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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的人不远行

文/罗劼


【PART.1】


二月初天气还很是有些冷,水树千夏却强硬地坚持要把冰箱打开。妈妈自然老大的不情愿——大冷的天什么东西都放不坏干嘛要浪费电呢?你爸爸只不过是个平凡的小职员每月又能带回几分钱呢?


但是在千夏燃烧着熊熊烈火的瞳孔威胁下,妈妈屈服了。水树千夏正是传说中的高三考生,而且将要参加还是鼎鼎大名的东京大学入学考试,她正是小孩子中最最得罪不起的人物。


冰箱如愿开了,千夏只是把一盒清水放了进去。


没多久清水被冻成了一个个的小冰块,千夏又倒了杯可乐,丢了两块冰进去。


“下雪了!”在阳台上晒衣服的妈妈夸张地嘟囔了一声,话外音满是责难。千夏没理她,端着水杯一路小跑到自己的房间。打开窗,外面真的在下雪,只有米粒1/10大小的雪花晃晃悠悠地从高空坠下。


千夏喜欢喝可乐,可乐中暗藏的二氧化碳吹起的泡泡很扎嘴。打一个嗝,喝进去的二氧化碳会再从嘴里喷出来,连同淤积在身体里的热量。情绪紧张的时候,郁闷无聊的时候,所有的烦恼也会一并被带走。


千夏更喜欢给可乐里加入冰块,将融化了一半的冰块用上下门牙夹住悬在空中,牙齿不会觉得太冷,冰块则渐渐融化缩小,流淌的清凉液体似小溪潺潺满嘴芬芳。


十分惬意。


窗外面的那条街道已经存在很多年了,两边都是二层楼的居民院落,见缝插针地夹杂着猪肉店、蔬菜店和书店。因为地势的起伏,长长的街在地平线处有一个高高的隆起,看上去就好像直直通往天上一样。这些房子都已存在了几十年了,有的油漆已从窗棂上剥落,墙脚也常能见到青苔,却也不感觉非常破败。毕竟千夏出生以来就住在这里,太过熟悉了,有的感觉只是懒散的淡淡暖意。


千夏忽然看到白羽爱明正沿着这条长长的坡道慢慢向自己的方向走来。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斜搭着书包,睫毛低垂,盯着地面出神。千夏正想向他打声招呼,但兴许是脚下积水的地方已结了冰,他忽然一个踉跄滑倒了,一屁股坐倒在地上,还茫然不知所措地两眼发直。


千夏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抓在手里的水杯也随着身体的晃动而摇摆,冰块在杯子里发出“哐啷哐啷”的碰撞声。


笑声虽然不大,但还是被爱明听到了。他循着声音抬头看见了阳台上的千夏,对于她的幸灾乐祸他愤懑不已,一个身高1米78的大男生就这样以足够挂油瓶的弧度撅起了嘴。


千夏觉得他这种小正太的表情真是可爱极了。




PART.2


水树千夏与白羽爱明两家是门对门的邻居,两人六岁就认识了。


与许多有兄弟姐妹的家庭不同,两人都是独生,诺大的院落里只有一家三口,曾经一段时间爱明家还有一个奶奶。


千夏到现在还依稀记得白羽奶奶的样子,腰总是弯的,头发完全白了却梳得很整齐,好像还喜欢穿绣樱花花瓣的和服。白羽奶奶笑容非常慈祥。怎样的慈祥呢?记不太清了,就是感觉十分的慈祥。


千夏的爸爸是一个大公司的小职员,每天不等科长下班自己是绝对不敢先下班的。妈妈虽然是家庭主妇,但也是这一带有名的“麻雀爱好会”成员,一般也只有做饭的时间会在家。大人不在的时候就把千夏一个人反锁在屋里。千夏的家很大,两层楼加起来足有200多平米,尤其是夜里空荡荡得吓人。不过千夏很快就找到了应对的办法,在幼儿园里认了几个字的她开始学会捧着一些漫画书读得津津有味。


白羽奶奶特别偏爱聪明又听话的乖孩子,时不时会带着各种零食来看千夏,其中有一次她不仅带来了雪糕,左手还牵着一个穿着华丽泡泡裙的短发小女孩。


白羽奶奶乐呵呵地对那个和千夏差不多年纪的女孩说:“呆会让千夏姐姐读故事给你听好不好?”


那丫头回答得异常干脆,头一扭:“不要千夏给我讲故事!”


——她不但拒绝千夏讲故事,更拒绝在千夏的名字后面加上“姐姐”二字。


连起码的礼貌都不懂,千夏心里很不高兴,但她一直都被认为是个乖孩子,从来也没有人教给她愤怒的表情,只能勉强提起嘴角干笑了一下装作没事人的样子。


即使是当白羽奶奶给她俩一人发一根雪糕,那丫头因为千夏竟然也和自己享受得到同样的待遇而大光其火,狠狠地将自己那个砸在了地上时,她也始终保持着礼貌的微笑。


哪里受到过这样平白无故的委屈,晚上千夏躲在被窝里哭了。但她还是有点羡慕那个可恶的小屁孩生得十分漂亮,眼睛大大,皮肤白白,小嘴总是撅着,多么骄傲的小公主啊。


后来才知道,这个“漂亮的小公主”其实是个男生,只是白羽家喜欢把他打扮成女孩的模样而已。也幸好他们没有把他一直当作女生养下来,否则以这样的“天生丽质”,他也许就真的变作了一个女生。尽管,“白羽爱明”这个名字本身就满中性化的,暧昧不明。




【PART.3】


白羽爱明双手撑地,斜坐在地上仰头怒视着幸灾乐祸的水树千夏,半天都没有要起来的意思。千夏都有些不忍心了,喊道:“起来啊你,柏油马路冷不冷啊,而且还很脏!”


爱明忽然说:“根津神社晚上举行春祭,我们一起去吧?!”


“不要自作主张啊,我还要温习功课,你不考试我还要考啊!”


“我会请你吃章鱼丸的啦,就当是放松一下。”


“不去!”


“去的啦!去的啦!”爱明开始耍起无赖来,眼睛里跳跃出无数个小星星。


他还用手拍打地面,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副撒泼的样子。


……不明白,爱明从小学四年级开始每年情人节书包都会被巧克力塞得满满的,这不仅是因为外表长得俊秀,爽朗、大度、健谈的个性也起到了很大的作用,但是……为什么他偏偏在千夏面前却总像一个长不大的小孩呢?


百般无奈,千夏认输了,叹口气:“好吧。”


爱明高呼“万岁”,矫健地翻身跃起,一溜烟跑回家了。


千夏望着他的背影,心想这家伙穿着笔挺的西式校服的样子还满好看嘛。自己是不是也该穿着校服出门呢?截得短短的校裙,长及膝盖的白色泡泡襪,这是现今女子高中生的标准装扮,但似乎有些不够庄重,而且天气也真的有点冷……




【PART.4】


根津神社春祭最出名的是由龟背桥到驮木池绵延1000盏的灯笼阵,晚上6点开始,灯笼一盏盏依次点亮,夜空恍如白昼,壮观极了。鳞次栉比的露天店铺也由此开张营业,小风车、捞金鱼、章鱼丸,应有尽有。


特地穿了和服来的千夏,就在驮木池旁等爱明,他们从来都是在这里碰头的。妈妈为了给千夏的和服腰带打结累得满头大汗,不住地埋怨她“心血来潮”、“吃饱了撑的”,但今天千夏就是想穿和服来着又能拿她怎么样?


安抚妈妈的话是“9点前一定回家”,可是从8点等到9点半,白羽爱明却还是踪影全无。


1000盏灯笼早都亮了起来,明晃晃的。


百无聊赖的千夏练习起了“平衡木”。当然不是体操里的那种平衡木,她只是站在水池旁的石头台阶上,双臂张开,两眼低垂地一步步走过去,一步步走回来。她重复着这种无聊的走步,神情却十分专注,十分投入。


不远处的商店街生意很红火,叫卖声、笑声、小孩子的哭声传到耳朵里都像是隔了层膜般嗡嗡作响。


打小学四年级开始,几乎每年都会和爱明一起来参加根津神社的春祭。记得有一次爱明迟到了,那时千夏也是如此用练习“平衡木”来消磨着等待的时间。殊不知,就在千夏专心练习的时候爱明已经到了。他没有打扰她,而是悄无声息地手叉裤兜地站在一旁看着。


“来了怎么不吭一声?看看现在几点了!”好半天千夏才发现爱明就在身边,恼火地质问。


“我只是想观摩一下你究竟有多寂寞。”他撇撇嘴,嘲弄人的笑容依然是好看的,却满是坏心眼。


一想到这,千夏打了个激灵,忙四下张望一番生怕他这次也是躲在某处偷窥着自己,可结果什么也没发现。


等到11点,祭礼散场,已经免不了被妈妈破口大骂的限度,白羽爱明依旧无影无踪。


回家路上千夏止不住地想: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上帝啊,被什么制动失灵的大卡车撞飞那是肥皂剧里才会有的情节啊……


在离家50米远的街心花园里,却看见了白羽爱明同小田映雪两人坐在长椅上有说有笑。


事后白羽爱明的解释是:那天早上因为一点小事与映雪吵了架,心情很不好所以想趁着春祭向千夏倾诉一番心中的烦恼。没想到晚上正准备出门就碰见了主动来找我的映雪,她向我道了歉,作为男生我更不能怠慢了人家啊,知道你善解人意,所以……




【PART.5】


“替补球员”、“第二梯队”、“备用胎”、“补丁”……水树千夏的脑子里出现了一连串对自己的形容词,没有一个是褒义。


真想把拳头重重地投射到白羽爱明肌肤细嫩的脸上,冷静下来想想却觉得这件事归根结底似乎是自己咎由自取。


小田映雪之所以能够成为白羽爱明的女朋友,至少一多半的功劳都属于水树千夏。


白羽爱明和水树千夏其实是同年出生,只不过水树千夏生在春天,白羽爱明在秋天,所以千夏早了一年上学。小田映雪算不上多么光彩照人的女生,如果不因为是千夏的同班同学,爱明或许还注意不到她的存在。


“你们班那个头发短短的女生叫什么?”升上高中的第一天午休,白羽爱明就跑到高二找水树千夏一起去天台吃便当,边吃饭边说了几句关于新学校的感想之类的闲话然后突然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


“短发?女生?我们班起码十几个……”千夏总是呆在女生的小圈子里,几乎不太和男生来往,更不要说是外班的美少年自己找上门了。班里霎时炸开了锅,女生三五成群地窃窃私语,怎么看都像是在八卦着些什么,有男生起哄似的吹起了口哨。这情形让千夏窘迫非常,天台上没有其他人,却反而让她更有了种被无数双眼睛窥视的不安感。


“就是独自坐在窗户边的”爱明急了,手舞足蹈起来,吓得千夏本能地后退一步,生怕给别人留下他们拉拉扯扯的口实。


“这样啊……那应该是小田映雪吧。”


“我想和她交往!”


“呃?!”


“刚才看见她,虽然是第一次见却有种全身过电的感觉,觉得她很不一样,嗯,以上!”


过电?你如果用手抓住高压电线那不是想什么时候来电就什么时候来电么?


“然后?”千夏打开爱明的便当盒。


“你帮我,向她引见一下,我直接去告白那太突兀了。”


炸虾……爱明的便当里居然有五只炸虾,金灿灿的。


“好不好啊?”


千夏暗想:别做梦了,小田映雪是有名的性情乖僻的不良少女,躲在洗手间里吸烟都是常有的事,全班没有谁跟她说过话,可以说都很怕她,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喜欢你这样的小屁孩呢?


“好,我帮你。”千夏夹起一只炸虾往自己嘴里送。


“Thank you!”白羽爱明雀跃,“吃了吧,都吃了吧,知道你最喜欢炸虾!”


自然不会客气,但奇怪的是平时最喜欢的炸虾这次吃到嘴里却一点滋味也没有,即使蘸上芥末也是如此。


“我是你姐当然要罩你啊。快,叫‘姐姐’!”索性不吃了,放下筷子。


“靠,你才比我大半岁!”


“即使只有七个月零五天的差距,你这辈子都是无法超越的哦!”千夏尽可能做出得意的语气,却聚拢不住嗓子深处共鸣的颤音。




【PART.6】


完全出乎意料,白羽爱明在水树千夏牵线搭桥一周后就与小田映雪正式交往了。


到底是怎么告白的,千夏没问过,甚至同爱明说上话的机会都越来越少。


国中时代两人尽管不同年级,每天放学后爱明也都会在校门口等千夏一起回家,因为千夏的妈妈特意叮嘱过“听说街上会经常出现好色的怪叔叔哦,有爱明保护千夏我就放心了”。也只有千夏才知道这不过是妈妈为了自己可以更放心地去打麻将而找的借口,但爱明还是持之以恒地坚持做了两年“护花使者”。


如今千夏每天下午都会借口“专心学习”来逃避茶道部的活动,为的是可以早一点放学回家。她知道在校门口再也见不到那个多管闲事的白羽爱明了,这真叫人高兴啊,本来自己就压根不怕什么“好色的怪叔叔”的,而且傻瓜似的爱明常常会旁若无人地大叫大嚷什么“千夏昨天我看见你晾的内裤被风吹到树上了”、“千夏你拉肚子了吧,我听见你放了好几次屁”,惹得周围人总用看怪物的眼神盯着自己,真恨不得用十万公斤重锤敲碎他的脑袋。


如果自己先一步回家的话,是不是就会因此看上去像是水树千夏不等白羽爱明,而不是白羽爱明不等水树千夏?……连千夏都觉得自己这个念头此地无银三百两。


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处,一个人呆在家里似乎除了刻苦用功外无事可做,千夏原本就不错的成绩变得更加好了,以至于都有机会考进全日本第一的东京大学了。


进步的不只是千夏的成绩,小田映雪的成绩也在坐升降机般地提升,不到两年的时间由中游直至数一数二的地位。品不优学优,是大家对她最新的评价。千夏多少也留心过这个奇异的女生,五官还算端正吧,但皮肤太黑了。


爱明的身上也发生着某种化学变化:以前的爱明在自己的生活里无处不在,就像空气,司空见惯且平淡无奇。现在物以稀为贵,千夏难得碰见了他也会多费两眼端详下“空气”了……似乎,他的脖子中间像是吃了桃子,桃核却卡住咽不下去了。


一起到超市买东西,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吵着要去电玩专柜,居然能够安分地在一旁帮千夏提着购物篮。如果千夏手里的东西太多,甚至会乖巧地替千夏开门关门。


……怎么看怎么别扭。


只有当爱明见到路边的流浪狗依然会拉扯着千夏的衣袖大声嚷嚷“好可怜啊,千夏我们收养它吧”时,千夏的心情才又变得松弛舒缓起来,虽然无论爱明如何恳求,她都依然是一副铁石心肠不为所动的样子。


这样的一个白羽爱明才是真正的白羽爱明,只有水树千夏才知道。


水树千夏六岁的时候平生第一次见到了白羽爱明,小心眼的白羽爱明因为水树千夏分享了白羽奶奶的宠爱而给了她难堪,千夏委屈得只想哭。


自那以后白羽爱明很久都没有出现。晚饭时妈妈无意间说起白羽爱明其实不住白羽奶奶家的,他是白羽奶奶小儿子的儿子,家在很遥远的乡下,水树千夏听到这话心情一下子就爽朗起来,吵着要添饭。妈妈又说“小爱明长得好可爱哦,我们家千夏有他一半漂亮就好了”,千夏瞪着白眼反击道“妈妈这次的味噌汤做得太失败了”。


小孩子都是健忘的,如果触发回忆的因由都消失了的话。


水树千夏十岁的时候,一天正走在放学的路上巨大的雨滴就突然没头没脑地降下,千夏卒不及防,没带伞,只好拼命往家跑。匆忙中书包也掉了,再拣起来已经又是泥又是水的。


提着脏兮兮的书包,手足无措的千夏,突然被一个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的人一把攥住手腕,把她拖到路边斜放的一面很大的伞底下。


那是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陌生男孩,惊魂未定的千夏搞不懂他有什么不轨企图,脑子里想的都是老师关于安全知识的谆谆教导,这时听到他兴奋地对自己说:“这里好吧?这里就是我们的家!”


当事人之一的那个人后来很讨厌再提起这段往事,因为一个字——“傻”。


千夏却常常想起那个阴雨天。她喜欢下雨,尽管一般人观念中还是晴天比较好。但雨天空气更清新,闷热的感觉一扫而空,街上也没几个人,刺眼的太阳看不到了,都是她偏爱的。


两个小孩背靠墙脚坐着,蜷缩在一把大伞的庇护下,就像躲在自己造的一座小房子里。伞布是红的,日光透进来把他们映得满面红光。身边的这个男生不太爱说话,大眼睛不时从伞后窥视着外面的世界,一把伞围起的空间狭小局促,水树千夏的右臂和他的左臂紧紧贴在一起,混和着黏潮的水迹。


他说他刚搬家到这里,什么人都不认识,孤立无援的感觉很强烈。看到了弄脏了书包表情茫然的千夏就把她拉来了,一起躲在伞下。


雨点撞击伞面“嗵嗵”作响,周遭空荡得似乎能听到回声传响。用伞搭起的“房子”大概也有保暖的功能吧,千夏觉得这里满舒服的,惬意得真想就这么睡一觉。


肚子咕咕叫的时候雨停了,千夏和那个小男孩告别,还说以后我们一起玩吧。然后回家,洗澡,换衣,吃饭,妈妈边给爸爸盛饭边说对门的白羽奶奶刚刚搬家了。原来白羽奶奶的大儿子不争气,直到现在既娶不起老婆也买不起房子,所以白羽奶奶就让乡下的小儿子搬到自己这里,小儿子的房子让给大儿子,自己则搬到大儿子家凑合。


“看那老太太多么偏心小的!”妈妈叹道,爸爸“唔唔”敷衍几句只顾与千夏争抢盘子里仅有的几只炸虾。


——白羽奶奶的小儿子就是白羽爱明的爸爸。




【PART.7】


千载难逢的一次,水树千夏、白羽爱明、小田映雪三个人会一起做一次旅行。


不是游山玩水,目的地是东京大学,千夏与映雪都顺利获得了去东大复试的机会,还差一年才迎来大学入学考的爱明负责背运行李及护卫。


因为上次在神社被爱明放了鸽子,千夏一直赌气不搭理他;爱明自知理亏,也不敢招惹千夏;而小田映雪本来就性格孤僻。好在坐新干线从名古屋到东京只需要1小时40分,即使一路装哑巴也不显得太尴尬。


千夏不经意间发现小田映雪的衣领上粘着一小块牙膏,已经凝固了,大概是早上刷牙时不慎掉落的吧。千夏想提醒她一下,张了张嘴,喉咙却怎么也发不出声来,该说什么好呢,怎么样都像是多管闲事。就在千夏举棋不定的时候,爱明却忽然从背包里翻出一袋纸巾来,用矿泉水打湿,一点点地擦拭起了小田映雪的衣领,默默地。


不说话,就当他们是空气。千夏把思绪完全集中在了即将进行的考试上,方程式、平假名、片假名、公元1560年织田信长在桶狭间以两千人马击败今川义元四万大军……如同无数只蜜蜂,蛰得大脑生痛。


东大的考试与传说中别无二致的森严肃穆,遍布考场的监考老师个个长得都像乌鸦天狗。小田映雪正巧坐在千夏前面的座位,将一个大脊背正对着千夏,这加剧了千夏的心神不宁。握着2B铅笔的手,动脉鼓鼓地跳动,时不时偷偷瞟两眼前面那个小巧纤细的背影,她却是气定神闲地下笔如飞。


“哗啦”,考试刚进行了半个小时,小田映雪移开椅子,起身收拾文具,交卷,微笑着离场,所有的人都惊骇地对她行注目礼。


这个家伙不是人……


千夏的手心满是冷汗,只有拼命埋头答题才能心安。




【PART.8】


半年前,白羽奶奶去世了。听说是头晚正常睡下第二天再没醒来。


因为已是八十多的高龄了,在乡下的风俗中算作“喜丧”,白羽家上下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悲伤。供奉老太太的糕饼葬礼后被亲戚们瓜分一空,据说吃了这些的人也因此能够长命百岁。同理,老太太衣兜里的剩余的零钱被分给她的三个孙子孙女,白羽爱明得到的是两枚100元,四枚10元,一枚5元,都是硬币。


如果是自己的奶奶那自己一定会大哭的吧,更何况爱明一贯沉不住气。千夏无论如何也放心不下,打电话对爱明说:“你回来的时候我去车站接你。”不容质疑的口气,他没有说不,她就当他是默认了。


北都长途汽车站,那是水树千夏18岁前去过的最远的地方。从家坐公交到那里整整10站路,足足花了40分钟。车站人山人海,千夏好容易才从里面拣出了一朵小浪花——白羽爱明。来不及多说,马上又人挤人地搭回程的公交,车门刚一开,人群就拼命地往那个狭小的门里涌。


全拜托了爱明的神勇无敌,他一举抢得了两个座位,靠窗的位子留给千夏,自己坐外侧用身体挡住惊涛拍岸的人潮人海,行李也始终在他手里提着。


千夏说“行李我抱着吧,我不累,你休息一下”,他耍帅地摆摆手,还咧嘴冲千夏笑了一下。千夏心脏“突突”跳着,小心地打量了他的面庞,预想中他红着眼圈对自己抽泣的场景丝毫没有出现的迹象,他平静的,像湖水。


冥思苦想好几天的诸如“节哀顺变”之类的说教,完全显得多余,什么忙也没能帮上,自己好像纯粹是来添麻烦的。千夏又想不如干脆就跟往常一样与爱明闲聊些有的没的吧,却反而是自己没有这样的心情去说笑了。


从北都车站往家走又是10站路,40分钟。


公交车颠簸得就像摇篮,连日的绞尽脑汁造成了睡眠不足,爱明没有红眼圈千夏却是黑眼圈,不一会千夏竟自顾自地睡着了。


迷迷糊糊地梦到了自己独自在教学楼的天台上温书,足足有12层高的楼,全校离蓝天最近的地方。可以俯瞰到整个操场的喧哗,站在高处向下看去总有种想“飞”的冲动,但如果真的“飞”了起来那下场只会是摔成一个大大的西红柿……脑袋一点点歪了,歪向白羽爱明的肩。


依稀嗅到了爱明棉毛衫的丝绒香,如黑巧克力,微甜而不腻,略苦且容易上瘾。


恰逢深秋,空气中无不隐隐渗着寒意。如果脑袋是向车窗那边倒的话,那么与铝合金窗架亲密接触的脸蛋一定会被冰得一个激灵。幸好爱明的肩是透着体温的,尽管他的肩膀还不够宽厚衬衣也泛着淡淡的凉,但似有似无的暖意还是能感觉得清晰。


脑袋有了支点,完全松弛了下来。融化了时间,倦意流淌得像河,河水都是粘乎乎的巧克力糖浆。知道“河灯”是什么东西吗?就是用纸、布、绸做成的小灯笼,把它们放到河里随波逐流。最早河灯是放给孤魂野鬼照亮来世路的,后来七月初七,女生们怕牛郎看不清夜暗的鹊桥,就在人间河流放灯,让牛郎认得与织女相会的路。


三三两两晕黄的河灯连成串,在水流漩涡处微微打个圈,沉了,也化作了巧克力。千夏的那个午觉睡得特别香,到站后被爱明骂作是“猪”,说她睡觉流出的口水把他的衣服弄脏了。




【PART.9】


大跌眼镜。


半个月后水树千夏收到了东京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上面写着两个字:合格。


小田映雪也收到了通知书,白纸上印的却是另外四个字——“樱花凋谢”,未被录取的通知。


原本以为是实力超群,实际不过是狂妄自大,堂堂东京大学的入学考试哪里是小田映雪半个小时就能打倒的。


对于小田映雪的轰然倒塌,千夏说不上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抑或介于高兴与不高兴之间。但清楚明白的一点是:白羽爱明八成会比小田映雪本人更难过。


千夏暗暗向上帝发誓:如果爱明这次能够不难过,那就不再追究他之前放自己鸽子的罪过了。


千夏开始着手打点去东京生活的行装。在千夏房间的最醒目处,也就是写字台正对的墙上,挂着一张8开大海报,海报里坐着一位面色冷峻举止不羁的男生,他的眼睛注视着头顶上方的某一个点,沉默。柏原崇,《情书》中的藤井树,《一吻定情》中的入江直树,将近30岁,已婚,外表上挥之不去的稚气。


很秀美的一张脸的,男女生的优点集于一身,即使扮女生也会漂亮。千夏在书店里偶遇这张脸时就没来由地喜欢,毫不犹豫地买下。


爱明第一次见到这个高高坐在墙上的柏原崇时,喉咙里哼哼了一句“人妖”,千夏不怒反笑:“你骂自己干嘛?”


从此白羽爱明再不敢说柏原崇的坏话,至多不时瞪他两眼,好似猩猩瞪猴子。


要不要带柏原崇一起走呢?毕竟已经是有老婆的男人,“20世纪日本最后一个美少年”终究只属于20世纪。还记得他结婚时畑野浩子的叔父对他说:“浩子就拜托给你了,今后就要靠柏原君的肩膀来支持她了,请多多关照!”畑野浩子听到这话当场就感动地落泪,其实那一刻全日本因为这场婚姻而哭泣的女生不知有几多呢。


还在犹豫不绝,门铃忽然响了。三长一短的按铃方式,是白羽爱明独有的习惯。仅凭铃声千夏就能判断出门外面站着的是爱明还是爱明以外的什么人。



【PART.10】


一本旧杂志上面说:O型血的人警戒心大约高于其他血型3倍。


O型血的水树千夏从小脖子上挂的就不是项链,而是一串钥匙。独自在家时她没有一次忘记过要把厚重的铁栅门锁好,上面一个锁,下面一个锁,插销上再加个挂锁。


有次一个爸爸的老友造访,叔叔百般表明自己的身份,甚至连他与爸爸中学时代曾经在同一个棒球队分别担任投手与捕手的事情都说了。千夏虽然也认为以爸爸臃肿肥胖的体型是很适合当棒球捕手的,但依旧不肯放他进屋。两人在门两边“对峙”了两个小时,直到爸爸下班回来。


站在铁门栅栏阴影下的千夏,分不清外面是危险还是里面是囚徒。


唯一通行无阻的,只有对门的白羽爱明而已,彼此都将对方的卧室视作自己的狗窝,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千夏打开门,爱明轻车熟路直接走去了千夏的卧室,似乎情绪焦躁的样子。千夏让他坐他也不坐,他说“我喜欢站着说话啊”,但迟迟也没说几句话。


果然还是因为小田映雪吧。明明是小田映雪自取灭亡,为什么要让爱明也跟着难过?


千夏打算安慰他一下,语言是空洞无力的,她第一个想到的是可乐。可乐的气泡在带走热量的同时也能带走烦恼,名副其实的“可乐”。


她让白羽爱明先坐着,自己去厨房取些饮料来。打开冰箱,才发现唯一的一听已被自己喝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气也跑了不少,她懊恼不已自己的嘴馋。祸不单行,冰块也半天取不出来,冻在盒子里死死的,用力敲打冷冻盒也没用,最后干脆用水果刀去挖。


响声惊动了爱明,他进来“喂”了一声,水树千夏一慌神刀就划伤了手,她连忙把受伤的手背在身后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男生力气就是大,爱明轻轻松松就取出了冰块,千夏抢着去倒可乐,却不小心碰洒了杯子,浇了爱明一身。


爱明恼怒地挥挥拳头准备回家换衣服,千夏拉住他不让他走,一边伸手摸了条毛巾来帮他擦。还是手忙脚乱的,擦了几下千夏才发现自己手里拿着的不是洗脸毛巾,而是一块——抹布。


这回爱明倒没发火,他定定看到千夏拿着抹布的手上有一道伤口,血还在流,混着黑色的可乐。


“笨蛋,抹布很脏的,会感染的!”


白羽爱明一把夺过抹布丢掉,然后跑到千夏父母的房间,在电视机上的家庭急救箱里取出创可贴。


日本的创可贴别具一格,因为国土狭小资源匮乏,一小盒创可贴里也会分出大、中、小三种尺码,大伤口贴大的,小伤口贴小的,一点也不浪费。


爱明才懒得测量千夏的伤口长度,直接拿了最大号的来贴。贴得时候却是小心翼翼的,生怕沾到伤处。


水树千夏瞅着这张再熟悉不过的脸,白净,俊秀,专注的样子像个小护士。她满心歉意,本是想帮他分忧的,最后却被这个比自己小的男生照顾。不由自主地,她轻轻摸了摸白羽爱明的额头,既是道歉也是道谢。


“摸我脑门干嘛?我又没发烧!你倒是该去看看大夫了,笨得像猪!”


她暗暗给自己打气:下次会做得很好的。



【PART.11】


挂在墙上的柏原崇,双眼总是注视着他前方的某一个点,从不疲倦。他的脸上,看不出悲或者喜,他总喜欢独自坐在那里,望着远方的某一个点,不畏孤独。


水树千夏今天穿的是一件红色的棉T恤,红色象征着活力、热情和革命性。


此时的白羽爱明,正专注于贴创可贴的工作中,揭去包装,对准伤口,慢慢贴下,轻轻熨平。水树千夏的手被他紧紧攥着,一动不能动,感觉到男生皮肤特有的粗糙,脸颊有点烫。


水树千夏的体内,振动着某种能量,她忽然想对爱明说一句话,怎样也抑制不住这样的念头。鼓足勇气,刚发出一个语气助词:“啊……”


就看到白羽爱明大功告成地一笑,然后他松开了她的手。


“啊……你是不是在担心小田她落榜的事情?”千夏滔滔不绝地说爱明你不用担心的,其实小田的实力是非常非常强的,只是一时失手罢了……千夏只感觉自己的脑子像乱麻一样纠结在一起,都在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啊。


白羽爱明挥挥手打断了她的话,他说映雪是故意考砸的,这样明年他们俩就可以一起上大学了。哈哈,映雪报名的那家补习学校就在我们学校旁边,以后依然可以一起上下学。


千夏安静了。


她似乎看到了一盏路灯,摇晃着,闪动着,最后消失了。


“对了,忘了祝贺你考上东大呢!”白羽爱明在柏原崇身旁做“V”字型手势,千夏以微笑作谢,不过嘴角扭曲的样子像个机器人。


“不过我的确是有烦心的事,所以今天才急着来找你。”


“怎么了?”


“映雪是不是得过肝炎?”


“好像是吧……不过听说早都治好了。”


“你说接吻会不会传染肝炎呢?”


“胡说什么啊!得过肝炎的人身体里会产生抗体的,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得了,更别说……”千夏闭嘴了,她看出了爱明眼瞳里狡黠的光。


爱明又向她摆出“V”字型手势,洋洋得意。


“果每那塞衣!”千夏突然咬牙说道。


“什么?”


“果每那塞衣!”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果每那塞衣!”


“打住打住,你现在很别扭!”


“无话可说就说‘对不起’——果每那塞衣!”




【PART.12】


“千夏能够去东京上大学真叫人骄傲啊,我们这个狭小的城市是不足以让千夏起飞的!”家族中的老人都这么说。


“东京那样的花花世界,千夏可不要被坏人骗了啊,也要交一个帅气的男朋友……”妈妈用纸巾擦眼泪。


“继续努力!”爸爸说。


送别的人群里没有白羽爱明,千夏没有告诉他自己出发的时间,这个时候他大概正和小田映雪走在去图书馆的路上吧。读书是件苦差事,但四月樱花都已经开了,风一吹,花瓣哗啦啦往下掉,落到身上脚下,落到哪里哪里就会填上粉色的甜。


千夏像个大明星似的朝大家微笑着挥手,然后登上火车的舷梯。新干线时速220公里,两条铁轨在延伸至天际的时刻汇于一点,火车载着千夏飞一般流转而过一个又一个大大小小的站台。


用手托着下巴,千夏呆呆地注视着车窗外,车窗就像一面荧光屏,红色绿色蓝色黄色于其中变幻莫测,流光溢彩。每当火车停靠在一座陌生的城市,她都会想:这里熙熙攘攘的人们又过着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呢?可是还没等她看个仔细,火车又会启动,把一切远远抛在身后。


看得久了就倦了,想睡觉,千夏的脑袋一点点歪向窗玻璃。


可突然浑身一哆嗦又惊醒了过来,原来刚才梦到了很久以来每当自己上楼梯时,神出鬼没的白羽爱明常常会冷不防在身后怪叫一声把自己吓得魂飞魄散,恶作剧得逞的爱明总是笑得明眸皓齿。


为什么,就像是灯泡的钨丝烧断了一根,忽得就完全灭了呢。


千夏又趴在桌上睡了,这一次睡得很塌实,因为她早已把那次躺在爱明肩头获得的体温存储了起来。若有若无的体温触感,残留在自己的手臂、脸颊、额头上,即使多年后被时光淡化得无色无味,那个男生的体温都已确信无疑地融入了自己的体温中,谁也偷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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