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漁洋山人精華錄》的底本便是大名鼎鼎'林佶四寫’之一。極受眾人追捧。林佶是漁洋弟子。其書各體皆精。尤擅楷書。給自己的老師寫字自是不會怠慢。雖然上海書店這一影印本由於年代稍嫌久遠而紙墨並不佳。然而氣韻還是在的。更兼以精裝合訂一冊。展讀極為便利。
如此一來。漁洋的詩直到昨天收到書才算是系統地開讀。一夜所見。其詩尤好近體。三言兩語之點染而成明麗純淨之世界。兼以其游宦四方飽覽名山大川。得江山之助再來滌蕩筆底境界。自非老於窗下者所能比擬。
又其要者。漁洋之線條勾勒與意境渲染。頗可擬作倪雲林與漸江上人之畫作。筆墨簡而淨。意境悠而遠。看似無甚技巧實則化繁為簡大雅不雕。非有足夠的美學意識不能為也。知道他游宦入過蜀中。因此先翻這一部分詩選來看。以求山川悅目而如逢故人。
《寧羌夜雨》：不信無晴日。曽聞有漏天。武都連夜雨。巴子幾人船。山入氐中亂。寒臨僰道偏。荒城聞鼓角。回首意茫然
《廣元舟中聞棹歌》：江上渝歌幾處聞。孤舟日暮雨紛紛。歌聲漸過烏奴去。九十九峯多白雲。
《虎跳驛》：路逗蒼溪縣。荒涼破驛存。漉金稀見艇。畏虎早闗門。水合南江壯。山連大劒昏。巴西兵馬後。多少未招魂。
《夜泊雙漩子聞笛》：嘉陵江上泊舟時。戍鼔初停月上遲。已聽寒潮不成寐。誰家橫笛怨龜茲。
《閬中感興四首》選一：行役忽永久。衣裳白露淒。秋風吹劍外。客鬢老巴西。螢火飛還沒。寒螿咽復啼。不堪蜀道雨。山霧晝常迷。
《龍山驛雨》：閬州城邉雲氣浮。龍山驛裏雨聲愁。逺游不唾青城地。絕域空悲白雁秋。巴嶺稀逢人北去。渝江長是水南流。蕭條孤館荆榛夕。更指千峯入漢州。
《山中有蟲。聲如擊磬。甚清越。蜀人謂之山子。又有花名龍爪。甚艷。偶成絶句》：稻熟田家雨又風。枝枝龍爪出林紅。數聲清磬不知處。山子晩啼黄葉中。
《雙流縣》：路近雙流縣。縈紆一徑斜。雞鳴深竹裏。暝色幾人家。日暮寒雲合。城荒野蔓遮。愁將蓬鬢色。絶域老霜華。
《新津縣渡江》：南過蠶叢國。秋風正授衣。青山初日上。黄葉半江飛。脩竹連千畆。髙柟徑十圍。臨江呼渡舸。極目一清暉。
《雨發眉州》：五更吹角罷。細雨出眉州。雜樹堆紅葉。蠻荒感白頭。岷峨雲氣接。卭僰亂山稠。東望玻瓈水。風前葉葉舟。
《夾江道中二首》選一：沈黎東上古犍為。紅樹蒼藤竹亞枝。騎馬青衣江畔路。一天風雨望峩眉。
以前讀錢鍾書先生《談藝錄》。讀到他品評王漁洋的作詩之法。有點詫異他老人家對漁洋山人的評價如此嚴苛：“王漁洋作詩善施人工之法。然一不矜持。任心放筆。則譬如飛蓬亂首。狼藉闊眉。妍姿本乏。風流頓盡。漁洋天賦不厚。才力頗薄。乃遁而言神韻妙悟以自掩飾。一吞半吐撮摩虛空。往往並未悟入。已作點頭微笑。閉目猛省。出口無從。會心不遠之態。故余嘗謂漁洋詩病在誤解滄浪。而所以誤解滄浪。亦正為文飾才薄。”
當然就作詩的路數來說。默存公走的是宋詩多思致的路子。又兼以博識多聞。也許漁洋山人的腴澤而空靈的唐音的確非他所喜。但我在有清一代的詩家裡還是蠻喜歡他的詩。
雖說有大名的《秋柳》一類的確有過於虛化的傾向。然詩歌的情韻還是非常足。前一陣子買來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八二年版的《帶經堂詩話》兩冊。准備細細讀一讀。這是收在“中國古典文學理論批評專著選輯”里的一種。這一套書我個人覺得是人文社古典文學整理質量最上乘之作。
到手之後才發現原來這部詩話並不是漁洋的原創。而是他的崇拜者張宗柟從山人十八種著述里分門別類鈔錄而成。讀完這部詩話對漁洋的詩學識見當會見山是山了。
讀書翻書時有個不好的習慣。便是老喜歡買櫝還珠。好比這書本來是為讀詩。半道上卻轉向欣賞山人詩歌之外的文章之美來。拋開卷首的頌聖應制不算。其他各門都有可觀。粗略讀來。卷七卷八的《自述類》和卷廿五廿六的《韻事類》可稱文情俱勝。滿紙芳華絕對不輸明清之際那些小品文高手。山人除了官當得大之外。游歷之廣。交游之富。作詩之勤。皆在人上。故而所見者真而所悟者深。越讀越覺得默存老未免持論太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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