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薇阁自2005年起步,从业18年,出版古籍文献670种,从北京到成都,已成为古籍文献出版重镇。我们的成长离不开图书馆市场和资料,离不开教授的学识和智慧。两者兼具,而中间的路需要自己走,摸着石头过河,审时度势,借鉴行业先进经验,尤为重要。
张元济的时代,面临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大厦将倾,社会动荡,文化式微,有“睹乔木而思故乡,考文献而爱旧邦”的感慨,张元济以商务印书馆为依托,以新式印刷为核心,以外资为手段,以教材为市场,创建东方图书馆收集底本,影印《四部丛刊》拯救古籍与危亡,影印《四库全书》未果。从商务印书馆走出了新中国第一任文化部部长茅盾、国务院副总理陈云等人,胡适也差点入职商务。从中我们可以看出,民国时候出版的地位。而文献虽盈利有限,但是文化所系,是重要的工作。所以商务印书馆的文献,《四部丛刊》,《万有文库》都走的是平民路线,播撒文化种子在民间,同时清末图书馆兴起,也创造了一定的市场。
对于图书行业与国家社会的关系,中华书局陆费逵曾有明确的论述:“我们希望国家社会进步,不能不希望教育进步;希望教育进步,不能不希望书业进步。我们书业虽然是较小的行业,但与国家社会的关系却比任何行业为大。”陆费逵是从商务印书馆走出来,经营思路与商务印书馆类似。民国时期中华书局做《辞海》、《古今图书集成》、《四部备要》,是竞争的结果,究其逻辑和市场,与商务相同。
民国的出版成功事迹,影响久远,为人津津乐道,近年的图书市场主体,网上拼价,招标询价,程序冗长,利润微薄,英豪之气,日渐萎靡。而这十多年来,我接触过的文献出版商的产品和经营方法对我也颇有启发,使我继续坚持出版品质、方向以及销售方略。在出版领域,也需要强调文化自信,出版人要有自己的操守,知识产品不是白菜萝卜。
爱如生公司的刘俊文先生,北大教授,做了《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及(续编)1200册,齐鲁书社,这个书定价36万,2006年至2012年左右,我大约售出8套,价格从30万到60万,一路超过原价,继续涨价。而且现款现金,必须款到发货。我为凑钱费尽心机,当时很不理解刘先生的作法,等我做出版时候,就想通了,因为是大型文献,大标的,一定是有订数,中间商才会要,而货源独此一家,出口唯一,只要有订单,其他困难都是暂时的。如果被中间商先拿走书,那么要账就是很麻烦的事情。随着现在中间商的信用滥用,造成了很多麻烦,而传统的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方式,原点控制,简单实用。后来刘先生和我打交道多了,也将他的个人藏书让我销售,《中华再造善本》《中国明朝档案总汇》等,我基本卖了他一半的藏书,他也给我较优惠价格,但一直是现款。
中国社会科学院荣誉学部委员杨一凡教授,陕西富平人,编了很多法学类文献集成。《中国珍稀法律典籍集成》、《历代判例判牍》等,杨先生年轻时候用功过度,结果腰肌劳损,他不能坐,看书只能站着或者趴着。第一次去他家的时候,我们很惊讶,居然一个人有一栋3层楼的图书,简直就是图书馆,都是学术书,还有些日文法律书籍,珍本秘籍,坐拥书城。他有个助手吴晓云老师管发行业务,见我们资金紧张,我拿走了书,要来还钱,她还说不急,等年底了或者我要了你再给。杨老师对我们也很好,有次还请我吃饭,我自信我们古籍资料较多,他开玩笑说他编《清代秋审文献》,资料网罗殆尽,如果还能有,我一条给你1000元。后来我比对下目录,果然找不到他没有的秋审文献,可见杨老师对资料的熟悉。他有几千张光盘放了2大柜子,并且分门别类整理好,2013年左右,我还带着我们5个同事,花了半个月时间,将他所有磁盘,光盘内容整理到一个2t的盘里面。我们认识也有十来年,当我做出版时候,为照顾我生意也和我换了几套书。
刘聪建出版语言文字类图书,拳头产品是《金文文献集成》,我销售了很多套。书是68折销售,当时这个折扣是市场最高的,因为姓刘,被经销商起了外号668。而现在《金文文献集成》原价翻倍都买不到了。当他得知我中标国家重大文化建设工程《中华字库》的3个项目供书(复旦大学金文的搜集与整理;河北大学杨宝忠教授的明清图书用字搜集与整理;西南大学毛远明教授的石刻文字的搜集与整理)非常开心,他给我供书时候,提醒我,无论什么工作,第一步都是收集资料。资料完善,工作才能事半功倍。我这些客户的中期工作做成文献集成,既可以作为出版产品,也可以作为教授们的中期成果。《中华字库》招标都是指定书目,旧书,港台版,日本版,甚至古籍都必须全部满足,这就需要懂古籍,也要懂市场,还有一定人脉关系,才能找到这些特别的书,同时还要准确报价,确保中标后一定能买到书。中华字库项目要的大都是较贵的书,需要很多资金。当涉及刘聪建有的书,他给我4个月的账期,让我有较为充足的时间回款。偶尔也有图书馆找他买书,他会介绍给我,说找不到的书,就找王强吧。跟着刘聪建一起的有位编辑叫刘青,瘦小文静,负责我的发行业务,每次取书,她都要开单,再到库房找书,然后协助我们装车,我说书太重,不要她搬,而每次她都很积极帮忙。搬书时候,要经过一个小巷子大约50米,下雨时候,还替我打伞。不过她其实是编辑,和我说了编校古文字图书的困难,后来可能长时间用眼吧,居然视网膜脱落,只好回长沙边工作边看病。
线装图书公司的王长林先生,主要做近代日本文献和女性史。从认识他到现在15年左右,一直公司都是4个人,超稳定结构。有次我买《中国近现代女性期刊汇编》等多套女性文献书,价值10万,就给他留了一张支票,大约2个多月期限。到期钱也不够,商量先给一些。王老师说年轻人,你先卖着吧,年底一起给我就行。结果一直拖到6个月左右才还。王长林先生现在60多岁了,还自己校稿。他是军人转岗,当年是董事长,最多时候管理几千人,每天开会协调,累得要死,后来他辞职做起了出版。每次见面都问我,你们现在公司多少人,我从10个人,每年增加10个左右,说到了70多人,每次他都问我,你不累吗?我也就是笑笑,努力吧,反正有那么多要做的事情。他当年也做过好多线装书,出版过《日本宫内厅书陵部藏宋元版汉籍影印丛书(第一辑)》和(第二辑)线装书局。现在做的都是精装书,还给我介绍了北京虎彩文化公司,说精装书适合小批量生产,品质不错,你也试试。北京虎彩文化公司是亚洲最大按需印刷的工厂,我考察了下生产线,看下品质,将原来传统印刷方式改成了按需,这是先进的生产力,我们积极拥抱。
卢仁龙先生,湖南人,四川大学硕士毕业,在中华书局当过编辑,然后出来做文津阁四库全书,完成了商务印书馆前辈们未竟事业,2007年温总理向日本立命馆大学赠送了这套书,好几位党和国家领导人,批示过此书。他将学术和文化融合,将文津阁四库全书化身千万,做出线装版,精选版,专题本、普及本,原大版、四合一、九合一、提要版、数据库等多种形式,也实现了经济利益,靠着一套书打了天下。业余时间,卢先生还在继续钻研学术,做真诰等经典古籍研究和近代出版人研究。最近卢先生年近花甲,想换一种人生开启投资生活。
北京鸿博儒图书的方应权,最早做馆配和教辅,他做书的时间和体量,当年和人天书店差不多,人天书店早已是行业老大。他十多年出版了《台湾文献史料丛刊》190册,是从台湾引进版权,印了1000套。这么大的书,印这么多,还能销售挣钱,可见营销能力之强。后来他慢慢摸出门道,和故宫出版社合作做了一系列故宫藏系列。他说文献出版,就是养老的工作,慢慢出,慢慢卖,做些长销的品种,也总会有盈利。他还花了10万美金从台湾引进了《台湾地理小百科》100册版权,作为他馆配的拳头产品,后来两岸关系紧张,各种限制,结果十多年了,书还没有出版,现在更是遥遥无期,他也无奈。近几年他也出版一些线装彩色本的道教典籍,另外主要精力和政府做清洁能源供热事业去了。
香港蝠池书院的李一出版很多边疆史的史料,买书时候经常我带着司机去,李一经常请我们吃江团,问我们市场情况,估计是认真地记录我们的意见,策划对应选题。有次说起他们带着社科院老师去度假,然后搞个头脑风暴,有个教授一天给他们想了好几个选题。李一喜欢看球,50岁了还是那个少年,还能踢,还喜欢看英超,每次决赛,都是通宵看,都很激动。
北京煮雨山房的姜寻,出版《中国著名藏书家书目汇刊-明清卷》。长头发,艺术气息浓厚,喜欢藏书,收集各种稀缺版本,同时对于图书的周边产品比如雕版也都很有兴趣。我当时书店在北京大学承泽园,他经常来淘书,多少都有些收获,我有时候也卖他的书,就和他商议能否互换一些书抵账,他也很乐意。有时候我买国家图书馆出版社的书,还见过一些他的设计,感觉挺亲切。2009年我在香港买了一块《邝氏宗谱》的大雕版,大约60厘米长度,差点都上不了飞机。因为是稀见姓氏,而且大尺寸雕版很少。他很喜欢,就提出花5000买我的版,然后互相抵账。他复制了一台海德堡的大机器,还邀请我过去看看,说了一堆未来计划和印刷历史。对于印刷我不懂,但我能感受到他对书籍的热爱。后来他还出版了一些著名人物的雕版刷印诗集,看着很精致,1本上万元,刷新了我对新书的认识。后来他利用他的收藏和出版品,和政府合作开了几家模范书局,被评为京城最美的书店。由于大家工作繁忙, 联系不多,年初看到他意外离世的消息,我也感慨一个传统有温度的纸本书时代过去了。
台湾的文献出版基本是较为独立,规模较小的企业。而台湾联经出版公司作为非个体性质的企业很少,出版过《明清档案》(12辑),《康熙朝起居注册》等,产品类别近似大陆三联书店。当年需要先交钱,我填写好信用卡信息,一般使用visa通道,用hotmail邮件,连密码都不用填,金额较大,每次都刷的我心惊胆战。联经出版公司当年出过很多好书,比如《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我都劝他们再版,他们也采纳我的意见。发行部主任张雪梅,业务高一鸣等,他们调岗或退休了都和我写邮件告别。
台湾文海出版社出版过《近代中国史料丛刊》,李汾阳先生是第二代接班人,是台湾的教授,也是中国政法大学兼职教授。2009年美国客户要买台湾的《近代中国史料丛刊》,我给他们报了70%,书是60%批发的,后来美国书商找到李汾阳先生,而他一诺千金,为保护我的利益坚持要70%销售给美国客户。多的10%几万块钱,对李先生肯定也是小钱,对刚起步的我们而言,雪中送炭,我说多的钱,我都买文海的书,于是我买了百来本《明代版本图录初编》,还剩下的钱,买了20多种当年文海影印图书用过的底本,然后学术书基本在店里几个月就卖光了,线装书有一本还拍出了较高价格,让我在艰难的岁月中,多了一桶金。然后我又将这些钱,又都买了文海的书。去台湾也都会去文海转转,买一些书,我们也聊起两岸文献出版。李老师说当年没有版权保护,他的《大清五朝会典》就被大陆盗版了,你看内容和我们一模一样。
台湾古籍保护学会会长林登昱先生,经营着文听阁图书公司。他们出版过《晚清四部丛刊》《稀见清代尺牍》等重量级图书,他来北京,基本先去董光和那里报到,然后住在友谊宾馆,当年我在北大,离得近,也做过几次业务。2010年我到台中,林先生特意来接我,台中的码头很小,一出站就见到林先生激动的挥手,然后带我去逢甲大学的夜市,转了台中市,安排我下榻陈云林和辜振甫当年会谈的宾馆,然后接我去他家和他家人一起吃饭。晚饭后散步,他也和我聊起出版的辛酸,他是中正大学的中文博士,东海大学中文副教授,老婆是湖南人,当年他做《全台文》,将祖产乡下两栋楼都卖掉了,被家人诟病不孝,后来终于又挣钱买回来了,然后他带上酒和花生米,在祖坟上和祖先说他不会亏掉祖产,没有不孝。有次我电话他,他接起来很豪气地说:“强哥,我正在打篮球,锻炼身体,过一个小时给你回”。鉴于图书市场需求和两岸关系,我建议他在大陆出版,大型文献不用担心盗版,盗版都是要亏本的。于是2014年,林先生深思熟虑将《稀见清代四部辑刊》1000册交给学苑出版社出版,我推荐虎彩印刷公司印刷,并且劝他说不要烫金,因为一块版300块,林先生坚持烫金,于是多花了快30万,可见对品质的追求。书出版以后,我推荐他把书存放在我们办公室附近的楼房,发货我也可以帮忙。这套书还真销售不错,印了20套,几年也都卖掉了。每次他卖书,我安排4-5个人去打包,安排卡车,林先生都请大家吃饭,又给我塞上1000元钱,我说不要,他都硬塞过来。他也经常往来大陆跑业务,有次来成都还来看我,并和我们单位编辑座谈了一个小时。林先生的助手是吴玫燕,是台湾中央研究院的助理,说话台湾腔重,林先生来大陆偶尔需要人民币或者发货协助,他都会电话我,说的清清楚楚。
除了亲身经历,我们也拜读了当时国家图书馆出版社总编辑徐蜀先生在《古籍出版影印丛谈》《我对“中华再造善本工程”的反思》等文章,辨析了影印和排印区别,对于古籍影印的技术,价值,意义,市场等详细介绍,增强了理论修养。
感恩这么多行业先进给予我们的关心和爱护,还有理念的传递。对于我们的出版影响甚大。接触文献近20年,做出版也有10年了,文献出版,久久为功。一代有一代之学术,一代有一代之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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