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视微语
明朝的董其昌来过南汇吗？回答是肯定的，来过。
在寻访浦东历史人文时，我读到过董其昌游走南汇新场、惠南的史料。我一直在想，他在南汇的留痕，丰满了浦东的人文。
国良先生《寻访香光楼》一文，是对历史人文的追踪散记。限于史料的不齐和缺失，有可能作者所写的还有许多商榷之处，欢迎读者补正，以使这个历史片断留存于惠南记忆。
文/胡国良
董其昌像
何处觅香光？
查资料：香光楼在南汇惠南，昔年文敏公照之外家居于斯，故为公幼年读书处；公晚年重至斯邑，手题“绣佛前”三字榜书。乾隆间，胡志熊大令宰南汇，复建斯楼；楼临荷坞，备四时之景。“绣佛前”题字毁于兵燹，后蒋稚林大令调署南邑，补书悬之。
这些资料，星星点点，虽闪耀、但朦胧；又像几缕乱丝，撕扯了半天，看似顺了，拿梳子一梳，还有那么多纠结的地方。
笔者认为，一切要从董其昌说起。
董其昌（1555—1636），字玄宰，号思白，后又号香光居士；上海县人，祖籍山东莱阳，祖父以军功封苏州卫；万历十七年进士，官至礼部尚书，为影响中国书画300多年的一代宗师。
董其昌缘何寄情“香光”？
我在后人的书籍中寻找蛛丝马迹，发现有一幅题联是这样说的：明月上楼台，最难忘胜地名贤、青灯滋味；奇香盈水面，还不负吾曹良相、白社闲情。
另有一幅题联，诠释董香光“通禅理”之外，透露出了更多的信息：三间楼、绣佛前，思翁妙谛谁参得；一湖水、明镜里，贤宰到此盍鉴诸。
据此，笔者学一次适之先生的“大胆推测、小心求证”。谓之：香者，荷香、墨香、书香也——纳自然之生机，彰文化之积淀；光者，月光、水光、佛光也——吸天地之精华，敬文化之圣明。
初秋的一个日子，我怀揣一份牵挂，独自来到惠南镇的西南角卫星河畔，开始对香光楼的踏访寻芳。
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把踏访的开端聚焦在这里。
穿过古钟园南门，沿石板路觅行。秋雨中，我阅读建园碑刻，试图坐实董香光的存在。一粒粒空阔的汉字，钟情的是古钟的发现，以及与之相关的造园工程——董香光踪迹全无，现实常常疏于在历史文化的细微处逗留。
董其昌墓碑
凭借历史深处对香光楼的定位，我拐向东南角的那根小经，终于来到一幢三开间小楼后边。有院墙，院门上锁。一把近代工业冶造的铁锁告诉我，香光先生出远门了。
顺原路退出古钟园，那幢复制的读书楼寂寂地座立雨中。不知什么时候，这楼从古钟园中撇出，已单独成院。
我兀自入内。早些年由全国人大副委员长胡厥文题名的“香光楼”字样已不见。三开间小楼，带左右两耳房，有三四个老者闲聊着。见我在窗外窥视，一位七旬者出，问我何事，我说看看香光楼；问他香光事，一概不知。
在以“香光”命名的这座楼里，已没有了“香光”。历史像卫星河里的一淌流水，董香光被彻底冲涮了。
卫星河畔的“可望”亭
卫星河，正是昔日的护城河，位于南汇古城的南侧。
时间在这里流淌，洗涤古意，换作新颜；在两岸高楼的睨视之下，威势锐减，早已不见当年的风采。
河畔立一座“可望”亭，“可望”两字为晓林题。我认识晓林先生，若干年在南汇这样的小地方，他的书法有名有声。人活在特定的岁月里，换作今天，题字人怕已不是他了。我围“可望”走了三圈，终究不能搞明白可望些什么；晓林不能，我也不能。高楼拔地，月光成为碎影；流水缓缓，水光暗暗一片。
驻足北望，隔了古钟园的北门，是始建于上世纪70年代的西南新村。白墙黛瓦、飞檐翘角，终被水泥结构的高楼所取代，任你怎么不甘心，也是历史向前的必然。犹如节气流转，风雨雷电、云蒸霞蔚，潮涨潮落、花发花谢，大开大合、大舍大得；一切都在成长，一切都在争鸣，一切都有可能！
此时，我想起那只古钟上铸就的祈词：“金声一震，虎啸龙吟；皇风清穆，海道安宁。”是的，“祥静安泰”和“江山稳固”永远是主调，一如这千年海曲、万年东海。
蹅访香光路
穿古钟园北门而出，越过中山路，一脚踏上的就是香光路了。
香光路很短，不足300米，南连中山路，北接向阳路，镶嵌在惠南镇老城区的西南角，即惠南西潭旧地。
取名“香光”路，源自该处的香光楼——与其说，这是对董其昌的一种纪念；更不如说，这是对一处读书“圣地”的纪念。
何处是香光楼原址？据南汇知名文人胡天麟老师介绍，即在如今“西门幼儿园”对门；5步开外是荷花池，荷花池直径约20米，香光楼傍池而立——既汤汤，又巍巍！
香光楼曾位于现在的西门幼儿园对门
还原历史画面——
池中有一座湖心亭，重檐六角，斗拱高耸，恰似古代高士的峨冠；池水周围是一丛丛纤竹，滴青流翠，楚楚动人，又如美女明眸的睫羽。
池塘西南侧，依偎着两个造型别致的副池；一个满圆似日、芳名溅珠，一个半圆如月、雅号半规。清风拂过，两池涟漪，表情各异，一面蛾眉忧戚，一面笑靥如花。
哲人言，养数盆花，探春秋消息；蓄一池水，窥天地盈虚。300年前的此间主人，以大池为心髓、小塘为耳目，坐卧楼台、静观水面，枯荣更替、盛衰化变，参悟万物、叩问天机。
一角书楼旧有名
倚靠在西门幼儿园门墙，听风雨翻书；只是少了荷叶田田、萼红灼灼，那就交给飞翔的思绪。
是的，那书声来自香光楼——董其昌一生，三次为官，三次主动求退；为官的时间短，退隐的时间长。其中退隐的大多时光，八方宦游，但在南汇度过的时间最长；南汇，是董氏生命中最辉煌的驿站。
这由《浦东地方志》的说法为证：董其昌长期寓居于南汇嘴南侧的荷花池北岸香光楼，对南汇地区的书画发展颇具影响；后来，逐渐形成以李待问、朱国盛、叶映榴、蔡湘、冯金伯等为代表的“南汇画派”。
至于董其昌的“出道”，跟南汇也大有干系。《惠南镇志》记载得言简意赅，但也信誓旦旦：当时董其昌并不出名，就将自己的书法作品揉成纸团扔于楼下，让人拾去品赏，由此爆名而出。
一角书楼旧有名。这角书楼的出名，首先书写了一个不向命运低头的故事。
据陈继儒《思白董公暨原配龚氏合葬行状》考证，董其昌少时家贫，所以他的启蒙老师是自己的父亲汉儒，“夜从枕上口授经义”。《当湖外志》称“董文敏未第时，曾馆于我湖冯氏。家贫，服白布单袍，兴至即书其上，久乃尽墨之。屏帏床帐，淋漓殆遍。”至于董其昌赴南京应乡试，他的盘缠也是一个叫范尔孚的人资助的。
艰难困苦，玉成于汝——董其昌从寒素中崛起，乡试名列第三，为举人；第二年应进士试，中二甲一名，入翰林院当庶吉士，步入仕途。
读书可以改变命运，他的成功可以复制吗？
一角书楼旧有名。这角书楼的出名，其次聚焦了后人对传统文化的弘扬。
《惠南镇志》载“香光楼”条：香光楼被毁后，清乾隆三十八年（1773年），知县胡志熊召集乡绅集资重建香光楼，作为南汇文人的雅集之处；时有“五六月间无暑气，二三更里有书声”之说。
董其昌画像
历史烟云中的遥想
踏访香光楼，我轻轻地徜徉来回，小心翼翼，蹑手蹑脚，惟恐惊扰了读书习字的先生。但敏感的脚步，犹如叩开了一扇尘封的门扉，又如同踩响了一枚历史的琴键。过去的岁月如烟似雾，扑面而来，那些睡眠在书页间的人们又欢活起来。我似乎隐隐约约地听到了他们的歌声、笑声、吟诵声……
难能可贵的是，董其昌不仅自己好读不倦，还带动一方的读书风潮——恣其阅览，且供食宿。因了一幢“香光楼”，地处海之一曲的“南汇嘴”，吸引了众多文人学士跋山涉水竞相前来。
孙龙词曰：一角书楼旧有名，寒泉秋菊荐维馨；能令吾辈游人住，还仗当前绣佛灵。思去日，鬓成星，六桥诗梦隔年醒。东西南北人无恙，那见秋光不泪零。
“在文化的苍茫浩淼前，人不过是棋子；这庭院的地、这庭院的天，就是历史和时间对弈的棋盘。”我情不自禁地想起了江堤的这句话。如果说卓然鹤立于南汇古城的“香光楼”，是一个让人肃然起敬的文化奇迹的话，那么在这样的奇迹面前，我们确实不过是棋子，甚至连董其昌也是一枚棋子，只不过他的这枚棋子是饱蘸了“海之一曲”文化的渊薮，由浓浓的书香结晶而成的。
董其昌墨迹
董其昌为什么在南汇？
寻迹香光楼，于我只是踏访浦东文化的一个路径。南汇对于董其昌，究竟有着怎样非同寻常的意义？
嘉庆《上海县志》引李绍文《云间杂识》称“董思白为诸生时，瘠田仅二十亩，区人亦令朋充役，至弃家远遁。后登翰苑，且别其籍，不敢认为上海人。”
可见，董其昌最早滞身南汇的原因之一，是“避役”而“弃家远遁”的结果；南汇，是为董其昌生命遮风挡雨的地方，是他的不二选择。换句话说，董其昌选择南汇，就是选择轻徭薄赋，就是选择人情温暖，就是选择一个月明风清的“世外桃源”。
再据陈继儒《思白董公暨原配龚氏合葬行状》考订，董其昌“七岁时就寄住外祖父家，在叶榭水月庵读书，13岁补郡庠，17岁成秀才。”可见，南汇于董其昌冥冥之中就是一种渊薮；就母系血统来说，南汇还是董其昌生命的另一个源头——当然，需要说明的是：叶榭水月庵位于叶家行，已在今天的闵行辖区；另外，惠南镇上的香光楼，是他后来入仕期间品咂官场滋味、而选择多次避隐的寓所。
曾在2015年2月25日的大年初七，我踏访香光楼时，正好下着春雪，漫天飘扬的雪花将我匆忙的脚步打得湿漉漉的。
站在一幢原地建造的民居前，我的眼前依稀浮现出那些隔三差五来老楼走走、看看的人。他们大都已脸似橘、鬓如霜，有的甚至已话语迟钝、步履蹒跚，但他们抚摸老楼的目光无一不灼灼如火。这样的目光，常使我唏嘘，更让我感奋难忘。
对一个到处都生长着塔吊、脚手架等现代建筑的城市来说，香光楼的历史、记忆、故事，怕早已被许多人视作无用的春雪了；拆掉香光楼，也况如拔掉一根草那样的轻巧和天经地义。而在期望找到几许历史根蔓和记忆枝叶的人看来，香光楼哪怕真的况如春雪，那样的雪也分明闪烁着岁月黑炭燃烧成灰的辉光。
不管城市生活步入多么高速的路径，在今天，我们都要记着“耕读传家”的祖训！
读史可以使人明智，
寻史、思史，鉴史，
可以知未来。
编辑 | 晓莉
摄影 | 柯思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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