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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座记录| 海上繁华梦:《海上花》与近代上海都市的跨媒介呈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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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记录由新阅会整理,并由讲演者本人做了审定)


        《海上花》是一部根据小说改编的电影,那我们就先来聊一聊这本小说。


        大家看到,这里的图片上有两个书名,一个叫《海上奇书》,一个叫《海上花列传》,在这里我稍微讲一下。《海上花》电影改编自一部小说《海上花列传》。这部小说非常有意思,它当时是怎么出版的呢?它是1892年的时候刊登在一本叫做《海上奇书》的期刊上的,《海上奇书》可以说是上海乃至中国第一本近代的文学期刊。这本期刊出版的时间不长,从1892年2月份开始出版,实际上只出了15期。谁是这本刊物的出品人呢?就是《海上花列传》的作者,他的名字叫韩子云,也叫韩邦庆。事后隔了三十年,等胡适他们这一批新文学倡导者重新发现这部小说,并且把这部小说重印,把它推荐给现代中国读者的时候,这部小说已经埋没了许多年了。

        当时胡适通过他的考证告诉我们,这本书的作者是一位出生在上海松江的近代文学家。当然此人不是一个无名之辈,他是上海著名的一份本地报纸《申报》在1870到1880年代的主笔之一,如果翻那个年代的《申报》,你可以看到第一版上面的一些时论是韩邦庆写的,当然他用了几个笔名。
        现在你要是想看《海上奇书》这个杂志,已经基本看不到了,只有少数的几家图书馆有收藏,有的图书馆藏得还不全。如果哪一天你在旧书摊上发现《海上奇书》的话,一定要毫不犹豫地把它买下来啊。《海上奇书》每一期的主要内容就是《海上花列传》,每期刊登两回,另外还有韩邦庆的一些诗文,这些诗文倒都是文言的,不像写《海上花列传》用的是白话。两年以后,也就是1894年,上海第一次出版了《海上花列传》的单行本,当时是石印本。
        我们刚刚说了,韩邦庆大概在2月底出了《海上奇书》的第一期,这个人相当聪明,也非常会利用当时新媒介形式,来推广他的小说。我们在1892年2月4日《申报》上看到了一个广告《海上奇书告白》。他从2月4日开始连登了11天的广告,当然因为他和《申报》有特殊的关系,也许他登广告是打折的。


        图片放大一点我们可以看到这本期刊的费用。《海上奇书》告白,每月朔望(即阴历初一和十五)出版,价钱是一角钱,然后由申报馆代售。


                                                      一、晚清上海的城市空间

        我们接下来要向诸位讲一下《海上花列传》小说里面,连带侯孝贤这部电影所呈现的那个年代的上海,它的都市空间是什么样的。在这里我用两张地图来做一个大致的介绍。


        这是一张比韩邦庆写《海上花列传》要晚15年(1907年)的上海简图,地图是英文版的,主要给到上海来的外国人用的。但是我们还可以清晰看到,红色区域下面这个不规则的、圆咕隆咚的区域是我们上海的县城。在租界建立起来以前,只有住在县城里的,或者我们今天的概念,住在南市区的人才叫城里人,当然,现在已经没有南市区了,这是上海人的一个遗憾。而红色区域则是租界的一部分,是公共租界的中区。



        这张是上海县城乡租界全图,光绪年间出版的,比韩邦庆写小说的年份要早8年(1884年),这张可以更确切地表达出小说所写的那个时期的上海都市空间,图中这个蓝色部分就是当年的公共租界。



        我把其中的一个部分放大,也就是四马路和五马路,四马路就是福州路,下面一条是五马路——广东路。《海上花》的故事主要就发生在四马路和五马路这一段。我们甚至惊讶地发现,在这张1884年的地图上,你已经能看到《海上花列传》里面的那些主要人物所居住的地方。比如说尚仁里、东和兴里、荟芳里等等,这上面都有。这里我们看到原来荟芳里分两条,一条叫东荟芳里,一条叫西荟芳里。西荟芳里是《海上花》里沈小红住的。



        这是一张拍摄于1920年代左右的,就是比《海上花》小说晚了大概30年的一张上海风化区照片,图上这就是上海四马路的会乐里。会乐里是当时高级妓女聚集的地方,现在这个地方就是大致来福士广场所在的位置。

                                         二、欲望之城——《海上花列传》的都市书写

        “此书为劝戒而作,其形容尽致处,如见其人,如闻其声。阅者深味其言,更返观风月场中,自当厌弃嫉恶之不暇矣。所载人名、事实,俱系凭空捏造,并无所指。如有强作解人,妄言某人隐某人、某事隐某事,此则不善读书、不足与谈者矣。”——韩邦庆

        韩邦庆写这部小说的时候,他说“此书为劝戒而作”,我们都知道,这是中国写欢场声色的这类小说里面的老生常谈了,总是劝戒你。当然他的开头是劝戒你,里面的内容在诱惑你。他在自己这本小说的“例言”里面说,我这本小说实际上是有所借鉴的,韩邦庆他很喜欢《儒林外史》,另外,“例言”里面还提到他独创的一种小说笔法,他称之为“穿插藏闪”之法,他说这是以往的中国说部所未有的。在座诸位如果有兴趣不妨买一本《海上花列传》来看一下,我这里就不多讲了。
        第二呢,韩邦庆说他的小说还有一个特点,里面所有人物都是说苏州话的,他甚至为了苏州话创造了一些字,比如说我们上海人说“不(勿)要”,苏州话口音把“不(勿)”和“要”连得更紧一点。他说既然苏州人实际发音是近乎连在一起的,我们把它硬拆成两个字就不真实了,他就造一个字——“覅”。在这里我要告诉大家,韩邦庆创的这个字实际上是反过来写的,勿在左边,要在右边,但是现在因为电脑的字库有限,我们只找得到这个字。
        后来胡适又找到了一条重要材料。胡适提倡新文学,提倡方言文学,他推崇《海上花列传》是一本非常好的中国近代的方言文学,是“吴语文学的第一部杰作”,记载的是活生生的口语,是人说的话,不是僵死的。胡适找到的材料,来自当时上海戏剧界和报界的一位老前辈,叫孙玉声,他是认识韩邦庆的。孙玉声有一部笔记,里面就讲到:1891年(辛卯年),我去北京参加科举考试,我遇到了松江的韩邦庆,我们两个都在写小说,相互交换了一下彼此的小说稿,我们谈得很投缘。我发现他的小说写的很好,但是有一点,他笔下的人物是用苏白的,我就劝他说,你的苏白可能有很多人读不懂,是不是要考虑一下还是用通俗白话为好。韩邦庆当时非常自信,他说“曹雪芹撰《石头记》皆操京语,我书安见不可以操吴语”。
        孙玉声在笔记里也提到,他们两个人的小说差不多同时出版,结果他的小说一版再版拿了很多稿费,但是韩邦庆的小说几年之后就没人读了,因为他的影响只限于江南地区听得懂苏州话的地方。他觉得这很可惜。

        鲁迅先生在他的《中国小说史略》当中也提到了《海上花列传》,他把写妓女的小说或者写青楼生活的小说归于一类狭邪小说。他在狭邪小说这一章节里面提到,那一段时间出了很多这种小说,但是总归不如《海上花列传》的“平淡而近自然”,可见鲁迅对它的评价是不低的。

· 张爱玲与《海上花列传》

        我们上海有个女作家和《海上花列传》非常有缘,她就是张爱玲。张爱玲非常喜欢《海上花列传》,她也知道《海上花列传》因为方言的关系,对它的流传不是太有利,所以她后来去美国以后花了很多时间做了翻译工作,就是国语本的《海上花开》和《海上花落》,是国语对白的《海上花列传》。


        我有一篇文章专门论过张爱玲的翻译,仔细对比原本跟张爱玲的翻译,我发现张爱玲所做的,不仅仅是我们以为的把里面的对话从苏白翻译成国语,她还对这部小说的内容做了调整。她把里面有些人物和情节删掉了,把里面一些人物写的文字,特别是文言的文字删掉了,她大概觉得这些内容不对现代人的口味。另外,她还在小说里增加了一句话,我专门比对过,发现她加的这句话很重要,这句话在她后来的《色戒》小说里面也出现过,就是上海人打麻将的时候经常说的,“三缺一伤阴骘”。
        张爱玲所做的另外一个贡献,就是把经过她改动的《海上花》翻译成了英文。


        这就是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出的《海上花》,张爱玲翻译的,英文书名叫The Sing-song Girls of Shanghai,我手头的这个是精装本,现在有平装的,在书店都有卖。

                                          三、极上之梦——侯孝贤电影《海上花》

        接下来我们进入电影版的《海上花》,所谓“极上之梦”,我用的这个词和这个电影的编剧朱天文是有关的,来自她为《海上花》电影编的一本资料集,书名就叫《极上之梦》。我们现在就请诸位看一下电影片段。

· 清末上海租界花界生活的呈现



        诸位刚才看的《海上花》的第一段,实际上就是它的一个片头,大家一定已经发现,这一段好像只有一个镜头。如果加上前面字幕什么的,大概有将近9分钟,从开始出现这个镜头到它最后暗掉,大概有将近8分钟,这是《海上花》全片最长的一个镜头。其实《海上花》就是由38段长短不等的镜头构成的,将近两个钟头的电影,只有38段。我们在座诸位要有一个概念,现在的好莱坞电影几乎同样长度的影片往往至少是1000多个镜头,有的节奏更快的、剪得碎的,要将近2000个镜头,这就是非常大的区别,我们看电影的片头就已经明显感受到了。
        这个电影自然和它所改编的小说一样,主要是呈现清末上海租界的青楼生活,当时有一个时髦的词,称妓女她们这一界叫“花界”,这也算一个专业界别。


公阳里,周双珠(中)和双玉(右)

        这个是公阳里的周双珠,刘嘉玲演的是一个比较年长的妓女,另一个是刚刚开始出来做生意的,叫双玉。

尚仁里,黄翠凤和恩客罗子富

        这又是另外一户了,尚仁里的黄翠凤,李嘉欣演的一个高级妓女,这个人非常厉害,她和她的恩客在一起商量事情。

西荟芳里的沈小红和恩客王莲生

        这是荟芳里的沈小红,非常之“作”,最后作到她的恩客梁朝伟,演的王莲生,去另外找了个新相好。

王莲生和他新做的倌人张惠贞

        这就是梁朝伟演的王莲生和他新做的这位倌人,叫张惠贞,王为张安置的宅子在东合兴里。

周双珠和恩客洪善卿

        这个又是刘嘉玲演的周双珠,和她的一个相好的恩客,经常会照顾她生意的,就是刚才影片开头酒桌上最活跃的那个洪老爷。

· 叫局与出局

        这里涉及到一个概念和花界有关的,正好也是我们第一场戏里面所看到的,叫做“局”。
        当时的妓女靠什么维持生计?实际上,我们这些当代的文学读者跟电影观众,一般来讲对近代上海的花界生活并不了解,我们对近代上海青楼日常生活的想象,是由阅读新文学作品,或者观看更晚近的电影,比方说《神女》这样的片子,形成的印象:那些受欺凌的,受压迫的,社会最底层的女性,每天都生活在屈辱和痛苦当中。
        但是你看到这部小说和这部电影,又会发现好像又并不完全是那么回事,跟我们的印象有差异。她们主要的收入来源并不是完全靠出卖肉体,而是叫局和出局。局是什么?当时的交际场上,喝茶、吃饭,往往会叫一两个妓女出场,装点门面,或者让她们弹唱几曲,娱乐助兴,这个就叫局。


        这是当年上海滩妓女出局陪客撮麻将的真实照片,这张照片的收藏者是上海图书馆。

· 花界与近代上海的都市游乐文化

1、坐马车和拍小照
        另外在电影第一段里,许多对话包含的信息我们可以拿来解读。比方说里面的陶云甫,在他弟弟离开酒席后,说起弟弟陶玉甫的故事:我们玉甫帮一个李淑芳的倌人老恩爱了,天天在房间里面对面发呆,哪儿也不去,看戏也不去。我叫他们去坐马车,他们说颠得骨头都疼了,不去。
        这里提到坐马车,你们可以在另外一场戏里面也听到这个信息,就是王莲生和他新做的倌人张惠贞在聊沈小红,张惠贞有意无意说沈小红怎么会开销这么大,不会吧。王莲生说,小红除了要供她的家人以外,平时的娱乐也不过是去坐坐马车。张惠贞说坐马车费用也有限的。当然,她那是话里有话。
        我们来看一下,这是19世纪末上海当时最时髦的交通工具——马车。


你们只要看外形,这张照片上的两位肯定不是当时的“良家妇女”,她们的装束、做派,都不同寻常,衣领很高,这是当时上海最时兴的元宝领,非常高,硬的。当时拍小照,非常贵,是很时髦的事情,但是勇于尝试新事物的往往是这个妓女这个界别的人。



这是当时上海一位叫王月仙的洋装照,她勇于尝试拍小照,而且她穿的还是西式的服装。



这个是当时的一个名号叫鸥波小榭的高级妓女拍的照片,从照片上得知,她所住的地方名字叫清和坊。



这是当时上海的一群名妓聚在一起拍的照片,12个人,叫上海十二阑干。太文艺了!我可以告诉诸位,到了1920年代左右,上海还出版过汇聚了当时的名妓照片的影集,叫百美图。

2、吃大菜
        电影开场的第一段就是大家在吃饭,除了吃中餐,实际上在当时这个圈子里面还时兴吃西餐,他们叫吃大菜。虹口区苏州河靠近外白渡桥的礼查饭店,也就是现在的浦江饭店,那时候供应正宗的西餐,是外国人喜欢吃的,但中国人不喜欢这个口味。所以,就出现了一种专门适合中国人口味的大菜,就是中式西餐。当时最有名的就是西藏路,福州路口的一品香旅社的欧菜,欧菜就是西餐,但是已经是中国化了的西餐。《海上花列传》小说里就有妓女和客人吃西餐大菜的描写,电影当中没有表现。
飞影阁画报 别饶风味 吃大菜

        所以说,在《海上花》里面,你看来看去,左一场右一场都是在吃饭。要么就是在收拾桌子,要么就是在布置桌子准备吃饭,30多场戏里面有一半的戏都和吃饭有关。我随便放点截图剧照,有一个人吃的,有两个人吃的,有一群人吃的,有正面拍,有侧面拍,有从老远的地方拍的,吃饭的场面(此处图略)。所以说,《海上花》写这么一批人,上至官吏富商下至店伙西崽,虽然不是一个圈子里的人,却可能同桌吃花酒,社交应酬在他们生活里的比重很大,再联系上面说的,所谓的局,也是和吃饭相关联的。

3、喝茶与购物
        有时候这些时髦倌人也会去喝茶,比如说福州路上现在的外文书店,在那个年代就是上海滩最有名最热闹的青莲阁茶楼,一般良家妇女不敢去的,可时髦妓女旧时常会出现在那里,在19世纪末,青莲阁茶楼里面还放最早的电影,拉块布就在那里放,比我们现在的条件要差多了,如果那时候把摄影机镜头对准正在围坐喝茶的妓女,没准就是纪实版的《海上花》了。
清莲阁茶楼

这是青莲阁茶楼



这个是当时比较早期的百货公司,这幢楼还在,四川路南京路口的惠罗公司,现在还叫惠罗,冬天老是在卖羽绒衫的。

4、游乐空间
        还记得第一场戏里面说沈小红在哪儿把张惠贞打了吗?一个叫明园的地方,明园是不是真有,我们一时吃不准,但是上海当年有过不少私家拥有的,但是对社会公众开放的园林,其中最有名的一家叫张园,在静安寺路,也就是现在的南京西路上。主人姓张,叫张叔和。


这个张园当时很洋派,你们看它的门口都写的是“Chang Su Ho Garden”。



这个照片上比较模糊,是张园里的设施,差不多是我们现在所说的过山车,当时的游乐项目。



        张园里面还有一排非常洋派的楼房,这是楼下的露天茶座,喝西式茶的。这幢房子有一个很时髦的拉丁文的名字叫Arcadia,中文叫安垲第,是古代罗马的一个田园牧歌式的所在。后来到上世纪20年代的时候,这片园子也荒掉了,大家去得少了,因为上海新派游乐的地方越来越多。慢慢有房地产商人把这块地方推平了以后造了弄堂房子。

· 禁果的果园:《海上花》的情感世界
        我们下面来讨论这个小说里面最有意思的方面,也就是被张爱玲称作“禁果的果园”的《海上花》的情感世界。电影因为时间有限,它只是选取了小说里面的四组人物关系。接下来我们再来看一个电影片段。



        这场戏的开头是沈小红背对我们,最后是她和王莲生两人相拥结束。张爱玲细读、翻译过《海上花》,她的研究很深,有几句话说得很到位,她说“《海上花》第一个专写妓院,主题其实是禁果的果园,填写了百年前人生的一个重要的空白。书中写情最不可及的,不是陶玉甫、李漱劳的生死恋,而是王莲生、沈小红的故事。他们的事已经到了花钱买罪受的阶段。”她说的这个“最不可及”,是指其他同期的文学作品是没有办法企及的。张爱玲后面分析了原因,她说,在那个年代,无论男或女,他们的婚姻绝大多数是由家庭决定的,父母包办的,反而在妓院这种看来很奇怪的场所里面,男女的情感关系反倒能类似现在人所说的恋爱。当然张爱玲认为,《海上花》这部小说写人的感情,男女情感的幽微之处,写得太好了。



        这个段落,是王莲生沈小红两个已经彻底决裂了以后,王莲生原本在上海候补,结果广东有个机会,他就回广东做官了,大家也喝了酒,为他庆贺过了。吃过饭,他回到了双玉的房间,因为那天叫的是双玉的局。我们看到,此时伺候他们的娘姨,是原来伺候沈小红的,这个人因为沈小红的生意不好她已经辞工,到了双玉这里来,她看到王老爷升迁但是满脸不高兴,就问他沈小红怎么样。这时候王莲生就苦笑了一下,也没说什么,镜头推到前面,就拍他一个人。
        此时的镜头完全是跟小说原文合拍的,小说里这么写:“阿珠只装得两口烟,莲生便不吸了,忽然盘膝坐起,意思要吸水烟。巧固送上水烟简,莲生接在手中,自吸一口,无端掉下两点眼泪。”(第五十七回,国语版第五十四回)。张爱玲对这一段的评价是,“写他这样令人不齿的懦夫。能提升到这样凄清的境界,在爱情故事上是个重大的突破。”
        整部电影里,你看梁朝伟,真是一肚子的气。演员表现这个人物,拿捏得也非常有意思,你几乎看不到他有站直了的时候,要么是躺在烟榻上,要么就是坐着,要么就是佝髅个腰,反正就是没有一点精气神的样子,只有这种人才能够喜欢上沈小红。



        再看这一段,里面又是另外一对,双玉和朱家五少爷,双玉被众人告知,五少爷对她有意思,还送她礼,所以两个人一度很要好。然而,五少爷毕竟是有身份有体面的人,他不会娶她做大老婆的。但是双玉心高气傲,她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结果后来就出事了,当她得知真相以后,怒不可遏,她等某天五少爷在她房里休息的时候,就温情款款地说,你还记得去年咱们在什么地方说过什么话吧,然后又说,我请你喝酒,她开了箱子拿出来两杯酒,五少爷一喝觉得味道不对,里面有鸦片。双玉说我们活着成不了,那就死吧,就殉情吧。她一下子把五少爷推倒,五少爷吓死了,喊着来人啊,来人啊。叫得很多人出来了,包括刘嘉玲演的周双珠,还有这个老鸨叫周兰的都出来了,都劝她。这个双玉还是不解恨,咬牙切齿不停地骂,“侬只猪猡”,这倒是地道上海话,女生一般都这么叫她们的男朋友的。
        后来洪老爷和双珠出面要为五少爷排忧解难,让他家里出一万两银子,然后他们就对双玉说,五千两赎身,五千两给你做陪嫁,把双玉嫁掉算了。五少爷此时当然心里松了口气,但又觉得放心不下,拼命问洪老爷,说,爷叔(沪语,叔叔)你要把她嫁给什么人。洪老爷说,这你就不要急了,嫁人么是最难的事情。这场戏,讲的是另一种爱情,也是人情,细细揣摩这几个人的心思,当然也是很有味道的。

· 长镜头
        《海上花》里重要的是情感的线索,还涉及到其他人,但在上面这两对身上是最明显的,在这个方面就先讲到这里。
        然后,我们还要讲讲这个片子在手法,在技巧,在电影语言上的重要环节。外国人很喜欢看,特别是法国人爱看侯孝贤的电影,主要是他的电影里面有他们非常热爱的长镜头,都是老长的长镜头。这部《海上花》在法国放的时候,法国《解放报》上的评价非常高,说“导演自第一个镜头开始,便以一条神奇的线将我们带到十九世纪末上海英租界区的十里洋场,在我们前面展开一个人性的迷魂阵(侯孝贤已是这种严谨的导演手法最后的大师)在此片里发挥到极致,如同牵引着细看慢品的一只手”。你要是不够长,法国人还不喜欢看唻。
        法国前几年最重要的电影杂志《电影手册》的社长,J. M. Frodon(中文叫傅东),他非常推崇侯孝贤,他说“《海上花》像一千零一夜里的飞毯,飞向不可知的边界。但是没有一点其他中国导演用以吸引西方观众的、诱惑性的异国情调。他推翻了他过去影片中可以用来辨识的特点,在一个热热闹闹的故事后,以优雅无比的镜头运动带出许多连拍镜头。”
        连拍镜头就是长镜头。38个镜头怎么剪接,这是一个问题,我们会发现,刚才看到的第一个镜头就是一个实例,他后面的镜头也都这样,从一个全黑的银幕慢慢显示出亮光,在镜头末尾又慢慢沉入全黑。侯孝贤说,电影当中需要间隔,这个节奏就像呼吸一样,我们需要呼吸,好像开个窗子一样。他所说的这个呼吸就是fade in/fade out,(电影技术术语叫淡入、淡出),他们就像影片的呼吸,一开一合。
淡入 fade in

淡出 fade out


· 细物的特写


        侯孝贤很少在他的电影里面用特写,在这个电影里面,他在准备的时候拍了不少物件的特写镜头,但是最后只用上了这一个,因为这是一个特别的物件,是连接了前后段落当中的情节的。


        这里我们看到的后一个镜头开头,是沈小红在王莲生进门之前在拨弄这个翡翠簪子。



        实际上在空镜头前面的这一个段落,正好是王莲生要洪老爷为他新做的张惠贞到城隍庙去买簪子。张惠贞递过来了一张城隍庙首饰店的头面清单,这个簪子要十六块,洪老爷马上说贵了,王莲生马上很会意地告诉张惠贞,叫洪老爷陪她去买,洪老爷说十块钱就可以买到了。洪老爷的身份类似王莲生身边的清客,他时常为王办事,当然,也会赚点commission(回扣)。后面就是翡翠簪子的空镜头,再后面就接着这一段,这一段里沈小红对王说我要买簪子,王莲生说钱我给你,你买点其他东西好了,簪子我给你买过很多了呀。沈小红说,不要你管,我就是要买,别人能买我为什么不能买。这个人别苗头(沪语,攀比)已经别到没有理性脑子进水的程度了,问题很严重。
        我们如果看过这整部电影的话,它很多镜头的细节无声地连接了很多前后的情节,只不过那些物件是不说话的,需要你仔细去判断。很多细节你只看一遍还未必能明白,得多看几回,才能明白为什么要把它们放在这里。看得出,侯孝贤是很能体味韩邦庆自夸的“穿插藏闪”技巧的,韩的“穿插闪藏”技巧,侯孝贤在这里是用电影手法来完成的。
        除了这个翡翠簪子以外,侯孝贤在这部电影里,还有很多“细物”上隐藏了深意,比如,门窗、烟、帽子。大家有兴趣,可以再细细多看几遍。

· 声音:《海上花》的方言问题
        声音,口音,方言,是《海上花》非常有意思的一个方面,或者说一个现象。这是电影《海上花》跟小说《海上花列传》的一个巨大的差异。
        我们来看我的PPT(图略),电影里涉及到多少方言。开头的这场戏主要说的是上海话,然后刚才我们看的这场戏,说的是粤语,广东话。当然为了使梁朝伟说广东话显得比较合理,电影里对这个人物身份重新做了安排,他是一个广东来的在上海候补的官员,后来又回广东,所以他说广东话得到了一个解释。至于有人会问,为什么沈小红会说广东话,那么上海的青楼里面是不是一定没有广东籍的?也很难说,实际上是有的。当时有把一个特别的妓女群体叫“咸水妹”的称呼,有人说就是指广东籍的。
        这场戏,李嘉欣的角色(黄翠凤)和潘迪华的角色(黄二姐,老鸨),母女两个言语上的冲撞,表现了她们各自肚里暗藏的精明和算计。她们分别说的是上海话和苏州话,我们来看一下。
        这个片段中我们领教到了老戏骨潘迪华。作为艺人,她的语言能力非常强,她本人原籍是无锡,而苏州话也说得相当好。在王家卫的《花样年华》里,大家领教过她的地道的上海方音。实际上潘迪华本人还是一个非常多才、多彩的女艺人,她40年代末在上海唱过流行歌曲,49年去了香港,当年是唱爵士歌,英文歌的。
        当然,我们也听到了梁朝伟讲广东口音的上海话,还有刘嘉玲说的是带有一点点苏州口音的上海话。
        我们不要忘了,侯孝贤电影里还有一种特别的方言——无语,我们看电影的最后一段,两个角色完全是静默的,只有慢慢的,家常的动作,吃饭,清理烟筒,可是,境界全出。
        有个花絮,我们知道,侯孝贤和梁朝伟的合作实际上早于《海上花》,他最早用梁朝伟是在《悲情城市》里面,有关台湾历史的,但是很可惜梁朝伟不会说台湾的任何一种方言,无论是客家话或者闽南话,而他的国语也不行,因此侯孝贤一动脑筋,说,你就演个哑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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讨论:如何看待电影《海上花》的多语?

观众:汤老师,《海上花》电影中的多方言现象,您怎么看?我的想法是,是因为上海那时候刚刚开埠,可能五湖四海来的人比较多。

汤惟杰:侯孝贤本人和你的意见一致,当然看这部片子,台湾观众、香港观众或者是喜欢侯孝贤的法国观众,跟我们上海观众有一点不一样。因为他们听不懂上海话,更判断不来片中人的上海口音是不是标准。
        这里我说句题外话,我们上海人有些地方特别挑剔,其中最露骨的就表现在苛求上海话口音上,他听到人家讲不标准的上海话比死还难受。说不纯粹的上海话,也是上海话,人家大可以说国语,为什么要说上海话呢。我们上海人对不是以上海话为母语的人应该特别地宽容,人家说得不规范就不规范,不纯粹就不纯粹,上海话本身就是一种不纯粹的语言,跟近代城市化的进程有很大关系。别人愿意说说上海话,也表达了对上海的一种亲近感,你要领情才对。
        回到正题,电影跟小说差别在,小说里人物对白是苏州话。为啥用苏白?是当时在上海的风化区里面,无论这个妓女实际上来自什么地方,但她们这个行当是以说苏州话为时髦的,谁会说苏州话,她的身价就高。除了一般来说苏南地区比苏北富庶,另外,比如说,它标志着你会评弹,会苏州评弹这门技艺,你的身价就高了。
        当时的高级妓女有级别的,身价最高的出局一次的报酬是三块大洋,所以俗称长三;低一级的报酬两块,因此叫幺二。
        当年还有一种评弹女艺人,自称是卖艺不卖身的,租一个房子,去茶楼弹唱,或者出堂会。她们当时被人称作说书女先生,简称先生,她那个房子外面就挂一个灯,上面写“书寓”,说书先生的寓所。这类艺人后来有一部分暗暗地也从事性交易,成了事实上的高等妓女,这两股人合流以后,高级妓院中佣人也叫她们先生,所以先生不是随便好叫的,是这么来的,电影里也是这么呈现的。
        英文版《海上花》书名里的Sing-song Girls,也正是当年上海的英文报纸对这群人的称呼,既有歌女的意思,也跟上海话或者苏州话里的“先生”同音。
        我们再回到方言,刚才那位提问的朋友说得对,侯孝贤也正是这么解释的,实际上韩子云这么写,也是他的一种有意识的加工,当时的上海是一个移民社会,不可能所有人都说苏州话的,即使在风化区范围,而上海话那个时候也是在形成的过程当中。艺术作品不同的处理,跟作者、导演各自的理解有关,当然也跟拍片时候的条件有关。站在侯孝贤的角度来考虑,一方面他做不到让来自不同地方的演员,都讲标准的苏州话或者上海话,这里演沈小红的是日本演员,她是用了配音的。
        最后的结果,这样的一种呈现也许是更真实的,有广东人到上海来,为了和当地人交流,他也学了一点上海话,结果说出来就是带广东口音的上海话,这倒是蛮自然的一个事情。

观众:比如说一个人他有可能在不同地方待过,他会不同的语言,也许他会说,但是他说的不标准。如果说这个人在跟大家讨论一个事情或者商量一个事情或者在争执一个事情的时候,他最真切的表达出,也能够说服对方的时候,往往是不经意说自己最熟悉的语言。

汤惟杰:对的,我非常同意你的意见。
        我借着你的话稍微再说两句。电影这方面的处理不纯粹是语言学的问题,更多的跟导演对作品的理解有关系,对《海上花》来讲,侯孝贤特别重视里面传达的那种幽微曲折的人际关系,他不仅要用镜头,视觉的方式来呈现,还要利用人物的对白,口音来表达。我们看电影里面的一段,讲洪老爷陪着王老爷在说私密事情的时候,导演就让洪老爷说广东话,主动向王莲生靠拢。这里面就暗藏了两个人物的关系,他们不同的身份。这个扮演洪老爷的演员,罗载而,是上海人,又在香港生活多年,一个职业演员,他无论上海话还是广东话说的都很好。
        还有,《海上花》是现场同期声录音的,但只有一个角色,沈小红,这个最重要的女性人物是配音的,因为演员是个日本人,叫羽田美智子。她的声音是找的陈宝莲配的,陈上海话和广东话都说得非常流利。原本这个人物当年侯孝贤首先想找的是张曼玉,当时张曼玉对接不接这个角色比较迟疑,最后还是推掉了,她说语言这个东西很重要,表演的时候语言是第一反射,像生理反射一样,我不会说上海话,我觉得自己演这个有困难。侯孝贤事后对张曼玉的评价是,这是一个好演员的职业反应,她对语言有自己的理解。
        至于日本演员羽田美智子,当时她拍完电影以后,对一起拍戏的朋友们说,“我的感觉是这样的,拍戏之前我不知道我演的这个角色到底是怎么回事,拍完了以后我还是不知道”。她很老实,但是她这样一种自感若即若离的表演,最后的效果反而还好像蛮到位的,所以表演也是个有意思的过程,有时候演员很自信,说我把握得很好,结果观众倒未必买账,有时候演员自己觉得吃不准,很游离的,夹生的这种表演,观众觉得还蛮自然,最后能够接受。
      谢谢大家!
讲座现场(新阅会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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