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漢簡《妄稽》“善式、矜式”解#2021-57

我欲中國而授孟子室，養弟子以萬鍾，使諸大夫、國人皆有所矜式。

——《孟子·公孫丑下》

趙岐注：

矜，敬也；式，法也。欲使諸大夫、國人皆敬法其道。

後人相襲，無疑之者，《漢語大詞典》【矜式】即釋爲“敬重和取法”，又據宋以下用例列兩引申義項“猶示範”、“猶楷模”。

“矜式”一詞爲先秦孤例，漢代也僅《論衡》引用原句，並無其他用例。不足以驗證趙岐的理解當否，只能接受。然而今世出土文獻改變了這一狀態。2015年《北京大學藏西漢竹書[肆]》出版，所收《妄稽》一篇中出現了“矜式”一語。《妄稽》作爲小説，證明“矜式”一詞西漢時還在口語中使用。

吾既執箕帚，豈能毋善。美妾之禍，人必矜式。君固察吾言，毋急求媵。

——北大漢簡四《妄稽》

這是名叫“妄稽”的醜妻勸説公婆勿與丈夫納妾之語。整理者解作“以之爲則，引以爲戒”。看得出想要溝通《孟子》例的意圖，因爲“美妾之禍”是無法作“則”的，只能作“戒”。《孟子》“矜式”似對好事言，《妄稽》“矜式”似對壞事言，如何調和？矜、式二字各攜何義？這些雖不能立卽明確，至少《妄稽》“矜式”已經動搖了趙岐“矜，敬也；式，法也”之訓，這個詞有了重新研討的可能。

《妄稽》“矜式”前句有一“善”字未見學者措意，蓋以爲常用的良善義。實則此爲解通“矜式”之關鍵，因爲前文“善、式”二字已一同出現過。

妄稽聞之，不卧極旦，雞鳴善式，乃當入諫。

——北大漢簡四《妄稽》

這是敘述妄稽聽説納妾消息後清早準備勸諫公婆的情節。整理者謂：“'式’疑同'飾’，打扮。”於“善”字亦無説，當視“善式”爲偏正結構，“精心打扮”之意。喜島千晴《讀北大漢簡〈妄稽〉札記》（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站，http://www.fdgwz.org.cn/Web/Show/3173）爲之補證：

“式”應讀爲“飾”，整理者爲是。《禮記·檀弓下》：“婦人不飾，不敢見舅姑。”又《內則》：“婦事舅姑，如事父母。雞初鳴，咸盥漱，櫛縰，笄總，衣紳。”“雞鳴善飾”，是按照當時的禮俗習慣對舉止行動的描述，合乎禮法。

似乎敲釘轉角，再無可疑。然而上下文重復出現“善、式”豈可輕以巧合視之，當首先考慮會通理解。

妄稽所爲所言頗得先秦策士説客借事起興之遺風。“雞鳴善式，乃當入諫”，在雞鳴時做了“善式”這件事，是當作入諫的手段的，與其後説辭息息相關。喜島氏知《禮記·内則》有雞鳴時媳婦要整理自己儀容的要求，未察還有一個要求是所有人都要遵守的。

• 《禮記·内則》：“凡内外，雞初鳴，咸盥漱，衣服，斂枕簟，灑掃室堂及庭，布席，各從其事。”

內外人等晨起都要做的事中“盥漱，衣服”包括了“盥漱，櫛縰，笄總，衣紳”，是整理個人儀容，而“斂枕簟，灑掃室堂及庭，布席”是打掃環境、整飭內務，這才是所謂“善式”。善，繕也；式，飾也，飭也。“雞鳴善式”，《詩·大雅·抑》“夙興夜寐，灑掃庭內”、《戰國策·秦二》“故常先至，掃室布席”之謂也。“善式”猶傳世文獻中的“繕飾”。

• 《戰國策·趙二》：“繕甲厲兵，飾車騎，習馳射。”

• 《春秋繁露·治水五行》：“金用事，則修城郭，繕牆垣，審群禁，飭甲兵。”

• 《史記·越王勾踐傳》：“今乃復殷給，繕飾備利，吳必懼。”

• 東漢楊震《諫爲王聖修第疏》：“伏見詔書爲阿母興起津城門内第舍，合而爲一，連里竟街，雕修繕飾，窮極巧伎。”

這些軍政層面的修繕整飭與主婦所爲清掃整理不過大小之别，其理一也。

《孟子·盡心上》：“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孫奭疏：“不得志則脩治其身以立於世間。”所謂“善其身”，卽《荀子·君道》“其所爲身也，謹脩飾而不危”。《後漢書·陳蕃傳》：“﹝薛勤﹞謂蕃曰：'孺子何不灑掃以待賓客？’蕃曰：'大丈夫處世當掃除天下，安事一室乎？’勤知其有清世之志，甚奇之。”後人曰“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可與“善其身、善天下”同觀。善其身者，從整飭儀容取比；掃一屋者，從整飭內務取比。皆擴而可以整飭天下。

妄稽晨起做了打掃工作，然後入諫公婆，就是要用掃屋爲喻。她所言“吾既執箕帚”是雙關之語，旣是爲人婦的謙稱，又指自己手裡還拿着清掃工具的事實。“豈能毋善”也是如此，表面説我手裡拿着清掃工具，看到屋內不潔怎能不打掃，暗含我身爲主婦，看到家裡要出亂子怎能不整頓。然後説“美妾之禍，人必矜式”，這個“矜式”就與“善式”、“善”相應，仍是整飭義，邏輯一貫。

“矜”有飾、飭義，古籍多有其例（詳參拙文《〈左傳〉“宋公靳之”引出的傳世、出土訓詁研究（四）》），其得義之由有《妄稽》啓發，知當與“飾”同爲擦拭。

• 《説文·巾部》：“飾，㕞也。从巾从人，食聲。讀若式。”段玉裁注：“飾拭古今字……凡物去其塵垢卽所以增其光采，故㕞者飾之本義。而凡踵事增華皆謂之飾，則其引伸之義也……《管子·輕重》曰“桓公使八使者式璧而聘之”，式者飾之叚借。”

• 《釋名·釋言語》：“飾，拭也。物穢者，拭其上使明。由他物而後明，猶加文於質上也。”

• 《説文·手部》：“㨷，拭也。”段玉裁改爲“㨷，飾也”。

• 《玉篇·手部》：“㨷，清也。”

《廣雅·釋詁一》：“㨷，善也。”王念孫疏證校“㨷”爲“㹏”，朱駿聲《説文通訓定聲》則定此“㨷”爲“謹”之假借，皆得其末而喪其本。《莊子·養生主》：“善刀而藏之。”陸德明釋文：“善，猶拭也。”㨷、善皆指整飭事言。此“㨷”唯見於古辭書，典籍從無用例，學者亦無發明。不知此詞不用專字而以借字行，古籍整飭義之“矜”卽許慎之“㨷”。段玉裁所謂“矝夸、矝持、矝式……皆自矛柄之義引申之”的判斷是用字本義強釋借字，其引申邏輯是錯誤的。“矜式”猶“矜飾”、“矜飭”，是同義連文，《妄稽》以之與“善”互文，使故訓豁然貫通。

矜（㨷）、飾（拭）本義皆爲“擦拭以清潔物品”，擴展泛指各種打掃修繕活動，抽象爲對個人品質、團隊素質、社會環境的整飭改善；另一路從清潔而及美化，分出裝飾義，繼而引申出飾僞的貶義。

《孟子》《妄稽》“矜式”皆整飭義同義連文，而《妄稽》更揭示了來自具象打掃意象的語源。“美妾之禍，人必矜式”，此禍必須整飭，亦卽必須清掃出去；“使諸大夫、國人皆有所矜式”，言使之有所整飭，後世所謂“整頓作風”、“思想大掃除”類之。

• 《國語·齊語》：“令夫工羣萃而州處，審其四時，辨其功苦，權節其用，論比協材，旦暮從事，施於四方，以飭其子弟。”

• 《呂氏春秋·精通》：“聖人行德乎己，而四荒咸飭乎仁。”

• 《史記·秦始皇本紀》：“皇帝臨位，作制明法，臣下脩飭。”

這些“飭、修飭”皆與《孟子》“矜式”理據一致。

• 《韓非子·定法》：“十七年而不至於霸王者，雖用術於上，法不勤飾於官之患也。”“故乘強秦之資數十年而不至於帝王者，法雖勤飾於官，主無術於上之患也。”

《韓非子》“勤飾”亦卽“矜式”。

矜、飭又指整飭形成的嚴整狀態，可以專字“謹”、“敕”當之。

• 《漢書·元后傳》：“譚等雖與臣至親，行皆奢僭，無以率導百姓，不如御史大夫音謹敕，臣敢以死保之。”

而“謹敕”仍可作動詞。

• 《六韜·烏雲山兵》：“謹敕三軍，無使敵人知我之情。”

《漢語大詞典》據之爲【謹敕】立義項“嚴令”，則視爲偏正結構，以“敕”爲告誡義，非是。“謹敕”猶“矜式”、“矜飭”，還是整飭義。不是命令三軍叫他們不要暴露，而是整頓三軍達到不暴露的效果，此主帥之能。

• 《史記·張耳陳餘列傳》：“今范陽令宜整頓其士卒以守戰者也。”

“謹敕三軍”卽“整頓其士卒”，亦使之“有所矜式”也。

“矜式”爲先秦西漢語，至東漢趙岐已不明所以，望文生訓以爲章句。雖“矜飾、矜飭、勤飾、謹飾、謹飭、謹敕”皆其記錄形式，而後人不知其間聯繫。唐宋以《孟子》這傳世唯一句例和趙岐注爲據重新使用“矜式”，實際上是通過誤解創造了一個新詞。其中關竅若無《妄稽》現世，早已湮没在歷史中了。

2021年11月26日

吳銘訓詁札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