釋新見漢牘《史篇（二）》之“混洄”

劉桓先生編著《新見漢牘〈蒼頡篇〉〈史篇〉校釋》（中華書局，2019年6月，169-170頁）一書，收錄了下引文句：

上古之時，未有天地，元氣窈𥦏（冥），欎（鬱）泱流離，項（澒）頌（溶）混洄，曠冶（野）無崖（涯），䚠（混）沌沈蹛（滯），騑（徘）𩢱（徊）於波，潭潭允允（沇沇），展轉執移，狀似雞卵，而不相麗，若斯久矣，乃有上帝，清濁分别，萬物乃諦。

（圖版27頁）

（此為北京大學董珊先生據漢牘而書寫的書法作品,蒙董先生慨允引用，謹此致謝！）

其中“混洄”一詞，劉桓先生未作任何解釋和說明，蓋以為常見之義而忽之。    案“混洄”可讀為“沄洄”、“囩回”。《說文》：“沄，轉流也。讀若混。”是“混”、“沄”可相通之證。又《說文》：“囩，回也。”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277頁）云：

囩，回也。二字疊韵。“雲”字下曰：象雲回轉形；“沄”字下曰：轉流也。凡從云之字皆有回轉之義。

所以“混洄（沄洄、囩回）”為同義複詞，是形容水回旋的樣子，與上“項（澒）頌（溶）”一詞形容水深廣的樣子正好可以連文。

案《說苑·雜言》云：

泉源潰潰，不釋晝夜，其似力者。

向宗魯先生《說苑校證》（中華書局，2009年，435頁）云：

《孟子·離婁下篇》：“原泉混混，不舍晝夜。”《春秋繁露》則云：“混混沄沄。”此“潰”字疑當作“𪷈”。

蕭旭先生（《群書校補》，廣陵書社，2011年，550頁）又提出一種說法：

《春秋繁露》見《山川頌篇》。潰當作濆，形之誤也。“濆濆”同“混混”，亦作“渾渾”、“滾滾”。《伍子胥變文》：“行至江邊遠盼……似虎狼盤旋，濆濆如鼓角之聲。”是其例。元稹《有酒十章》：“河潰潰兮愈濁，濟翻翻兮不寧。”柳宗元《晉問》：“其響之所應，則潰潰漰漰，洶洶薨薨。”“潰潰”亦“濆濆”之誤。

《春秋繁露·山川頌》之“混混沄沄”，檢《古文苑》卷12引董仲舒《山川頌》作“水則源泉混混泫泫”，頗疑《古文苑》所引為是。因為“混混”、“沄沄”音近，只是同一詞的不同書寫形式，所以“混混”、“沄沄”似不可能連文。案《後漢書·張衡傳》（中華書局，第七冊，1921-1922頁）有“揚芒熛而絳天兮，水泫沄而涌濤”語，李賢注：“泫音胡犬反，沄音戶昆反，並水流皃也。”此“泫沄”即“混混泫泫”之單言的構詞方式（只是詞序不同，文義無別），可證《古文苑》作“混混泫泫”為是。又東漢《桐柏淮源庙碑》云：

泫泫淮源，聖禹所導。湯湯其逝，惟海是造。疏穢濟遠，柔順其道。弱而能強，仁而能武。□□晝夜，明哲所取。

《桐柏淮源庙碑》之“泫泫淮源……□□晝夜”就是承襲《春秋繁露》“水則源泉混混泫泫，晝夜不竭”之文意及詞彙。亦可證《古文苑》作“混混泫泫”為是。乃清人黄生云:

泫泫疑借混混（音滚）,用《孟子》“原泉混混”意。後又有“□□晝夜”句,必是“不舍書夜”,益可證泫泫之為混混也（黄生撰、黃承吉合按《字詁義府合按》，中華書局，1984年，250頁）。

其說不可從。“泫泫”、“混混”義近而音卻有別，不能等同。“泫泫”為水流之貌，義自可通。

蘇輿《春秋繁露義證》（中華書局，2012年，424頁）已經引《說苑·雜言》“泉源潰潰”及《淮南子·原道》“混混滑滑”為證。又向宗魯《淮南鴻烈簡端記》（《向宗魯先生紀念文集》，巴蜀書社，2015年，403頁）云：

“滑滑”，宋本、藏本皆作“汩汩”，《雲笈七籤》引同。

將這些材料聯繫在一起，然後我們得出的結論是：漢牘“混洄（沄洄、囩回）”與傳世文獻的“混混泫泫”相近；而“混洄（沄洄、囩回）”之“洄（回）”重言之則與“泫泫”、“潰潰”、“滑滑”、“汩汩”並以音近而相通，乃一聲之轉。

向宗魯、蕭旭兩先生以“潰”為誤字之說，恐不可從。後來蕭旭先生又改變了他先前的看法，他認為：

混混泫泫，宋九卷本、廿一卷本同。《董子》作“沄沄”，注：“'沄沄’二字，《黃氏日鈔》所引同，他本誤作'汒汒’。”漢魏叢書本、崇文書局叢書本、乾隆刻本作“汒汒”。“汒汒”是“沄沄”形譌。《說文》：“沄，轉流也。從水云聲，讀若混。”“沄沄”即“混混”、“渾渾”轉語，董子又合言之。《說苑·雜言》作“泉源潰潰”，“潰潰”即“混混”音轉，則不作重言。此作“泫泫”，亦“混混”、“渾渾”轉語。（蕭旭《董仲舒<山川頌>校補》，未刊稿，此蒙蕭先生慨允，得以引用，謹此致謝！）

則優於誤字之說，但與拙說有異，請讀者注意。

又《孟子·離婁下篇》“原泉混混，不舍晝夜”，及漢揚雄《法言·問道》仿其辭作：

或問“道”。曰：“道若塗若川，車航混混，不舍晝夜。”

其“混混”即《白虎通·性情》（陳立《白虎通疏證》，1994年，389頁）曰“魂，猶伝伝，行不休也”之“伝伝”；又“混”、“運”古音極近，如《老子》“故混而為一”，北大漢簡《老子》簡156作“故運而為一”，可以為證，故“混混”為水/車/船旋轉運動之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