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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祖譔 | 清华园旧事——忆钱钟书先生
2016.12.19|No.70 特别篇

上世纪50年代初,钱钟书先生尚执教于清华大学外文系,时为清华中文研究所研究生的周祖譔先生因在图书馆线装书库看书,有幸结识常去借阅古籍的钱先生。借着向钱先生请益的机会,周先生得以近距离观察这位身着西装、学问渊博、不徇流俗的前辈学者,得以真切了解其读书生活和性情为人。在后来撰写的清华园旧事里,周先生不仅详细回忆了他与钱先生交往之点滴,还生动记述了他亲眼所见的钱氏轶事,如与陈梦家先生的暗中较劲、显示其博学和惊人记忆力的“掉书袋”本领,等等。

下面即周先生这篇忆旧之文,借以纪念在十八年前今天辞世的钱钟书先生。

钱先生走了,尽管思想上早有准备,但刚得知噩耗的时候,仍感到突然、茫然,无法接受中国人文科学界可以没有钱先生这样一位大师的现实。

去年五月间途经上海,住在复旦,钱先生60年代初的硏究生王水照教授到住所来看我,谈到钱先生的病情,他说:“钱先生的神智还是清醒的,外界的传说不可信。”我听了很高兴。5月15日,在从上海到杭州的火车上,看到了杨绛先生刊登在《文汇报》的一篇文章,说明钱先生没有说过批评吴宓等人的话。我怦然心动,回头跟同行的内人说:“看来这篇文章的意图是想在钱先生生前了却一桩公案,可能钱先生病情有所恶化。”谁知七个月后,猜想竟成了预感。 


钱钟书一家20世纪50年代于清华大学新林院居所

我认识钱先生,是建国初期在清华园。当时钱先生执教外文系,我在中文硏究所学习,由于不同系,开始时没有什么接触,但有两件小事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第一,钱先生衣着是相当讲究的,每次在图书馆碰上他,不是西装革履就是挺括的毛料长褂,这在解放初期清华园的教授中是颇为罕见的。在整个社会提倡工农化的情况下,钱先生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服饰也须随风气的变化而变化的时尚,这多少反映了钱先生不徇流俗的性格。第二,钱先生上图书馆是很有规律性的,几乎都是每星期一的上午九时左右,手提两网袋的书交回出纳台,然后进书库找书,再提两网袋书回去。借的多数是线装书,两袋估计有十五六函上下。一星期看完,下星期一又来更换,包括寒暑假在内,很少发现有什么间断。根据我的粗略计算,钱先生当时阅读的线装书每年在千函左右,假定每函平均为四册二十卷,那么,每年读书不在二万卷以下,而其他外文书籍、学术期刊等等更不在其内。人人称钱先生为天才,钱先生确实是天才,这一点我在下文还要谈到,但在我看来,钱先生的勤奋刻苦、锲而不舍、心不旁骛的读书精神,更值得我们景仰、学习。

由于在线装书库多次碰到钱先生,钱先生对我留下了一点印象。1950年春天,钱先生的硏究生乔佖对我说:“今天钱先生问起你,还夸奖你很用功。”我听了之后,颇有受宠若惊之感。当天晚上,我约乔佖陪我去拜访钱先生,钱先生一见到我,第一句话是:“我们是老朋友了!”我知道他是指曾在图书馆多次见到而言,但一下子感到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对答是好。入座以后,钱先生询问了我的硏究方向,接着就中国历代诗的特征谈了许多精辟的见解。后来他突然问我:“你知道英文译音用到中国诗里最早在什么时候?”我不禁愣住了,想了一下说:“我所知道的是黄遵宪《人境庐诗钞》。”他听了摇了摇手说:“不对,不对,那太晚了。”随即大声呼唤他女公子钱瑗(当时只有十一二岁上下)的名字并说:“我昨天晚上指给你看的那本书你拿出来,给叔叔们看一下。”在这本明朝人的别集里,竟然把英语dog(狗)的译音用在一首诗里,我称奇不置。钱先生说:“我所见到的,这是最早的了。”从这件事上,我深感钱先生读书之细。


本文作者周祖譔教授

过了不久,钱先生在图书馆线装书库看到了我,走了过来,问我找什么,我说最近读元稹《梦游春》及白居易的和诗,深感这两首诗和《莺莺传》有密切关系,想对《莺莺传》作进一步的考察。听说南宋王铚对《莺莺传》有所考订,刚才我细查了《知不足斋丛书》王铚《默记》,找不到这一记载。钱先生说:“王性之对《莺莺传》是有论述,但不在他的著作《默记》里,而是在赵德麟《侯鲭录》里。性之以后,元明人尚有不少论述,说得最详细的是你的老乡徐时栋《烟屿楼笔记》。”随即带我到另一书架前,顺手拿出《烟屿楼笔记》,并说在某卷。我打开一看,卷数丝毫不差。我简直佩服到五体投地。我说:“钱先生,您的记忆力太惊人了!”他回答说:“我想记的东西是不会忘的。”语气是这样的自然、平淡,毫无半点高傲自负的味儿。不少人说钱先生傲慢,而我在和他的接触中,始终没有感受到这一点,有时甚至感到他过于谦虚。当然钱先生内心对学术界的一些知名人士不大可能没有评骘,但从没有对我谈起过。

同年暑假,燕京大学中文系的一位硏究生写了一首诗呈献给钱先生,口气颇大,大有要做钱先生传人的味道。我看了以后大不以为然,也写了一首七律呈献钱先生,最后两句是:“钝根不敢求衣钵,小乘禅那望一经?”是有意针对这位研究生的诗而发的。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过了两天,钱先生叫乔佖带了一首绝句送给我,诗云:

 微名忝窃已伤廉,漫与诗篇律未严。

周昉丹青真妙手,如何刻画到无盐!

诗末署名“槐聚”。我只知道钱先生字默存,这是第一次知道他还有个“槐聚”的别号。在签名后面,钱先生又加了一个注:“东坡《续丽人行》为周昉《美人图》而作。”在这首诗里,钱先生不仅以丑女无盐自况,还认为自己的名声也是不应得而得。说得何等谦虚,使我深深感受到真正的大学问家总是虚怀若谷的。这对于今天学术界自吹自擂之风,不无警世之用。所以不揣冒昧,把这首《槐聚诗存》已明言“概从削弃”的诗作随文发表。

清华中文硏究所毕业考试的办法是比较特别的。它规定在论文答辩之前还得先通过学科考试,学古典文学的学生要考中国文学史、中国通史、中国哲学史三门课。其理论根据是文、史、哲相通,对史、哲没有一定的基础是不可能硏究文学的。考试方法是口试半天。参与考试的是本系的所有正副教授,还有两位本校外系的教授和外校本系的两位教授。以七十分为及格线,无记名投票,如有两票不到七十分,就判定为不及格。不过明年可以再考,明年仍不及格,后年还可以考。据说有人曾经过八次考试才过关的。此事未经核实,姑妄言之,姑妄听之而已。但不少人因这一关没有过而未能毕业则是事实。

1952年6月,我参加学科考试,本校外系请的是钱先生和历史系周一良先生。外校本系是请的北大俞平伯和游国恩两位先生。就在考试前的十天左右,钱先生叫乔佖带给我一本岭南大学出版的陈寅恪先生的线装本《元白诗笺证稿》,要我好好读一读,并一再叮咛把这本书保存好。当时我感到一点奇怪,钱先生为什么对这本书如此珍视?打开扉页一看,知道这是寅恪先生送给钱先生的,我就恍然大悟了。


《元白诗笺证稿》,岭南大学中国文化研究室1950年排印本

从这件小事上,可以看出钱先生对寅恪先生是非常尊重的。另一方面,寅恪先生在清华园的老同事和助手是不少的,我的导师浦江清先生就是寅恪先生的第一位助教,但他没有接到陈先生的赠书。就我所知,接到赠书的人为数极少。钱先生比陈先生少二十岁,钱先生在清华念书的时候,陈先生在清华园已被普遍尊称为“教授的教授”,应该说,钱先生是陈先生的学生辈了。而陈先生特意把自己最新的著作题款签名送给钱先生,足见他对钱先生的契重。可见被不少人认为是现代最博学的两位大师,他们之间是相互尊重而且非常友好的。但有些人以为两位大师治学门径不同,猜测以至谣传二人不和甚至互有腹诽,这完全是无稽之谈,我认为绝不可信。

我学科考试那一天,俞平伯、周一良两位先生因事未来。钱先生一进来,陈梦家先生就以不那么友好的口气说:“江南才子钱钟书。”钱先生不假思索地还了一句:“上虞学人陈梦家。”在兹后的答辩过程中,梦家先生问我:“敦煌壁画和唐诗有什么关系?”这个问题显然是有些含混不清,如果他问敦煌壁画或遗书对硏究唐诗有何作用,那当然是可以的,所以我为此犹豫了好一会儿未作回答。钱先生意识到这个问题本身不大合适,站起来说:“这个问题我也不懂得如何回答。”不仅替我解了围,而且弄得梦家先生也有点不好意思。事后我一直想这样一个问题:梦家先生早年是新月派诗人,以后专攻甲骨文,与钱先生在业务上风马牛不相及,平时又没有什么接触,为什么两人碰到一起就会擦出火花?我所能做出唯一的解释是,在当时北京高校中,夫妇两位都是教授的为数不多,同为教授而且有一定声望的更是凤毛麟角。钱先生夫妇是名教授可说人尽皆知,而梦家先生的夫人赵萝蕤先生也是燕京大学外文系有名的教授,两家虽是旗鼓相当,但在名声上总没有钱先生夫妇那么响亮。正由于此,使梦家先生心理上有点不平衡,一有机会就想刺一下,而钱先生当然不是好惹的,必然要采取“来而不往非礼也”的办法予以还击。这是我认为两人之间发出不和谐音的症结所在。至于此外是否尚有其他原因,局外人就不得而知了。

在这次答辩考试中,钱先生问我的问题是:白居易《琵琶行》中的一句“幽咽泉流冰下难”,一本作“水下难”,哪种本子是正确的,有什么根据?这个问题陈寅恪先生在《元白诗笺证稿》上曾做过详细的考订,我就按其所言作了回答。钱先生说:“很好。但我还要问你,这一版本上的错误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我瞠目不知所对。钱先生随后列举了不少宋人诗词中的有关句子,证明宋代流行的本子都作“冰下难”,没有错。到了元人散曲中,开始出现了“水下难”这样的字眼。可见这一版本上的错误始于元代。当时,我的神经因考试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中,对钱先生这一段话根本无暇思考,只是深感钱先生的博识而已。事后我一直在思索,钱先生为什么有如此渊博的学识呢?这当然和人们都知道的他具有特强的记忆力和勤奋有关,但除此之外,我认为还和他特殊的读书方法有关。


钱钟书先生的读书笔记

一般说来,读书方法是因人们读书的目的不同而互异的,对于一位学者来说,读书的目的如清华中文系教授常说的是“发现问题,解决问题”。由于各人所硏究的问题不同,所以即便是对同一本书,各人注意的侧重点也会不同。因而人们常常吸收了与自己硏究有关的东西,而对书中其他很有价值的东西往往视而不见,无意中丢弃了。钱先生则不然,他读书时就像一块干燥的海绵,几乎能很快地把书中一切有价值的养分全部吸收。在我看来,这是钱先生之成为钱先生,人们极难企及的重要原因。如果说,特强的记忆力是天才,那么,一遍读下来,能全方位、多角度掌握所读书的一切有价值的东西,则更是天才。

离开清华园以后,一直过了二十三个年头,至1975年8月,才再谒钱先生,作了半日之谈。那已不属清华园旧事的范畴了,留待以后追忆罢。 

《诗铎》第四辑,陈思和、胡中行主编,复旦大学出版社,201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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