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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小如:授人以鱼 更授人以渔

2014年5月11日,我国著名历史学家、北京大学教授吴小如先生因病在京逝世,终年92岁。在先生逝世一周年之际,我们特制作此专版,纪念这位在中国文学史、古文献学、俗文学、戏曲学、书法艺术等方面都有很高造诣的大学者。

文| 张一帆

2014年5月11日晚七时许,吴小如先生亲自拨通了他人生的最后一个电话,召唤在上海的儿子来京。

提起父母、妻儿、恩师与己深情时才会老泪纵横

我因家师钮骠先生而得缘拜识吴老,并有幸在他年届九旬后常往中关园聆听教诲。吴老仙逝期年以来,我一直在理性与感性之间调适,眼前浮现的多是他生命中最后两年的各种片段。尽管吴老已病衰五年,尽管他已登九十三岁高龄,尽管他对走向生命的终点早已做好一切准备,但我至今依然认定,他从没有想到自己会走得如此仓促。

5月10日晚间就寝后,吴老因咳嗽气喘,整夜未眠,延至翌日上午仍未好转,遂决定前往医院就诊,行前将《中华读书报》编辑舒晋瑜5月7日采访的稿件交给我,并指示了所有需要修改的地方。有两件事值得说明:一是在病重垂危之际不去医院、不做抢救,是吴老一直以来的心愿,而这次其本人主动提出要去医院治疗,说明他并不认为自己的生命已经走到了最后一天;二是往常稿子改完正式发表之前,他还要亲自过目一遍,按照惯例,这个程序会在稍后几天内完成。果然,经过输液治疗后,吴老的身体状况明显有所好转,当天下午三点即回转家中卧床休息,傍晚还起床正常进食。可是,在5月12日舒晋瑜编辑闻讯赶到吴宅时,接到的是吴老生前未来得及审定的最后一份文稿:老人是在11日晚餐后读书时再度突发气喘,于七时四十分左右仙去的。

吴老最后一次亲赴八宝山人民公墓祭拜母亲是在2012年8月28日,这一天是吴太夫人的冥诞;11天以后,吴老迎来了自己九十周岁的生日;之后的日子里,太夫人墓地的到期续费事宜亦是他经常为之挂怀的大事。熟悉吴老的人都知道他性情耿介,为人为学嫉恶如仇,甚至爱真理胜过爱师友,有时还会感叹怀才不遇,常做金刚怒目;但是更加熟悉吴老的人知道,他从不会真正在意个人的荣辱进退,只有在提起父母、妻儿、恩师与自己的深情时才会老泪纵横。

吴老公开发表的最后一篇署名文章大概是《传播戏曲文化当力求规范、准确》(《中国社会科学报》2013年6月3日版),那是他在2012年底阅读了一本有关梨园名家墨迹的书后,为书中出现的大量讹误夜不能寐,坚持口述完成的。“订讹、传信”可以说是吴老一生对待学术的态度和追求。成文以后,他依然按惯例请他常在戏曲著述中提起的“门人钮骠同志”通读通校全文。他总是说:“念古书,我是钮骠的老师;但谈到京剧史,钮骠是我的老师。”

吴老最后一次出门访友,是在2013年6月14日。他得知著名京剧武生表演艺术家王金璐先生的夫人去世,坚持亲自登门吊唁,同时看望比自己年长两岁的王老。王门举家震动,九十四岁的王金璐先生率领自己年届古稀的子女下楼迎送。王老对吴老说:“您要保重身体,您是(戏曲界的)字典啊!”吴老对王老说:“您要尽快把自己身上的绝活儿都教给学生,您是活字典!”这次拜访也应该是这对莫逆之交的最后一次见面。他俩相知、相识了七十年。

2014年6月14日吴老亲自登门看望王金璐先生


仙去半年前仍讲书出著

2009年由春入夏之时,吴老身体尚健,重开绛帐,为门人后学讲授杜诗,后出版为《吴小如讲杜诗》(《天津古籍出版社2012年9月版》)。之后,他因病告别讲坛。在病卧四年之后,2013年秋季,吴老又振作精神,开讲孙过庭的《书谱》。《书谱》是吴老自髫龄即开始临习的法帖,积八十年功力,无论是对其法书用笔还是书法理论,都已达炉火纯青之境地。所憾的是,吴老因体力不支,前后只讲了五次,中途而止;所幸的是,聆听者之一的沈莹莹女士将这五次的讲稿全部整理成文,已陆续交《人民政协报》连载发表。这是吴老最后一次较为正式的讲课,距他仙去只有半年。

《学者吴小如》一书出版后,收到了较大的社会影响。中国艺术研究院的《传记文学》杂志想为吴老做一期《中国思想肖像》专题(后于2014年第2期面世),约请其门人弟子从自己的生活、学术(古典文学、戏曲、书法)等各角度切入评述。交稿前十几天,吴老忽然要求单加一篇“谈教育”的短文,从中小学语文课本中两个积久不改的讹误(《诗经·伐檀》君子含义不应为贬义和王荆公《泊船瓜洲》七绝第三句当为“春风自绿江南岸”)谈起,重点表述了这样的意思:“政府的教育方针一直都存在着一定的问题,正如我六十多年前所言,关键在于没有把教书和育人统一起来,所以大到未来人才的培养质量不尽如人意影响国家进步发展,中到高校教师只顾争课题、报项目,不顾学术精神、教学质量,小到中小学语文教材有不准确的地方能够延续数十年不做修改,原因都与此有关。”这大概可以算作吴老生前最后编定的一组文章,距他仙去不过四个月。

2014年春,《诗刊》杂志增刊《子曰》将“年度诗人”大奖授予有70年“诗龄”的吴老。3月1日的颁奖大会,吴老没有亲临,现场播放了一段他录制的“获奖感言”:“我平生有三大爱好,写毛笔字、听京戏、做旧体诗。我始终认为,当一个教师,必须理论联系实践,可是几十年过去了,字写得不好,戏唱得不好,诗做得也不理想。评委会把这个奖颁给我,主要是看我年纪大了,权且给我一个安慰奖吧。”这应该是吴老留给人间的最后一段影像资料,距他仙去只有两个多月了。

读的最后一本书,书签夹在第179页处

2009年夏天,吴老不幸在家中晕厥后,罹患脑梗,右半边身体开始行动不便,且吞咽功能大受影响,平日营养摄入只能主要依仗流食;2010年,相伴六十四年、病卧三十年的老伴以八十二岁高龄离世;2011年,吴老再度在家中跌倒,导致左股骨骨裂,被打入钢钉固定,从此更加不良于行,也几乎不再提笔写字。这五年来,唯一可遣老人寂寞的就是读书。

吴老的全身器官都不算健康,唯记忆力非比常人。2014年元月,年长吴老十岁的师兄、寿登期颐的卞慧新(伯耕,1912-2015)写来亲笔信,询及“记得您在清华从陈寅恪师学,并选题作文得高分,现一时想不起来,直请见告为何题,何分,何时”,吴老接信后随即口述复信:“弟1946年从陈寅老选《唐诗研究》课程,论文题目为‘玉川子月食诗笺证’,得87分。”视力亦强,可不用花镜阅读各种书报杂志,每日阅读时间总计在五六小时以上。

在生命的最后几年中,吴老读书的数量之多、范围之广,令人叹为观止。仅我所知,进入2014年以来,他就通读过清末民初多位旧体诗人的诗文集、徐凌霄《古城返照记》报纸连载全文、荷兰汉学家高罗佩的全部小说与相关考据著作、福尔摩斯探案全集等等,几乎每部都在数十万字以上;4月以后,他听说英国侦探小说家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作品有意思,就从北大图书馆相继借来了十余种。吴老去世两天后,家人发现了他的书签夹在侦探小说《底牌》的第179页处,这应该是吴老生前读的最后一本书,离案件真相的揭晓只差数页……

追忆至此,可见吴老生命的最后岁月依然过得十分充实,正像家人在悼词中所总结的:与很多同辈和前辈的老人相比,吴老的晚年是幸运的,他亲眼看到了社会各界对自己一生所作贡献的肯定与赞誉。在生命的最后岁月里,吴老也从没有悲观厌世,他谋划了“年度诗人”大奖奖金的用度——少部分家用,大部分留作出版父亲和自己的书法集,另购买100册《莎斋诗剩》分送友人;他还看完了天津古籍出版社准备出版的《吴小如演讲录》(2014年8月出版)书稿的三校,并等待着审阅样书;甚至他发现日常服用的安眠药存量不多了,还想办法托多位亲友一起帮忙,配足一段时间的药量,以助他“高枕无忧”……

左起钮骠、吴小如、黄宗江、刘曾复、王金璐、沈世华、张一帆


友人襄助 感念至深

吴老的晚年,由于长子长女早逝,次子次女远在他乡,家人无力时时陪伴左右。他较为充实的最后岁月,就我所知,还与以下诸位日常的倾力襄助密不可分(排名不分先后):

陈熙中先生、周启锐先生(周一良先生之子),数十年如一日照料吴老的各项生活、工作事务,至古稀、花甲之年仍然无辍;

中央文史研究馆的袁行霈馆长、耿识博司长,总是在吴老生活最为困顿的时刻给予热情的关心和有力的援手;

钮骠先生与吴老的师友之谊延续了半个多世纪,从青年时帮吴老夫妇照管四个未成年的子女开始,直到年过八旬,仍时常带着家人登门拜望;

崔志光先生时常负责吴老外出看病的接送与陪同,直至吴老生命的最后一天,直至与吴老的家人一起将遗体运进北大校医院太平间暂厝;

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的谷曙光老师、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的刘宁老师在吴老病后整理出版了《吴小如讲杜诗》,抢救出了吴老身怀的又一门绝学;

沈莹莹女士作为吴老五部作品集(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9月版)的责任编辑,为作品集出版付出了全副心血,平时还兼作吴老生活和工作的“秘书”多年,时常照顾;

天津古籍出版社的刘凤君社长与赵娜编辑,十几年来完成了十余部吴老著述的出版编辑工作;

韩嘉祥、刘凤桥、萧跃华三位先生为吴老父子书法集的问世尽以全力,这项工作至今还在延续;

中国艺术研究院文化研究所的陈斐先生,力促《传记文学》杂志为吴老作专题,并向《诗刊》杂志力荐吴老的诗作,直接促成了吴老获得2013“年度诗人大奖”;

上海东方电视台的柴俊为先生、中国工程物理研究院高性能数值模拟软件中心的姜骏先生多年来协助吴老整理音像资料,并出版了《吴小如京剧唱腔选》;

辽宁省艺术研究所的刘新阳先生作为年轻后辈,与吴老相识相交19年,曾撰文《好之乐之 躬行信言——吴小如先生戏曲研究初探》(《传记文学》杂志2014年第2期)与《寂寥千载后,一例鼎彝看——听<吴小如京剧唱腔选>有感》(《中国京剧》2014年第1期),全面总结了吴老戏曲研究方面的成就;

中国人民大学师资博士后姜斯轶为吴老的最后几次出行担任司机与护驾,并常抽时间去陪老人聊戏;

北京大学医学部图书馆的魏明洁老师长年负责为吴老取药、送药和看病的接待;

中国人民大学国剧研究中心2010级硕士生李若彬同学将吴老各个时期的讲座录音整理成数十万字的文稿;

《中华读书报》的舒晋瑜编辑,近年来两次采访吴老,特别是最后一次,为世人留下了吴老生命中最后的思想记录;

……

以上提到的并不完全,这些人或为吴老亲传学生,或为再传弟子,或为吴老戏称的“粉丝”,都为老人家的最后岁月增添了生活的信心与乐趣。

吴老一生,与很多前辈一样,志于道,游于艺,用情深,治趣勤,淡泊名利。吴老一生,以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为最大乐趣,不仅授人以鱼,更授人以渔。吴老一生,没有留下多少物质财富,但留下的精神财富是无穷的。追忆吴老,若止步于感叹“这样的通人再也不会有了,这样说真话的学者再也不会有了”,恐怕吴老身在彼岸而并不会心安。追忆吴老的同时,我们更应该反躬自省:为人要像吴老一样说真话,为学要像吴老一样一丝不苟地精研各项基本功。惟其如此,吴老之学方得薪尽火传;惟其如此,小如精神方则不死!

作者简介 张一帆 中国人民大学国剧研究中心讲师,戏剧戏曲学教研室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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