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溥言老師走的時候，我一直沒有太多的感傷，因為我知道，年近百歲的老人，終究 是會擺脫喧擾的塵俗，回歸到初始的和諧與安祥的。但我心中卻是一直非常感念的，她不 但是老師，更像一個溫煦和藹，更帶有點溺愛、縱容的母親，一抹永遠掛在臉上的笑容， 一雙鼓勵讚許的眼神，這最是我難以抹滅、印象深刻的。
裴老師百歲誕辰的紀念會，我沒有去參加，因為我知道受過她濡染教導、殷切培植的 門生弟子太多太多了，而且不乏在學界卓有成就的名師，我既無緣作入室弟子，又自分庸 庸碌碌，無以越門牆而窺其宮室之富麗，所以也就靜默於書齋，看著母系貼發的公告，回 思當年與她相處的點點滴滴。 大二那年，我選修了裴老師的《詩經》課，這本來是大三以上才能修習的課程，但裴 老師「破例」通融，讓我越級選修。在暑假的時候，我就已決定了修習《詩經》這門課，因此也特別找了藝文印書館的《十三經注疏》加以點校，但我只點了〈周南〉、〈召 南〉，面對著那些拐彎抹角、曲為之說的注疏，無論如何都再也點不下去了，一心只想聽 聽裴老師上課會怎麼講。 裴老師講《詩經》，的確是讓我大暢胸懷、大開眼界的，她不名一家，左右博取，尤 其擅於以民俗講解詩篇。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她講解〈衛風‧芄蘭〉時，居然說是「童養 媳」習俗的反映，儘管我不一定能了解箇中的窾竅，但能如此別開生面、自出一格，卻使 我對《詩經》充滿了更深濃的興趣。我開始去找裴老師所寫的《詩經欣賞與研究》來讀， 每讀一篇，都為她深廣度兼具，而又機趣洋溢的解說而傾倒，在課餘的時候，更不時會到 她的研究室請益。 我與裴老師的談論範疇很廣，不限於課程之內，但多數都是她「傾聽」，偶爾「神 回」一句，就讓我如醍醐灌頂，深有感悟。當時我年少輕狂，於人事多有臧否，直抒胸臆，裴老師總是含笑睇聽，從來不置可否， 對我的任性妄為，無限包容，師生之間，歡 洽到日頭落山猶不自知。 也就從這時候開始，年少時期的「作家 夢」，開始褪色，我對論文寫作產生了莫大 的興趣，甚至還大膽地寫了一篇〈孔子刪詩 考〉約五千字的論文，請她指正。這篇論文，當然是錯誤百出的，但經她隨意提點， 就讓我了解到論文寫作，絕不是我所想的這 麼簡單，這無疑是對我後來的學術研究，有 不言可喻的警醒作用。但當時我對經學的研 究，興趣缺缺，因此後來雖在研究所時也修 習了她的《詩經研究》，卻只能說是草草一 過，蜻蜓點水而已。不過，對《詩經》的興趣，直到後來身為人師，卻還是無時卸放 的。 大二時，我還選修了裴老師的《歷代文 選及習作》課程，這時，是開始要寫文言文 的時候了。第一篇堂上習作，題目我已忘了 的，我只記得我是「故意」模仿歐陽修的〈醉翁亭記〉，每一句的句末，不管三七二十一，都加了個「也」字。這當然是 難以卒讀的一篇爛文。裴老師上課的時候， 特地拿了我的作文，當負面範例作解說，邊 唸邊笑，讓我窘得無地縫可鑽。我是不拘繩 墨慣了的，但卻不是不懂繩墨規矩，相信裴 老師也是一定明白的，因此，第二篇以後， 我就中規中矩而寫，居然在期末得了一個 「進步獎」，卻是意外之喜了。 裴老師上課，是相當活潑而生動的，課程範圍之內，固然是旁徵博引，但在範圍之 外，更是隨機點逗，觸處生趣。當時我熱衷於燈謎，在課堂上不知怎的，竟突然岔出到 猜謎的事，裴老師一聽，立刻就在黑板上寫 了「普救寺，草離離。空花園，或借棲。老夫人有病頭難起。一炷香，卜禱神祇。暮日 已沉西。張生長別離。雖有約，誤佳期。錯 認了白馬將軍來矣」，要我們猜射《孟子》 一句，謎底是 「晉國天下莫強焉」。這是 「離合格」的老謎了，但大概全班就我能射 中，讓我訝異的是，裴老師居然連《西廂 記》都如此稔熟，行雲流水的就能將這麼長 的文字都寫出來。其實，我後來才真正知 道，裴老師是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一點都 不稀鬆的。 裴老師上課，雖風趣而不失嚴謹，為人甚是熱心，我還記得那年裴老師的令弟參加 增額國代還是立委的選舉，裴老師拿著宣傳單，到處發送，逢人便推薦她優秀的弟弟， 我每常看到她略為豐腴的身軀，在校園的大太陽下奔走，額頭臉上，都是汗漬，不免有 些心疼。後來她的令弟是落選了，我問裴老 師怎麼看，裴老師不改向來樂觀、風趣的態 度，「選不上有什麼關係，反正有盡力就足 夠了」，這份豁達，是足以讓我一輩子學習的。 裴老師是中文系的老師，因此最喜歡抓 錯糾謬，記得當時學校為了防止機汽車暴 衝，在椰林大道上設了橫障，旁邊立了個 「路面突起」四字的警示標幟，裴老師認為 應該寫成「路面凸起」才對，為了更正這一 錯誤，她追根究柢，三番五次地跑到總務 處，要求他們改正過來。裴老師的為人，原 來和她的治學一樣，就是這般的嚴謹不茍 的。 這些都是將近五十年前的如煙往事了， 彼時我還是年少青澀，而裴老師則正當盛 年，歲月飄忽，賢哲既往，而我也年近老邁，但往事歷歷，猶在目前，撫今思昔，難 免不為之踉蹌。多情應笑我，華髮滿頭，猶 是感懷難已。 臺灣大學中文研究所博士，臺灣師範大學國文學系教授，主攻明清思想、通俗文學與民俗文學，尤其對當代武俠小說及民俗 節慶有與眾不同的獨創見解。著作豐碩，主要有《經世思想與 文學經世》、《解構金庸》、《臺灣武俠小說發展史》（與葉 洪生合著）、《古典小說中的類型人物》、《縱橫今古說武 俠》、《武俠小說概論》等書。
出版時間：2021年04月
出版單位：國文天地雜誌社
定 價：新臺幣140元（一冊平裝，136頁）
I S S N：1015-99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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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圖文來源：微信公眾號「萬卷圖書公司」2021/08/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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