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法”，只在古中国自成一大艺术，天才辈出，用功到了不近人情，所以造诣高深得超凡入圣神秘莫测。“书法”的黄金时代过去一个，又过去一个，终于过完。日本的书法，婢作夫人，总不如真。中国当代的书法，婢婢交誉，不知有夫人。
——《素履之往·庖鱼及宾》
古代，群山重重，你怎么超越得过？有人画出一张肖像，比《蒙娜丽莎》还好，那倒服了。有人对我说，洞庭湖出一书家，超过王羲之，我说：操他妈！
总结：要知道。宁可做不到，但要知道。
——《文学回忆录·七十五讲》
在《木心逝世两周年纪念专号》里，有这样一篇文章：《与一代奇才木心的交往》，作者是画家陈巨源，里面提供了一封木心当年写给他的信，陈巨源这样写道：
“这篇文章用毛笔写在硬质白纸上，苏体书法，功底深厚，通篇看来宛如宋元名家手迹，令我欣赏不尽。而其散文之美，亦不逊唐宋八大家，如此才华，红灯高烛，天底下哪里去觅。捧在手上，如获至宝，故珍藏至今，只以复印品示人。”
如今，这封信被收藏在木心美术馆。通过这封信，我们得以看到先生的书法功底和赋体散文的功力。试想一下，倘若没有这封信的流传，我们便无从知晓先生这两个方面的才能。
先生深知，书法早已式微，古人在书法上的造诣，今人不可能再超越；华美的赋体，也早已失传，无人再用。这些修养，会伴随着艺术家生命的消亡而消亡，他随手用毛笔写在硬质白纸上的苏体书法，也只是一时抒怀的小技，根本不足以此称道。
所以，当有人对他说，洞庭湖出一书家，超过王羲之，他便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在课堂上爆了粗口，我相信这是丹青如实记录的文字，也如实的照见了先生的真性情。
先生在《文学回忆录》里提到普希金时这样写道：
果戈理也很懂普希金的好，他说：“普希金的每一句话之所以强有力，只由于这句话与别的话联结在一起，才有整体的重量，如果离开了整体，这句话就软弱无力。”绘画，通这个道理，书法亦复如此。
人生总会有一些破例的事情，先生破例爆粗口，我们也破例，举办了连续三晚的读书雅集：品茗、抚琴、读木心。这是一想起来就很惬意的事情。
伴着八月的桂花余香，我们来到了位于文殊坊的一僻静之地——“他山书院”，做为一家有着悠久历史底蕴的书院，其理念便是弘扬中国传统文化：书法、茶艺、古琴，每一样都葆蕴着中国古人的人文气息。
他山书院，取自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隐于山河，藏于静地。先生在《诗经演》中的《他山》写道：
他山之石
可以为错
可以攻玉
同样在诗歌《知与爱》中，先生这样写道：
我愿他人活在我身上
我愿自己活在他人身上
这是“知”
我曾经活在他人身上
他人曾经活在我身上
这是“爱”
人的生命有限，能够直接体验的生命历程自然也有限，但人们却可以通过了解他人的生命体验，实现过多种生活的可能。“雷奥纳多说/知得愈多/爱得愈多/爱得愈多/知得愈多/知与爱永成正比”
每当天色暗下，读者便从城市的四面八方赶到这里，围坐一团，为了一个不曾谋面的老人。要不是有先生那些年轻时的照片在，我心里老觉得，先生似乎一直是一位老人，却也永远的眸子清澈而目光如炬，静静的注视着注视他的一切。
我是怀着悲伤的眼光，看着不知悲伤的事物。
我有两只眼，一只辩士的眼，另一只情郎的眼。
你们看画，我看你们的眼睛。
——木心
连续三晚，来来往往的读者，除了几个每期都来的老读者，更多的是新面孔。以往活动结束后，我还会挨个了解下现场的读者，无奈这三期每次做完，夜色已浓，大家忙着赶回程的地铁。这些读者，绝大部分都是年轻人，看着合照里一张张笑容如花的面孔，想起先生的俳句：
我贪看青年们的天性在我面前水流花放
如果先生真的天上有知，看着这样一群年轻人因他而聚，因他的艺术而狂欢，他一定会说：
来吧，年轻人，我们唱歌跳舞。
每晚送走这些年轻人，留下来的几个老读者便开始谋划去哪里吃宵夜，先生俳句里写道：
哥儿们聚吃一顿涮羊肉就算赴汤蹈火了
于是，我们去吃了烧烤，我调侃说，这也算为伙伴们两肋插刀了，第20期结束，我们去吃美味的夜蹄花，真可谓“脱胎换骨”了，个个乐开怀，真是难忘的夜晚。
孔子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每当有情感要宣泄，我还是习惯性的想到先生的句子：
我好久没有以小步紧跑去迎接一个人的那种快乐了
我所歆享的 都是从朋友身上弹回来的欢乐
读者belle（上图），来自广州，很久之前就在关注我们的读书会，看到这期的宣传海报后，便订了来成都的往返机票，只为了这场有关先生的读者沙龙。我有时常会想，是怎样的一种力量，可以让那么多读者，只因为读了先生的作品，便做出一些常人难以想象的事情。
2007年，那会儿我在杭州生活，而先生就在隔壁乌镇安享晚年生活，如果那会儿我就能够读到先生的作品，我也一定会跑去乌镇的，找一份工作，安定下来，每晚像狗一样，在晚晴小筑遛上几圈，不为见先生，只为在物理空间上，离先生更近一步。
如今，先生早已走远，全国有太多的读者，每年必去乌镇，去故居、去美术馆朝圣，我在想，也许未来，再见到各地的读者，问候语应该改成：今年你去乌镇了吗？
在我们塔中之塔读书会群里，有来自海外的读者，很多常年生活在国外，这些读者以60后70后为主。
读者lily（上图），一个老成都人，因为常年生活在意大利，情绪激动的时候，会时不时的飙出几句英文。她是很偶然地在文殊坊闲逛，看到放在门外的海报，木心两个字就好像地下工作者的接头暗号一样，把她吸引到我们的文学家族。
我作为八零后，在现实中，还是很少遇到更年长的读者，那晚活动结束后，lily（上图黑T恤者）与大家相谈甚欢，于是乎决定与大家一起“两肋插刀”。
我之前常说，我们身边缺少像样的长辈，特别是遇到先生后。那晚的烧烤，lily一直在谈先生，谈我们的读书会，俨然一个长辈，一个过来人对后辈的尊尊教诲。
读书会做到现在，每期都是我一人在上面分享，偶尔会有读者参与互动。我倒是一直期望做新的尝试，例如能像“圆桌派”或者“锵锵三人行”那样，几个人坐在一处，充分对谈，思想碰撞。
林老师（上图右上）的到来，圆了我的愿望。林老师是老友了，早些年还时常一起探讨鲁迅，那会儿还不知道木心先生。他也算是与读书会颇有渊源，虽然这是第一次来活动现场，但其实在这之前，就有过一次合作，他所编辑的杂志有一期《书香成都》栏目，刊发了我们读者沙龙第五期的活动内容。
他曾经用一年的时间读完《文学回忆录》，他说：“先生的书需要细细品读，慢慢消化。他讲整个厚重的文学史，其实是以一颗童心，提前预知一样的，对业内卫道士式的解读，开了一个调皮善意的玩笑。但他比任何人都更热爱他心中的那个文学、美学、艺术的圣殿。”
说到先生的读者，不得不说一下，此次主办方他山书院的欧阳掌柜（上图抚琴者），读先生多年的她，一直难遇可以谈心的读者，偶然间看到朋友圈的先生读书会，便找到了我们。
作为一名琴师，其言谈举止间无不透露着古雅的文人气息，读书活动期间，她为大家弹奏了两首古曲：《鸥鹭忘机》和《忆故人》，前者意为淡泊名利，不以世事为怀；后者借此怀念先生。一曲罢，我倒是有了学习古琴的冲动。先生说过，在现代，假如嵇康、阮籍、八大山人出来，那还了得，嵇康一定是大钢琴家。
昨晚在微信群做先生的分享，有读者问我，可否谈谈木心对你个人的影响？说三点。我随手在键盘上敲了三个回复：
改变人生走向；不再害怕未来；让我有事情做。
这是大脑里直接跳出来的判断，我有时很享受在台上与读者互动，你不知道他们会提何种问题，我只需要按照我的直觉，一句一句的说出直觉让你说出的话。
先生走后，丹青就说过，老头子走了，留下这么多事情给他做。于是，我们看到了丹青整理的《文学回忆录》；看到了丹青的新书《张岪与木心》；看到了美术馆的落成以及一期又一期的特展，最近一期请来了胖舅舅巴尔扎克；在先生生辰和祭日做的各种活动；“看理想”和“号外”有关先生的一切；丹青在各种场合的演讲……，总之，丹青为先生所做的一切，读者们都看在眼里，感动在心里。
我做为一名先生的普通读者，从做读书会至今的大半年时间里，时时围绕着先生转动，生活里其它事情似乎变得不再那么重要，身体和精神常常处在充盈的状态。先生让我有事情做，这是实实在在的事情。
古琴音起，全场寂静。人声止，心灵的那片海是否也能得到安宁。
“死”，不是退路，“死”是不归路，不归，就不是路，人的退路是“回到内心”。受苦者回到内心之后，“苦”会徐徐显出意义来，甚至忽然闪出光亮来，所以幸福者也只有回到内心，才能辨知幸福的滋味。
这个“内心”，便是“宁静海”，人工的宁静海，谁都可以得而恣意徜徉，眼看不到，手摸不着，却是万顷碧波，一片（wang）洋。唯有这海是你所独占的，别人，即使他是你最宠幸的人，也只能算作海滨的游客。
——木心《素履之往·晚祷》
鹤无粮
2019年9月26日·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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