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早年画作
年前回家，本以为至多半月便要回去，哪知却遇疫情，封闭在家，大门不得出，二门不得迈，每日电视、手机，偶尔看书。天气暖两日寒两日，倒是应了“乍暖还寒”。幸而每日申、未二时都能如约定般听到门外鸟乐，叽喳互鸣，可惹人羡。
童明曾在《豹变》中言，某次他前往拜访木心，二人不停地谈话，大小话题，东西南北。第三天夜半时，正忘情谈论，听到窗外有鸟叫，开门查看，是一只红胸鸟。
“最不寻常的是，它叫得如醉如痴，一直激昂到凌晨三点，等到我们躺下了，它才转入低吟。梦里还能听到它。
木心说，我们的谈话触及了人类的险境，或许就触动另一个维度。这样解释有点神秘，有点暗恐，但没有比这个更合适的解释了。”
可惜这里这里没有红胸鸟，也没有可聊至深夜的木心，好在还有木心书，还有雀鸣，再想想城市被困在鸽子笼里的人，即出不得门，也听不得雀鸣，想想也就释然了。
浅月薄照，中宵夜寂，倾耳细听，鸟鸣未得，倒闻遥遥犬吠。
雨水春已入，晨昏天犹寒。
看陈丹青老师《局部》第一季十六期讲“杜尚的决定”，其中有讲杜尚与达达运动，“杜尚唯一有接触的，就这么一伙人(指达达运动)，但很快也就退来。”
想起《文学回忆录》有两课缺，一为“谈音乐”一课未记，另一便是“表现主义、达达主义、超现实主义”一课未听。
“谈音乐”一课未记，据陈记述，“讲完上一课魏晋文学，不记得在怎样的情况中，木心应我们的要求谈了一次音乐，但要我们不必记录。”导致留此遗憾，想来可能因为先生因“断指之痛”，不吐不为快，而又不愿在世间留诸文字，而被他人贴上各种标签，就像“大家都知道，被问及昔日尤其是他的牢狱生活时，木心总是转弯抹角地回答，或干脆保持缄默。”但好在关于音乐的论述，在文中时时可见。
关于“达达主义”的论述，则难以知了，但先生对其态度，倒也可从《意象主义》一节仅有的两则提及中看明。
一为“意象主义不像未来主义、达达主义那样无法无天，没爹没娘。”
二为“其实意象主义针对欧陆的未来主义、达达主义、超现实主义而发，可说是'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其他便无论述了，今日看“杜尚的决定”，想起曾经在看缺失这章节“达达运动”时，曾在旁记:“'达达运动’一事可看《杜尚传》(王瑞芸著)以了解大意，当然相比于'达达运动’杜尚这个人更有意思。”
视频中陈丹青老师，对作者也有简单介绍:“(王瑞芸)长期研究杜尚的一个学者，旅美学者”，并赞赏她所翻译的《杜尚访谈录》，对于这本书，在网上未找到电子版，所以未曾读到，也无意评说。
《文学回忆录》中“陶渊明及其他”一节讲:
“自然界呢，花、叶、山、水，奇妙在似乎有作者的，而且非常自觉，所以总是使我发愁，使我的无神论始终无不起来。我是一个很不好意思的无神论者。这个命题留待以后讲。”
忘了在哪本书里看到过一句话:“我是一个无神论者，但在看到一朵花开的时候，我是相信有上帝的。”这句话倒是可以给木心先生的话作解，“花、叶、山、水，奇妙在似乎有作者的，而且非常自觉”，这个作者是谁呢？吾不知其名，强名曰'上帝’。
所以先生才会说，“总是使我发愁，使我的无神论始终无不起来。”而在“二十世纪初期世界文学”一节有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对自然界赞美，我以为还属有神论。”这当然可以说是笔记不全，但也可看出先生所言：
“我是一个很不好意思的无神论者。”
延伸来说，一切生命都是奇迹，“生命另有上帝。”（或作“生命另有摩西。”）现代科技，讲进步，讲发展，可以指出人类是由多少种化学成分构成，但是将这些成分按比例组合是否可以成为人？
所以，先生最伟大处在于接续古典，指出“人”的存在，先生在讲课中一直强调的便是“文学是人学。”先生对所看重的文学家、艺术家的评判标准也在于，他们的作品是不是面相“人”。
古人是距离“人”太远，所以虽普遍看低人，但好在他们眼中有“人”。现代人是距离“人”太近，所以有时会看高“人”，而普遍是无视“人”
《文学回忆录》“中世纪波斯文学”一节中最喜欢尼达米的回忆。
“他在宴饮中听伽亚谟说：
'我的坟，将来一定在一个地方，那里，树上的花，将每年两次落在我上面。’
这似乎是不可能的。但后来伽亚谟死了，约公元1136年时，尼达米去到伽亚谟的墓地，是一个星期五的黄昏，只见那坟头有一株梨树，有一株桃树，无数的花瓣几乎盖没坟墓。尼达米想起伽亚谟说过的话，掩面哭泣。”
感觉这个故事唯美、灵性，有些神秘，而又真实。前段时间看《续高僧传》“僧彻传”中亦有类似故事：
“初，未终之前，三朝山树通变白色，横云如带，绝望东西。道俗奔赴，制以心丧，礼也。迁灵山窟，还依坐之，府县官庶，子来咸会。是日风清景亮，降以白花，六出净荣，如雪如冰，衣以承之，不久便散。三载之后，犹存初坐。门人为之易篑，而衣服一无沾污，乃就加漆布。”
曾查典籍，有人认为“三朝山树通体变白”，是被白灰掩盖，以己观之，倒更愿相信是:
临终之前，一夜花开满山，漫天白云相送。
圆寂之时，风清景亮，天降白花，如雪似冰，触之即化。
三载之后，犹存初坐，肉身不腐，衣带常新。
看《哪吒传奇》想起木心先生曾在讲《封神榜》时谈过哪吒:
“'哪吒闹海’一段，写出了中国的第二号异端，他比孙行者还任性，大闹龙宫，把龙王的三太子打死，而且抽筋剥皮，弄得他父亲下不了台，训斥儿子。哪吒便把骨肉拆下来，还给父母。观世音菩萨可怜这倔强的孩子，用藕为肢，荷叶为衣，莲花为头面，复活哪吒。传说中，哪吒穿着红肚兜，脚踏风火轮，手拿乾坤圈，是我童年时的偶像。”
是呀！小时候便看《哪吒传奇》，身系红肚兜、肩带乾坤圈，手持火尖枪，脚踏风火轮，年纪又是一般大小，可却那么厉害，又那么叛逆，哪个男孩不想做哪吒？哪个男孩不将他作为偶像？
再想想，小时候喜欢看的动漫都是《哪吒传奇》、《虹猫蓝兔七侠传》，都是小小侠士。喜欢看的书，是金庸、古龙、梁羽生，都是鼎鼎大侠，经此浸润过的人，哪个人心里不是埋藏着一个侠客梦。
反观现在的小孩，从《喜羊羊》到《熊大熊二》，在心里也留下一个，从做一个“温顺的调皮羊”长成一个“憨厚的捣事熊”。
木心说:“《封神榜》由姜子牙仲裁，封了许许多多大小角色，依我看，应推哪吒第一。他是尼采的先驱，是艺术家，是武功上的莫扎特，是永远的孤儿。”
我们也是孤儿，我们是最后一代知道“侠”是何意的人，但可惜我们无法也不会解说。到下一代人在字典里翻到“侠”字，要理解只能借助于美国大片，去“自以为是”他们的定义。
木心说:“当耶稣说，不像小孩子，就不能进天国，可能是指哪吒。”
哪吒是进了天国，哪吒永远是小孩子。而现在的孩子想进天国，还用木心的话回答:
“现代、后现代的孩子，耶稣恐怕不答应他们进天国，耶稣说：孩子，去玩电脑游戏吧。”
“胡说”可解为不懂装懂乱说之，“八道”代指八卦，为《易经》之源。如此“胡说八道”一番，“胡说八道”一词倒也与《易经》有关了。
先生曾言，小时候“喜欢借《易经》中卜爻胡说八道”。
曾经也喜欢用一本《易经》来胡说八道，偶尔心血来潮，便找友人来，问其有没有想算之事，然后为其胡说一番，事后也曾有整理。隐去姓名，收录实事，而今检索尚有十五篇。
从一七年五月始至一九年三月，也是昔日之趣事。其中最奇一事，友人小区停电，让为卜算何时来电，卜得“蹇卦”，“蹇，利西南，不利东北。”而友人恰在广西，随之胡言乱语一番，未曾想说完，友人说来电了。
虽为偶然，却也心敬之，不敢再随意乱说。
离校后，生活繁杂无心遐思，再者观书愈多愈觉己之浅薄，更不敢胡言乱语，再有友人来问，也借故推辞，久而久之也淡忘了。
今观先生言，提笔书之，也算一时总结，可惜先生不曾讲讲《易经》，从而也不知他当年是如何“胡说八道”的，但幸而还有几句易经论断，抄录之：
“读《易经》，读《道德经》，我都为古人难受。他们遍体鳞伤，然后微笑着，劝道：“可要小心，不要再吃亏。””
“四书中，我最喜欢《论语》，五经中，最喜欢《诗经》，也喜欢借《易经》中的卜爻胡说八道。”
“——附带说一说，《周易》的文学性也很高妙。可惜来不及专讲《周易》，像这样的一个月两堂课，得花半年才讲得完一部《易经》。”
“《易经》句句话向往阳刚，但不得已，以阴柔取之。”
“《易经》有言：“不事王侯，高尚其事。”岂非贵族得很！”
“《易经》就是“动”的理论。“经”，在古文中与“迳”、“径”相通。”
“我们每个人的经历，都说明自由选择是有的，可能的，《浮士德》的主题，永不休歇。中国的《易经》早就说：'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中国的《易经》，也很可悲，它认为命运是有规律的，索性去研究命运。”
“《易经》也是活命哲学，《诗经》是苦命的悲叹。”
叶飘凌
2020年2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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