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祖宗的血

我有一半东北血统，祖上太爷爷这辈是中俄边境的“绺子”，也就是土匪，据我妈说太爷爷发起脾气来非常吓人，挥舞着大烟袋子敲人脑袋，不过他非常仁义，分赃很均衡，深受手下爱戴。

现在我觉得自由习气发作的时候，也许就是这股土匪气息影响了我，像白山黑水间的奔狼，把天下视为自己的猎场吧。

我的另一半血统来自张家口，也是走西口的必经之地，塞外风沙经常光临，最近因为办奥运张家口的面貌焕然一新，但我小时候去的时候还不是这样的，煤栈到处是，大车轰隆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艰难维持着生计。祖上三代贫农，唯一骄傲的是爷爷是庄稼好手，并拥有畜力车驾驶证，可以说是共和国第一代老司机。说起来我开快车的习惯也许承袭于此。

所以我家离显赫差得远，也就是父母这一代刚刚脱离农村，到我今天在大城市漂着，这份幸运已是七十年前的爷爷不敢想的了。

这也是占中国大比例人口的一个缩影吧。

我常常想，祖辈的基因到底有多大的影响，能使我在之前没见过老人的情况下举手投足间都有他们的气息，而且见面时有种天然的亲切。

在我身上，土匪的霸气有之，农民的保守有之，这两种性格时常天人交战，霸气总是在最后一秒缩回体内，于是一切都恢复了平静。

在我爸妈这边，土匪的女儿遇到了农民的儿子，还是在部队这样的大环境，过去的恩怨一拍两散，我爸唱着兰花草追到了少女，也就是俺娘。我看过我爸当年的照片，确实有点潇洒，难怪我妈没能跑掉。

我妈说怀我的时候根本没有思想准备，仿佛昨天还是无忧无虑的少女，今天就要面对肚里的这个小生命，一下子有了责任感，而且是天然的亲昵和爱护。她说只有孩子能磨平自己的锐气，看着孩子就没有烦恼，只想给他最好的。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在电话那头没说话，鼻子有点酸。

我们的家氛围很民主，甚至我经常没大没小地跟爸妈开玩笑，这样好的一面是孩子比较有主见，但是也有不好的一面，就是我有时候会过于坚持己见，也会跟他们吵起来。

但借这个地方我要说，吵归吵，老爸老妈对我的好我都知道，你们的倔儿子好面儿，脸皮薄，您二位多担待。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土匪太爷爷打下了一部分家底，我妈小时候家里还是相当殷实的，至少她吃过的一些东西是我爸小时候不敢想的。当然太爷爷太奶奶有一个不好的地方就是重男轻女的思想很厉害，我妈小时候也只有在弟弟享受了好吃的之后才能分到一杯羹。

我爸这边呢，追我妈的时候说他家里有八间大房，结果我妈跟着去了，一下火车就上了驴车，颠颠簸簸到了村里，发现说好的八间大房包括了厕所和兔子窝，但已经上了我爸这条贼船，也就只在余生的几十年里当作笑料提起了。

我爷是个很有趣的人，年轻的时候说要是自己识字，也能混个省长当当，而且他还真的做过一件壮举：千里迢迢孤身一人赶到我家里看望年幼的我，要知道他可是大字不识，也没有出过远门。他有一种本事，走到哪里都能迅速跟那里的人打成一片，获得最大的帮助，说起来倒有点农民起义领袖的感觉哩。

说起来我家是有从军传统的：太爷爷那一辈做土匪，打过的人就多啦，共产党，日本人，国民党，都打过。到我的父母辈，俩人都是军校毕业出身，我爸是搞无线电后转的信息专业，曾经在唐山机场单独连续值了一个月的夜班，读完了厚厚的几本大书；我妈就是军医，救死扶伤手到擒来，当然这是一个儿子的合理夸张，不过据我所知她上过的手术台数字也得是四位数。11年利比里亚维和招医护人员，她也报了名，但是最后没选上，她还遗憾了好久。到我这一辈，我大哥是做了三年水兵，大部分时间都在海上度过；我在少年军校晃荡了九年，最后还是没有下决心去当兵，成了一个有匪气的在野武将。

我非常骄傲有这样的祖辈，生在这样的家庭。前段时间祁同伟突然大火，可能是契合了许多人的心理，觉得自己输在了起跑线上，开始怨天尤人。说实话我也心里不平衡过，尤其是和身边的许多人相比，我真的非常平凡。但我爸曾经郑重地告诉我：我们给了你健康的身体和理智的头脑，其他东西就要靠你自己通过合法的手段争取，不合法的我们坚决不做。哪怕不能暴富也可以很安心。“所以我一直告诉自己，你行。都说人幼稚的一大表现就是总觉得十年后自己会如何牛逼，或者说总觉得努力会有所回报，但人少了这个念想也不行，走在夜风中豪气陡生，觉得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就行了。

我爷去世的时候我上初三，马上要中考了，消息传来我立刻往老家赶，还是没赶上见老人最后一面。等我去的时候灵堂已经摆好，他已经和我天人永隔。我呆呆站在遗像前，看慈祥的面容此后再也无法见到，虽然沉默，但没有哭出来。爷爷上次承诺给我留的小斧子还在一旁，这时候我才觉得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那是我第一次面对亲人离世，丧礼期间我只是沉默，我曾经想过我会出现的情绪表达，但唯一没想过会是沉默。我甚至产生了愧疚感：他可是你最亲的爷爷，你为什么不哭？我在心里大喊，爷爷，我很难过，但是我真的不想哭，因为我觉得你并没有离开。接下来就看我的吧。

那种感觉，就像是微妙间责任的传递，离我近了一步，我回去之后写了好多遍我的名字，尤其是那个梁字，隐隐有一种使命感在心间。

有时候我会看到故事，亲人梦见离世的老人，说是老人想念孙辈因此入梦。我也曾期待有所感，但六年来始终一片平静。也许是爷爷不想吓到我罢。说来好笑，我自诩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在亲人这件事上又变成了唯心。

三天后有件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事，我会全力以赴，爷爷，别担心，孙儿在努力，定不负您所望。

这一刻，我仿佛又看到几十年前东北密林间奔跑的响马队伍，马背上一人持枪回眸，胡须贲张；又看到几十年前中原大地烈日下一个年轻人在俯身耕耘，皮肤晒得黝黑，脸上却挂着收获的微笑。

这是我祖宗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