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 骁骑 的第 391 篇文章
晨风掀动他们的头发和衣角,掀动他们庸常的生活。
我爸如果不是当了兵,可能永远是察哈尔省省会一个干不起农活的loser。
大约四十年前,我爸还眉清目秀,眼神里有一般农村孩子没有的忧郁,也不知从哪来的一股劲,就是觉得自己不属于这个村落,不属于这个煤灰漫天的过客之都,而应该走出去,看看更大的世界。
我在《这是我祖宗的血里》写过爷爷,对于父亲,一直了解的不多,主要我也算年少离家东奔西走,很少有机会敞开谈话,我奶奶家遗传给他的电话恐惧与羞涩,更是阻滞了我们之间的交流。
如果不是前段时间他来北京看我,和他小酌一杯,令他打开话匣子,可能对他的印象,就停留在小时候部队大院的嬉闹和母亲口中重新解构后的他了。
那个他,是上个世纪的程序员,是童心大发的孩童伙伴,是扑克圣手,也是干活不利索星人,奇怪口头禅农语者,臭味道制造机。
而这个故事里的父亲,是差点被淘汰的弱娃,咬紧牙关的孤狼,险些在与命运交手的过程中投降的败将,输的代价是一生在村里陪着小芳。
他很小时候就发现,自己农活干得不好,体格也弱,这在村里是不会得到什么瞩目与夸赞的。
反倒是在学习这一块,没费什么功夫就能考到学校前几名,脑子好像就是读书这块料。
但可悲的是,在那个年代,这个程度的读书,还是不足以改变什么的。
爷爷也并未给他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安排,只是顺顺当当给他在乡镇的工厂里谋了个差事。
爷爷自己就在种子厂里呆了一辈子,是那个年代特有的畜牧车司机,别看是赶车,就连厂长去县里都得坐他的车。
这样的老工人,即使是读过农业大学的厂长都得敬几分,实际上虽然有领导之名,但那个年代并无太多领导之实,吃住平常几乎都在一起,没什么架子,也没什么神秘感,这也为后来的故事埋下了伏笔。
我爸在厂里干得并不好,干活摸鱼,已经被村里人认为是扶不起来的阿斗,整天不知道在想什么,连媒人都不想把小芳介绍给他,笑话,不好好上班就是失败的人啊!
也正是听到这里,我突然意识到,即使我现在已经不轻易对人下判断,我还是难以做到对一个人充满发展的目光去注视,就像我爸其实在农村是异类,不仅受排挤,本身农活就不适合他,那逃离后找到自己正确的位置就是唯一的选择,而不是非要死磕成为农耕达人。
当年觉得这孩子懒的人,哪会想到多年后他没让任何人失望,在人生的坐标上走的比村里绝大多数壮汉都远呢?
对父亲来说,当兵就成了走出那个一眼望到头工人生活的唯一出路。
是谓冀北突围。
那天县武装部组织医疗队来乡里体检,父亲是抱了很大期望去的。
没想到,体检结果传来,血液检查似乎有些问题,参军的事没影了。
父亲说他茫然回到家里,失魂落魄,这场少年幻想的热血屠龙之战还没开始,就已经要落幕了。
爷爷看出了父亲的异常,也知道他的烦恼,尽管工厂这份工作是他费劲寻觅的,还是不忍心看着他消沉下去。
但他也只是个有威望的老工人而已,似乎帮不了他的儿子。
直到他工友说,现在的厂长,那个戴眼镜的大学生,有个老同学在县武装部。
他去厂长家的那天,厂长在自家房顶上修理房顶。他也没下来,就站在上边,看着仰面的爷爷说完恳求。
“能不能,再给我娃一个机会?”
听到这里,我差点以为站在天台上的厂长会说“你去问武装部给不给你机会?”
厂长说他正忙于修理,只是决定写个条子,蹲在屋檐上用上衣口袋里的笔随意写了一句话,递给了爷爷。
爷爷珍重地将条子折起来放好,奔回家带上我爸去了县里。
那时的武装部相当牛逼,里边的人穿着不带肩章的军装,基本都是退伍军人出身,气场强大,油水十足。当时的武装部部长就是个铁塔一般的男子,爷爷把来意和他一说,读完条子,他大手一挥,粗声粗气地说:“回去等等看,医疗队还没回来,不一定还搞体检。”
就这,爷爷已经很满意了,他要的只是一次机会。
如果这次机会还是错过,那就说明注定无缘,儿子也就没理由再消沉下去了。
等待的每天都是煎熬的。
然后有一天,村里的大喇叭响了:“XXX,去乡武装部!”
声音穿过收成并不丰厚的田野,穿过小芳的辫尾,穿过冒出浓烟的农家房顶,到达每一个村民的耳边。
父亲跨上破自行车,飞一般地冲了出去。
这一次,果然是好消息,体检顺利,同村的另一个小伙也被招录,父亲穿上崭新的军装,胸前带着鲜红的大红花,被嘎斯吉普送到了新兵集结地。
他唯一的行李,是姐夫当年参军用过的旧皮箱,这次他只带了一皮箱书。
乡武装部的同志看到他的一行李书,愣了一下,说要不就你当班长吧,这小子以后肯定出息。
父亲的确是不满足于当个兵的,他要做的是干部。
十六七的他,没有清晰的规划与眼界,想的只是像拿破仑一样,要前往更广袤的世界,一往无前。
他也的确从那时起一直是班长,并一路胜任更高的职位。
在机场搞无线电,在空军部队搞计算机,在地方做化学制剂,这是我爸一生的几个职业转型。
这背后付出了多少,恐怕很难完全数清。
他当了几年大头兵后,成功考上军校,成为了一名军官。
我不能完全夸大他个人的因素,将一切归结于他的意志,尽管实际上没有什么事可以阻挡一颗想要杀出贫困包围的心。
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
在特定环境下走出的倔强灵魂,本身其闪耀点和缺点都已经悄悄标注好了,有些人终其一生都无法摆脱这局限性。
但也有人,将优良朴素的忠义品质,保留了一生。
父亲给予了我很多,我曾经抱怨他没给过很多,但站在又一年年末,目睹逐渐老去的父亲,回首工作后的很多心得,我觉得我继承的最大一笔财富,就是接近他的一些血脉品质,当然,也有我这辈子添加的混蛋气质。
也许我痴迷于探索废弃工厂,本质是一种血脉追溯与怀旧,是我爷爷呆了一辈子的地方,是我父亲拼尽全力逃离的地方,是我需要翻墙鬼祟在一片荒颓中找寻昔日荣光的地方。
在一个非常年轻的年纪,在北京勉强称得上立足,我没办法归功于自己,也没法说是父母命令我一步步做了什么,事实上并没有称得上任何有痕迹的“教育”。
也许从小的一个个父母相处的细节,给我讲过的故事,观察到的为人处世,无形中让我走到了现在。
岁末,爱意汹涌横流贯穿胸膛,很容易温柔对待一切。
我在回望我遇到的人和事时,常会热泪盈眶。
希望你们一切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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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配图 / 堆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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