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到八大的画,我有些微的不适,
天地孤绝,一鸟伶仃,无枝可依,何枝可依,
且不知从何而来,如今欲归何处,
独守那一份天地伊始般的洪荒最初,舔舐末世调零般的残忍悲凉,
那样一种深入骨髓的亘古的荒凉,生生力透纸背。
我并不惧怕苍凉,甚至愈加迷恋苍凉,
从艺术的角度而言,我以为苍凉在精神气质上是要优于锦绣繁华的,那是一种阅尽浮华之后,风烟俱净之际,重返天地最初的那份岑寂,是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内心独守着一份苍凉,如栉风沐雨,如饮冰抱雪。
那样一份盛大而内心从容的苍凉,是孤独的荣光。
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够抵达苍凉的境界,有人毕生都在追逐一种鲜花着锦般的锦绣繁华,
有人终其一生也未必能够抵达苍凉的境界。
我曾困惑执迷于张爱玲的那份颓废苍凉,
生命是一袭华丽的袍,爬满了虱子。
这个民国的临水照花之人,在她青春少艾的十七岁,别人尚处于青涩懵懂的锦瑟年华,就发出了独属于她的关乎生命的少年的浩叹,
宛如是从沉腻的暗紫色的夜里传来的一声叹息。
也曾领略过柳宗元的《江雪》,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莽苍天地,一人独钓,有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孤傲卓绝。
还有来自于秋思之祖天净沙的那份寂寞烟愁,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怎么能忘得了最盛大极致的苍凉无着,属于陈子昂的那份孤独怆然,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泪下。
无论多么巨大的苍凉,所有这些孤独的苍凉,尚还留存有一丝温暖的的底色,尚有一种稀薄的哀怜自持在那里,
那么,八大山人呈现给世人的却是一种彻头彻尾的凛冽绝决,
誓要与这个凉薄的世间决裂。
他笔下的任何活物,无论是鸟兽鱼虫还是枯荷古梅,无一例外都具有最深刻的表情,
形容枯索,神情怪诞,白眼向天,睥睨众生。
你能看到一只白眼向天的鱼,白眼向天的寒鸦,以及被掏空了心的枯梅,
这个世间如此的寡情薄义,他也只能冷眼相对,他在冷眼旁观,看这个乱象红尘,看这个芜杂世间。
这让我想起了魏晋时期阮籍的青白眼,对礼俗之士以白眼对之,而对于同为竹林七贤的嵇康却青眼有加。
如此看来八大笔下的一鱼一虫,一花一木,颇得了魏晋风骨。
他的画三两疏笔便得形神兼备,所谓大简胜繁,清简到极致反而越觉缠绵蕴籍,回味无穷。
而他的作品也无时无刻不带有极为强烈的个人色彩,立于万万人之中则孤独俨然。
同样是眠鸭图,弘一法师的圆润融合,浑然如老僧入定,充满着一种功德圆满的闲适安详,而八大山人的眠鸭图始终透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孤寂苦索,苍凉冷峻。
苦心孤诣是一种禅,圆融饱满也是一种禅,同样是一种禅,八大山人是苦禅,弘一法师是悠禅。
正如他对自己的评价,墨点无多泪点多,他的落款八大山人四个字排列下来形成一种奇异的组合,看起来更像是哭之笑之,于不经意间意寓了八大山人哭笑皆非的悲苦人生。果真如其所言,他的一生是大悲大纵,大哭大笑,而他本人也的确是不世出的天纵之才。
为什么背负绝世之才的人注定要悲苦一生,这也许就是穷而后工的宿命使然,也许这世间所有伟大卓绝的艺术必要历经苦难的磨折,才能够如凤凰涅磐般浴火重生。
这就是八大山人,本名朱耷,明朝的皇室贵胄,他一生悲苦,潦倒不堪,一度遁入空门,及至暮年,那份桀骜不羁的画风始有所收敛,也许他此刻已释然了。
我说过读后主的诗会流泪,那么观八大山人的画则会哭之笑之,以至于潸然。
就以朋友的一首诗作为结束语,
题八大山人
陈海云
无家无国一遗翁,
白眼朝天叩世宗。
剩水残山墨如血,
丹青何处哭秋风?
玉玲珑,自由撰稿人。世界之大,但得一隅,素心为筝,文字为凭,消得浮生半世,闲吟晓月清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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