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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小说】父亲的麦地



(刊发天津文学2012年4期)



儿子从山里走出山外,经过十几年的打拼,在城里开了一家超市。有了房子、车子、票子。他想把父母接到城里,不让他们土里刨食,过与土地为伴的生活。


在儿子眼里,土地不仅能让父亲生产五谷杂粮,还能生产他永不消歇的希望。父亲始终在忙碌着,从春到秋,从冬至夏。。。。土地像一块膏药,把他紧紧地粘住了。但是,父亲满脸倔强的背后,流露出不加掩饰的脆弱。头发白了,眼睛花了,背也湾了,身体状况已不允许他在田里继续辛劳。母亲虽然不像父亲只干地理的农活,但几乎是同时做着几件事,下地锄草,养鸡喂猪,洗衣做饭。为了操持家务,双手早已皴裂,看了让人心痛。尽管如此,父母依然不接受儿子的劝慰。他们不愿意看城里人来来往往的生面孔,不愿意每天象鸟一样圈在水泥笼子里过日子。不止一次回应儿子“你管好自己就是,不要管我们。现在,村里的日子舒坦!”


两年过去,母亲病故,父亲少了洗衣做饭的老伴,只好听命儿子,把土地转包,到城里生活。虽说是养儿防老,可父亲仍然觉得他是不得已来到城里和儿子一起生活。



来到城里,儿子、儿媳上班走了,孙子上大学也走了,家里就剩下父亲一个人。对门住着的人见了面谁也不认识。他爱看评剧,电视节目里又没有。儿子给他买来影碟机、光碟,他鼓捣两次总是记不住使用说明,不是快进,就是快退,索性也就仍在一边了。


儿子特意给他买来健身器、按摩椅,他一看就烦了。俺庄稼人的屁股没那么金贵。我这身子骨根本用不着这洋玩意,你赶快给我弄走!我不用电梯,从一楼走到28层再下来,再回到20层,啥问题都解决了。


父亲一个人在家呆不住,又不知道干点什么好。先是把做饭的保姆背着儿子辞掉了。早晨起来吃早点,他怕给儿子儿媳添麻烦,到楼下的快餐店吃油条喝豆浆。然后很骄傲,很自豪的溜溜达达到超市里以主人的身份指手画脚,有时还大声指责服务员,弄得柜台领班很不是滋味。


儿子、儿媳陪父亲逛商店,淘汰了他浸透了旱烟味的白布褂,为他买了高档的服饰自不必说,黢黑的烟兜换成了“名贵的”中华烟和价值几千元的打火机。家里高档白酒、红酒、洋酒一应俱全。可父亲对这些高档烟酒一律不喜欢。他一如既往的喝高度的精馏酒。卷纸烟,抽“大炮筒”,深吸一口,缓缓吐出。淡蓝淡蓝的,如梦似幻的烟雾在房间里散漫着,害羞似的看着他陶醉的样子。


他时常蹲在楼下,抽着自以为高级的烟卷,安逸而自豪地等待儿子回家,看到儿子后,全然顾不得已经蹲麻木的腿。起身,兴奋而又局促地迎接儿子,眼神里流淌着满满的富足、慈爱和关怀,不再有儿子熟悉的严厉和苛责。


父亲习惯了在村头的老柳树下,和村里的乡亲三五成群聚在树荫里,悠闲地大声地说着话,半天下来,两袋烟的功夫就过去了。城里的日子远比农村孤独、寂寞。他因这份孤寂,时常将心灵的牵挂,置换成麦子发芽、出苗、分蘖,越冬、返青、拔节,抽穗、开花、灌浆带给他的欢乐。然而,又终日像一块落荒地,蹲在岁月的一角,沉默寡言,心事重重。儿子想带父亲出去旅游,他哪儿也不去,他想家了。。。。。



不善言语的父亲,吸烟越来越厉害,半夜里都会咳醒。儿子见到父亲有些蹒跚的步履在斑斓的窗上隐现出摇摇晃晃的影子和一颗需要被关怀的心,内心涌起一些隐隐的痛。儿子很理解父亲的孤独、寂寞,隔三差五的陪父亲回老家住上一两天。实在没时间,就让司机或秘书送父亲回家,再接回城里。


他贪恋土地,在地上花的精力,远比花在家里人身上的多。没了承包地和口粮田,内心深处隐隐有些不肖子孙的羞耻感。如果不是老伴死得早,如果不是他这把老骨头不听使唤,如果不是他进城,他怎能对承包地说撒手不管就不管了呢?


父亲不再种麦了,地里没有什么真正的活计,他不让院子里的空地荒芜着,种上了蔬菜,玉米,红薯。看着洒了肥的小葱、菠菜、黄瓜得了充足的肥力猛长着。蜂来蝶去,把石榴、丁香淡淡的清香散满院子。略略停下手里的伙计,挥一挥脸上,胳膊上的汗。他对土地转包的愧疚,在自家院子里得到了补偿和满足,挂在一丝丝素朴憨拙的笑脸上。


麦收季节对父亲来说更是难得的高兴。


父亲每天都要带着对土地深深地眷恋,向村南头那块转包出去的曾经属于他自己耕种了多年的麦地走去。


田地里的麦子呈现出金黄的颜色。微风一阵阵吹来,空气中麦香浮动,金灿灿的麦浪发出沙沙作响的声音,赶着趟儿涌向天边。


父亲在阳光下走动,脚步悠悠缓缓,时驻时移,显得从容而轻盈。在那焦脆干爽的声音里,像一个天真的孩子,灰黯的眼睛发亮,脸膛上舒展开的皱纹和荡漾的笑容,仿佛盛满了麦地里浓浓的麦香。他掐下一枝麦穗,仔细看了又看,然后合起粗糙的大手,搓一揉,搓一揉,吹净麦壳,每个白白胖胖的麦粒子都静静的让父亲审视、让父亲检阅,让父亲亲吻,让父亲将它送进嘴里品嚼出饱满收成的喜悦。



在儿子的记忆里,全村人好多年干活都没劲头,父亲也没有劲头。天还不亮,村子上空就会吱吱啦啦响过一阵电流声。接着,队长在广播喇叭里扯开沙哑的嗓子一声高过一声地喊:大伙都快起来,快起来,停停手里的鸡巴活,抓紧集合割麦啊!耽搁了扣工分,扣工分。


麦地零乱、裸赤和疲惫。干活的人,面庞几乎比麦穗还黄,蔫蔫的,没有任何精神。手中的镰刀,在麦地和麦杆之间像蜗牛一样缓缓地移动爬行。麦田边,两条狗在交媾,干活的人停下手里的农活,围观着品头论足,获得乐趣。这样的日子像一行行麦茬秃露着,病恹恹地持续了多年。


分地后,一夜之间,村里人走路说话就像换了一个人一样有了精气神,即便大喇叭不响,父亲蔫蔫的模样也变戏法一样的消失了。


父亲耙地、刨畦、施肥,脚步稀疏轻挪,一陇接着一陇,渐行渐远,播下一粒粒坚韧的种籽,把麦子种得跟巧媳妇儿绣花一般精细。微茫的晨光中,金黄的夕照里,麦杆也越发丰硕、秀挺。烟岚雾霭,盘桓缭绕;露滴晶莹,点染缀饰,仿佛寻觅土地的韵律,每一垄都是一行诗,每一畦都是一阙词,每一亩都是一首赋。春种秋收,年复一年。憨厚诚实的父亲,把一生的愿望种在他心爱的土地里。



人老了,终究抵不过心肌梗塞、急性脑出血带来的痛苦。他昏倒在麦地里。


那个晌午,四周寂静无声,他在地里悠闲地散步,目标仍然是他那块曾经种过的麦地。


父亲手里拿着那把用了六十年的镰刀。镰刀分明锈痕斑斑了。刀把也几近腐朽。但他不明白,就是这样一把镰刀,怎么能在梦里梦外继续翻弄着地里的土壤,收割着地里的庄稼。他知道那块土地已不需要他亲手耕种。镰刀也无需再磨。但他不忍心这把镰刀在家里独处。他从墙上摘下来拿在手里,算是手里的一个心爱物件把玩着。


天空出奇地清朗,恬静和高远,透露出至极的深邃。麦浪里泛着阳光的颜色,惊起的小鸟在金黄色的麦田上跳跃飞远。他情不自禁的蹲下来,拿起一块土放在手里,捏一捏,闻一闻,土香像一杯酽酽的茶,浓香的酒,直往鼻子里钻。父亲静静地抚摸着脚下的麦地,就像麦子一样演绎着对土地的眷恋----在土地里延续生命,永远不会消失。


突然,父亲心里咯噔一下,头猛然疼痛起来。痛苦挣扎的模样,掺杂着抽泣扭曲的脸,一头扎进土地里。他实在不知道他的梦的最大源头----土地,究竟是在睡着,还是醒着。是虚无,还是沉入不见一丝光明的暗夜?


父亲躺在医院uc病床上,血压不停地下降,心率忽快忽慢,呼吸紧促,血氧饱和度已不足80,大口地倒气。清瘦的面庞,苍白得毫无血色,面肌松弛地下堆着,无神的老眼在茫然迟缓地搜寻,喘息中有气无力地用最后的绝望呼唤着麦子、麦地、回家。。。。。


病危之际,父亲在医院里硬是拒绝继续住院治疗,强烈要求回老家。那时阳光正艳,父亲像先前撒下的一粒种子,在黑暗的泥土里心生阳光,得到安慰,得到归依。它不愿意回头看一眼那些还在眼睁睁地看着他的人。所有的种子莫不在这样的地方出发,行走在时间的道路上,在那看似艰苦的一步一跪的朝拜过程中,除了土地,没有谁可以在原来的位置获得心灵如此的安详。


医生对儿子说:也许是回光返照,顺了老人吧!


土地牵挂着父亲的心,但无法挽留住他的生命。父亲在自己的老屋里走了。往事、呼吸、话语、欢乐和悲伤都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庆幸的是95岁高龄也是人生的喜庆。


儿子和媳妇商量要将父亲安葬在哪里时,居然同时将目光扭向了麦地……



村口那棵老柳树,长长低垂的柳丝仿佛现出无数人的牵念,为父亲肃立、默哀、送行。


儿子特意割来一抱麦子插在了敬献给父亲的花篮里,其实儿子也在想,这麦子象征着什么?为了什么呢?他也搞不清!只觉得冥冥间有个行影飘然而降,仿佛像一个幽灵崇拜的天使,引领了父亲通天的道路,与父母亲一起共入了天堂。儿子在内心祷告着,愿父亲在天如愿。同时他也在想,在他心目中永存的麦子,能使他服从召唤而升天,一定是天使,美的天使,传达神的旨意的天使!他们相信麦地是父亲的胜地与圣地。


儿子手捧着父亲的骨灰盒,把脚步被放得一轻再轻。一路下来,跪拜了多少回,挂了几叠草纸,燃了多少爆竹,儿子没记清。途经一两个坍塌破败的旧坟,石碑风化破碎,碑文模糊一片,带给人孤独破败的凄凉倒是令他记忆犹新。一阵悲悲戚戚的唢呐和哭泣声传来,那些终日与草木为伴,与虫鸟为依的先人,自然也就又少了一会寂寞。


雨后的阳光照在半山腰的麦地上,父亲坟上的泥土散发着思念的味道。


这块麦地在这个特定的区域,特定的气候环境里,那深沉而生机盎然的绿色,不甘寂静地展示着日渐成熟的诱惑,涌动出一波一波的“浪”,一浪撵着一浪往前迅跑。但它们舍不得逃离脚下的土地,这一点,恰似父亲,无论受到什么诱惑,他都不会跑掉的。


纸钱在翻腾的火光中燃烧。父亲像一粒种子,重新被命运播入麦地。




敬观:著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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