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千里心
文/朱耘漫
“花落一杯酒，月明千里心”，他如是想道，一轮半圆的月亮牢牢地挂在天上，飘摇不定的灯光斜斜地照进半山上的这户人家，隐约可见得这房屋景致。房屋外疏篱环绕，虚掩的竹门透出舍外秋菊的淡淡清香，茅舍中萦绕着昏黄的烛光，木桌上还放着两杯酒，半剩的菜肴上胡乱地放着两双竹筷，尚有热气从筷子中穿过，扶摇直上，一切都显示着这里曾经有人欢饮畅谈，对烛共话。他抬起头望了望漆黑的天色，友人离去的身影早已不见，却又似在心头早已烙印好的一般时时浮现，明明了无踪迹，却在自己看来，是最清楚不已，就像那赵宋江山，别人都道它早已消亡，他却坚信，赵家江山，迟早还会归来，就像他改名思肖，取“趙”半部，思赵。
屋外月光渐渐流转，悄无声息地钻进纱窗之内，微弱的光芒被屋内明灭的烛光隐没，烛光最亮处是一幅泛黄的对联，“此地暂胡马，终身只宋民”，两幅字联之间是一幅顶大的墨兰图，兰花枝叶长长舒展，姿态各异，兰花绽放其中，墨色的笔触勾勒出孤高傲洁兰花形态，手笔干净利落，大气非凡，可整株兰花下却没有寸土，空空地零落画中，显得伶仃而又漂泊。身边不断有人赞赏他的墨兰图，却也不断有人问起为何没有画土壤，“无根之人，其画有根之物”，他总是这样答道，不管那人是元蒙的达官显贵，或是曾经的赵宋同僚，似乎很奇怪的是，不管身份为何，大家总是会以一阵令人压抑的沉默，来面对他的回答，然后抬头望向那悬在木制的书桌后硕大的横匾——“本穴世家”，仿佛能猜到，仿佛又不能确定，没有人敢大胆地问他，“本穴”二字是否是“宋”拆字，大家心知肚明地明白，却又心知肚明地避而不问，空留他一个人整天面对着醒目的“本穴世家”，无根的墨兰图与字字泣血的对联，满腹牢骚，满腔悲愤，却无人能诉，无人能解。
“别后空回首，冥冥烟树生”，想好了最后一句诗，他停下了思索，转头望向那半亮的月亮，想起以前还在书院做山长时，学生们坐在月光如积水的院子里共论国事。蒙古军渐渐逼近，赵宋王朝却依旧“直把杭州作汴州”，学生们群情激奋，各自发表自己的策论，言论间，颇带着一种豪情恣肆的恢弘，仿佛整个江山都置身于这一方小小的书院之中，天下大事，尽在股掌之中，学生们畅言着国家的命运，畅想着收复失地，挥师北上，直捣黄龙，然后天下一统，海清河晏，盛世永传。他只是坐在一旁，听着学生们的言谈，都觉得热血沸腾，豪情万丈，那时的月色是那样的美，有意识地流连在慷慨激昂的言说者身上，空明的月光像是为他们镀上了一层银光，显得那样庄重美好，就连时光都舍不得逝去，使得那样的场面至今还在他的脑中时时出现，记忆犹新。他后来也曾怀着满腔热血抵达临安，铿锵有力地向朝廷陈述了月夜之下他们的政见，满怀期待地等着朝廷的征召。等了许久，等过很多次那晚的月色，等过北风吹至临安，他们等到的，是蛮人的铁骑，是蛮人的统治，满心的不甘，满心的怨愤，不食周粟，不亲元蒙，他数次搬迁，就如那画中的兰草，孤傲高洁，却又孤独伶仃，无根无土，漂泊辗转。他常常向南背北，甚至将自己的字取为忆南，号为所南，倔强而又孤独地等待着赵宋的归来。所有人都知道他在等待，所有人都知道他在空守，却偏偏没有人能陪着他，一日复一日的倔强守候，就连空中的那一轮亘古不变的月亮，此刻也悄悄地藏到了阴云之后，仿佛整个天地之间，他就只有这一屋舍的昏暗烛光还在坚守不知何时才到的黎明，而周围整个世界都是漫无终期的黑暗，他孤独却又坚持，渺小而又强大。临安，临安，千里之外的临安，梦里的繁华地，梦里的帝王业，同处一片天空之下，你如今又是怎样一番景象啊？
他等了许久，等了许多个夜晚，却发现再也没有等到像在书院那晚那般美好的月亮，现时期的月亮，仿佛被阴云笼罩着，皎洁的光亮总是蒙上一层无法忽视的阴影，只剩微弱的光亮勉强地照亮着大地，丝毫无法抵抗黑暗的侵略，他叹了口气，撑起拐杖摇摇晃晃地回了那间矮小的房屋，整个世界安安静静的，仿佛毫无生气可言，只有沙沙的风声不时吹过，过了一会儿，就连那屋内昏黄不定的烛光也灭了，空余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
过了不久，那间布满秋菊的屋外多了一个新垒起的向南的土丘，屋内的香炉处也多了一个木制牌位，上书“大宋不忠不孝郑思肖”，香炉的烟断断续续，忽明忽灭，漂泊不定，就像屋内的墨兰图上的墨兰，飘摇恍惚，无处安身。
忽有一日，月亮的光辉久违地洒向大地，澄澈清亮，照亮了整间小屋，可屋内，那硕大的写着“本穴世家”的横匾却在皎洁月光的照耀下“哐”的一声掉落下来，外框砸得粉碎，显露出“本穴世家”背后的图景，那是一句诗，笔墨苍劲有力——“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
作者简介
朱耘漫，四川师范大学文学院汉语言文学大三学生，相信“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喜欢阅读与写作，感谢您的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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