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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的姿态与“文”的姿态

 

  ●从“散”中自拔,从“散”中突围—为“散”找到“散”的存在的至高无上的理由:即它事实上遵循着至高无上的艺术法则。

 

  ●“散”或如恒河沙数,无法穷尽。“散”是必须的,但“散”不是万能的,或者极言之,如果仅仅只有“散”,“散”就一定是无能的。

 

  ●那句“形散而神不散”是真理,可也是老生常谈吧?因为“不散”,不仅仅是一个“神”的问题,它应该还是一个“俗”的问题,即如何找到一种技法,一种想象力的载体,一种结构的力量,去将“散”统摄起来。

 

 

  【

 

  苏珊·桑塔格说:在散文中,诗人永远哀悼伊甸园的丧失;请求记忆说话或哭泣。桑塔格的话里充满了对诗人散文的一种洞察与包容。

 

  她认可了记忆在诗人散文中的重要位置,认可了记忆的那种性质:絮絮叨叨、一地鸡毛,但这“鸡毛”却可能是灵魂的片光吉羽;她认可了呈现记忆的那种方式:说话或哭泣;但更要紧的还是苏珊·桑塔格还认可了一种“请求”的姿态:它是对记忆的虔诚,是对记忆的断片式存在形态的尊奉,盖言之,对一种“散”的姿态的眷顾和挚爱,亦即“散文”为“散”的不可抗拒性的某种信仰。

 

  我试着沿着桑塔格的话行进。我的记忆在被我“请求”时,它也打开了,和缓地或者激烈地打开了。它不仅说话或哭泣,还有着笑容,朝阳般的笑容和藏匿在皱褶里的笑容。所有记忆中的划痕、欢笑、痛与沧桑,它们被完整地“请求”了,也被尽量长短不拘地呈现了。而眼前景、身边事,若真要转化为“现实”的写作,其实并不容易。

 

  海枯石烂的所谓真正的永恒并不存在,可如果一粒沙里就有一个无穷的宇宙,其实我只想保留一个不变不移的时间:记忆—复而不厌,赜而不乱。在化无情为有情的一切过往中,每样东西仿佛都是静静的—没有什么还会在消逝的时间里,再消逝。

 

  或者,我就像普鲁斯特,像乔伊斯一样,沉浸在一种“无意的记忆”之中,沉浸在无边无际的“散”中。

 

 

  【

 

  沉浸,但我力图自拔。从“散”中自拔,从“散”中突围—为“散”找到“散”的存在的至高无上的理由:即它事实上遵循着至高无上的艺术法则。

 

  若说谁都“散”过—似不敢断言。但许多艺术大家都“散”过,倒是有迹可寻、有据可证的。

 

  李商隐之“散”,是他的古破锦囊,遇有所得,即投囊中;赵师秀之“散”,像陶潜一样,似乎还染上了一点闲:“闲敲棋子落灯花”;略萨之“散”,或许是他和加西亚·马尔克斯的一场纠纷和斗殴;博尔赫斯之“散”,也许是他焦急地等待着母亲归来;茨维塔耶娃之“散”,则有了点小女生的情愫,在那篇《关于一个活生生的人的活生生的文字》里,她肆意描写了“那个剃掉头发、戴眼镜、刚出版第一本诗集的倔强女学生”在见到诗坛前辈沃洛申时的惊恐和欢喜……

 

  “散”或如恒河沙数,无法穷尽。“散”是必须的,但“散”不是万能的,或者极言之,如果仅仅只有“散”,“散”就一定是无能的。

 

  “散”,就是麦苗、麦秆、麦芒和麦粒。它们本身并不直接提供给我们所需要的“饮食”,而要进入到“饮食”的意义范畴,还必须经历生长、收割、碾压、蜕皮、研磨等工序,及至成为了“面粉”,然后才可能进入到“饮食”的意义范畴。换句话说,要让“散”状的日常生活碎片,进入文本,进入某种意义范畴,也必须要有一个过程。而这一过程,或许充满着从麦苗到麦粒,再到面粉的技术意味。

 

  那句“形散而神不散”既是真理,可也是老生常谈吧?因为“不散”,不仅仅是一个“神”的问题,它应该还是一个“俗”的问题,即如何找到一种技法,一种想象力的载体,一种结构的力量,去将“散”统摄起来。

 

  这种统合 “散”的力量,海德格尔在《林中路》中,是有着深刻的阐述的:一切艺术的本质都是诗。据此说来,循着诗的某种路径,去经营散文,即使不是最直线的捷径,或至少也是少走弯路的便利之道?

 

  以诗为本,首先是“情”。前人袁枚说:“凡作诗,写景易,言情难。何也?景从外来,目之所触,留心便得;情从心出,非有一种芬芳悱恻之怀,便不能哀感顽艳。”(《随园诗话》)当代德语诗人保罗·策兰也说过:“那些词可以给我们安慰,比如花朵、光明、自由……”古今中外的诗论,实可以借来壮声色,但任何情感的经验,在需要表述的时候,无论诗,无论小说或散文随笔,遭遇的或都是陈旧乃至陈腐的语言。而散文恒久远,久远的另一层意思也就意味着它必须突围:让语言裹挟着情感突围。换言之,散文力求“神不散”的最大技巧,就是确立一种抒发情感的语言形式的整体性。并在这整体性之上,让情感凝聚为同一向度的、具有爆发力和震撼力的场域。

 

  当这一场域形成时,它到达了苏珊·朗格所言的“形式即意味”的化境。然而,这一场域自然不会凭空而降,形式也不会凌空蹈虚,形式的形成它离不开技法的导入。海德格尔的到达艺术化境的“林中路”,也会展现出无数条分岔的艺术小径。在本书中我试着去辨析我曾走过、曾踩踏过的那些小径。那些小径是“散”到“不散”的路径,是技法,尽管它最终走向了形式、归于了形式。

 

 

  【

 

  技法一,找到一个抒情口,并期冀把自己与文字温暖地融合。是的,我又一次说到了散文的抒情性—不怕笑话,在抒情类散文,被某些批评家和新锐散文家们不遗余力地批判,而以某类标签作家为代表的抒情风格,也成了不可效法、不足为训的写作禁忌,我却依然强调抒情性。“情者,文为经”,没错,我很难想象散文倘若不藏匿情感并最终将这情感抒发出来,散文会是怎样的面貌?桑塔格在《诗人的散文》中对此有很好的阐述,她强调了情:激情的容量,激情的特殊倾向;她强调了情的抒发的 “口”,一个特殊的“口”:内容或语感应是挽歌式的、回顾式的;她还强调情与自我的相关性:诗人的散文是激情的自传。

 

  技法二,向传统致敬。我所谓的散文创作的自觉性是:涵容古典诗境,浸润于古典诗境,然后在这一“自觉”之下,寻找现代城市语境下的诗性。不过,古典与现代统合的困境或窘境就在于,你稍不留神就感觉到了传统的强大,就像球撞向巨大的物体,反弹力就让你疑窦丛生,“情更切”或许就变成了“情更怯”,“急欲问”或许就变成了 “不敢问”。在这种境遇之中,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走在一条弯道上,但仔细深究一下,走弯道又有何妨?走弯路难道不是自然界的一种常态?走直路,却可能是一种非常态。

 

  曾读过一则禅宗故事:佛学院的一名禅师在上课时把一幅中国地图展开,问:“这幅图上的河流有什么特点?”“都不是直线,而是弯弯的曲线。”“为什么会是这样呢?也就是说,河流为什么不走直路,而偏偏要走弯路呢?”禅师继续问,理由则不为别人所共同认同。

 

  我不认为自己悟出那禅师的理由了,就像我也并不知道自己究竟能写出什么,写到什么程度,在到处是事故与故事的时代,电脑键盘留给我的,也许只是尖锐而冷硬的触觉。至于字符在此时此刻的各种死法,也多么像对弯与直,散与不散,高抒情、低抒情与零抒情……种种强悍有力的呼唤?!

 

  这样一想,传统、母语其实是给了我强大的信念。言近旨远,旨在象外,物我两忘—这些传统中最可宝贵的东西,可能正是现代抒情和叙事理论所苦苦追求的:散文比之小说,更要认识到语言的有限性:语言停顿之处,意义正在前行;语言消失之处,意义正在生长。

 

  技法三,猜透瓦雷里与布罗茨基之谜。瓦雷里与布罗茨基设定了散文的某个谜局。瓦雷里说,诗是舞蹈,散文是走路;布罗茨基说,诗是疾驰,散文是小跑。可他们为什么这样来界定诗和散文呢?在这种界定中,却存在着某种一致性:散文和诗一样,都是形体的某种动作,只不过这种动作激烈程度不一,速度不一,但它们都是宇宙之中我们运动的一种形式,都和身体的存在形式和存在感相关,这就如同诗和散文都是一种文字的存在方式一样。而它们的差异性就在于:诗由于文字的精悍而更激烈;散文由于需要铺排、需要必要的叙述过渡,而更像走路与小跑。但这样的谜局为何由特别强调形式意味的瓦雷里与布罗茨基说出呢?

 

  谜局的谜底或许在俄国形式主义者什克洛夫斯基那儿:极有必要创造出一种新的、硬朗的语言,它的目的是看,而不是认知。创造了艺术的陌生化理论体系的什克洛夫斯基这段话的意思就是:去除日常生活的语境化,艺术语言必须与赖以生存的日常生活的语境保持足够的距离,从而凸显存在的个性和差异。对于诗歌语言而言,陌生化就是在诗歌中凸显词语自身,把诗歌语言从日常语言中“突出”出来。

 

  瓦雷里与布罗茨基应该都是这一陌生化理论的实践者。他们突出的贡献无疑是在诗歌方面,但他们同样会涉足散文。而当他们涉足散文时,他们不会忘记他们在诗歌方面的语言实践,即让语言“新”而硬朗,将语言的通讯性质全然摒弃,但它们毫无疑问又要受制于散文的文体要求,它必须要有经验性质的、日常性质的叙述和描摹。

 

  技法四,向罗兰·巴特学习转化。巴特写道:价值向理法的转化(我心不在焉地读着我的一张卡片上的字:“转化”,但确实是这样写的):出于滑稽地模仿乔姆斯基,有人将说,任何价值都会重新写成()理论。这种转化,即这种激变,是一种能量:话语就通过这种解释、这种想象的移动、这种对于借口的创立而产生。由于理论源于价值(这并不意味着理论就没有坚实的基础),它便变成了一种智力对象,而这种对象又被带入了一种更大的循环之中(它遇到了读者的另一个想象物)。

 

  这段文字有着最为典型的巴特的写作姿态:漫不经心,信手拈来,但又字字珠玑。它典型地反映了巴特的 “文本互涉”的写作理论,即在巴特看来,一个文本与另一个文本之间,一个文本与千千万万个文本之间,总有看不见、理还乱,但又或许能理出某种头绪的关系。

 

  其实,从另一个角度而言,罗布-格里耶也表达过这样的意思:即我们所使用的物及表达物的语词浸染着太多的历史、太多的意味。要剥离一个语词,或者说,要把语词放逐到没有意义的境地中去,几乎是不可能的。但格里耶与巴特不同之处就在于:巴特总是在兴高采烈地玩着这样的剥离,如同他在《恋人絮语》中所做的那样;而格里耶总是小心翼翼避开这种剥离,他总是想方设法让语词在最本真最原始的状态上运动着、进行着、组合着。

 

  我可能更想接近于巴特,但我也理解格里耶。同时我也深知像巴特那样的危险在于:一不当心就掉入随意用典的语词陷阱。

 

  技法五至N,向……学习。这一语式意味着向所有的写作者学习所有值得学习的东西。向屠格涅夫学习如何呈现自然;向杰克·伦敦学习如何呈现生命;向皮兰· 德娄学习如何寻找自我;向歌德学习如何认识魔鬼;向伍尔芙学习如何沉浸自我;向陀思妥耶夫斯基学习找到某种复调结构,这就如同向昆德拉学习如何找到古典与现代的对位……

 

 

  【

 

  也正是在学习的意义上,我觉得文体意义上的“散文”真好,它是可以信马由缰、自由驰骋的,艺术的指向与可能性都可以落实于纸与笔的摩擦,或手指与键盘的接触中,而在这摩擦与接触中,似有一种天长地久、无垠无限,以及渺小、任意、自由、美好的气息。这样想来,生活与哲学里一切的好,也都应该是一种“散”的姿态与“文”的姿态……也因此,所有的写作,不只是写作;而文字,也不只是文字了。

 

  说了这么多技法,但其实用得着一句武林高手的至味名言:无技巧即有技巧。我最终极的追求应该是:“语淡而味终不薄”,能自然一些,就尽量减少文字上的用力;同时也写出一种适意—来自身心两方面的快感。

 

  写着,并快乐着;或者说,快乐着,因为写着。

 

  作者:徐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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