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书的一个共性

年轻的时候，我在大学里攻读文学。文学史上说，乔伊斯才是伟大的，普鲁斯特才是杰出的，所以我也跟着说，他们是最好的。时至今日，我已经懂得，阅读是很个人的事，无关舆论，无关世界。凡能真正看懂《尤利西斯》，或看完《追忆似水年华》的人，我承认，他们确实很有道理。而我，看不懂就继续糊涂着吧，看不完就这么搁着吧，也没关系，人生短暂，且多烦恼，不愿再被它们摆一道，还是拣自己爱读的书来读吧。

写作亦是很个人的事。美籍阿富汗人卡德勒·胡塞尼的处女作《追风筝的人》，获得世界性的推崇，这个在加州开业的医生，第一部出版的小说便如此优秀，他是如何做到的？除了可能是他本人自传的特殊原因外，胡塞尼的一句话还给出了另一个答案——“我只为一个读者写作：我自己。”据我所知，这几乎是一流小说家和艺术家的共同特点，譬如日本动画之王宫崎峻，就说过相似意思的话：我从来不考虑观众。

既然阅读和写作，都是如此个体的行为，那么，书的好坏，可有共性？——我则答：有。

比如，有人问作为《红楼梦》粉丝的我，红楼芸芸人物最爱是谁，我答黛玉。又问我最厌恶者是何人？我则无论如何答不上来，我是都喜欢着的，每个人。其中大人好人圣人抑或小人坏人乃至不是人，我都想生出更多臂膀能包容得进他们。——红楼人物，各个生辉，只需将那些名字逐一念出，你就晓得这名字底下各自对称的人物性格，身份名目。

人继续问，最爱黛玉的我，是否就讨厌她的“对立面”或曰她的“情敌”宝钗？——非也，非也。宝钗这般美女，我是绝对不能不爱的呀。只有她能配得起国色天香的牡丹，只有她能令聪敏的黛玉对她俯首帖耳，也只有她能将公共关系做到了极致，你道她是假，她也是假得如此可敬可爱，与其说是后天练就的功力，不如说是环境赐予她的这种个性，与她相辅相成到了完美，便活脱化为了她这样一个人。

宝钗做生辰，贾府开了梨园会看戏。“娘儿姐妹等说笑时，贾母因问宝钗爱听何戏，爱吃何物等语。宝钗深知贾母年老人，喜热闹戏文，爱吃甜烂之物，便总依贾母贾母往日素喜着说了出来，贾母更加欢悦。”每每有人分析宝钗时，这一段便被拿出来引证，总归就是说她如何心机和世故，虚伪。但若不揣着这种偏激的眼光和挑剔的心气去看的话，其实很简单，宝钗未必就存着野心去巴结讨好，她只不过应着温厚的本性和喜庆的场合，做了有教养的女孩子该做的事，孝顺长辈而已。——今天的女孩若能像宝钗那般做人做事，必是人生赢家。

宝钗在我心里一直都是楷模般的存在，我从来不觉得她虚伪，更不要说什么封建礼教的牺牲品之类。她没有伤害过谁，也没有站在整个世界的敌对面一味较劲，但她一样坚持了自己，即便没有人懂得她，没有人真正爱过她，但她曾那么努力地丰富过自己的生命，温柔的爱护过他人的感情，相比黛玉理想化的尖锐和寒意逼人，宝钗吹来的是阳春三月温暖的杨柳风，最后她孤单和虚无的结局，则让人想起了晴雯勇补孔雀裘最后道那么一句：到底不成，我也再不能了。——那不是她的错。

所以，我觉得，好书的一个共性，就是里面的每一个人，都让你关心，都可以理解，好的能理解，坏的也能理解，因为这世界上原本就没有绝对的好人，也没有绝对的坏人，哪能一个好或者一个坏就说清楚呢？好书写出了这种复杂性，让人性的丰富和深邃，如一朵千重瓣花，细细打开，这才是我们每个人正在经历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