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文不过近人情

一家报纸要我给专栏写一篇谈论写作的文章，我婉言谢绝了。这在我确是一件很为难的事。孟子说：“挟泰山以超北海，非不为也，是不能也。为长者折枝，非不能也，是不为也。”我说自己不能，人家说这是典型的推诿，我说不愿，又容易被解读为傲慢。有时我觉得不愿做比不能做更让人痛苦。以前也有人托我给写官样文章，我马上就有崩溃的感觉。何况现在要我谈论一项与灵魂有关的伟大艺术，我真不敢妄下雌黄。

在世界文学的视野里，没有哪位天才不是个体户。所以如果把写作当作一种人文景观加以研究的话，我们会发现这是一个最为复杂和自我的文化现象。与其说这是一种复杂，不如说这是某种微妙，或许真是这种微妙的存在，写作几成了一件不可言说的人类精神活动。就创作过程而言，作家们都是各具情态。从姿态来看，史蒂文森喜欢卧着，伍尔夫姓站，富兰克林钟情于浴缸。从道具来看，马克吐温喜驾一叶扁舟，法国雷蒂夫干脆躺在大街上，美国的柯汉静坐列车，安徒生隐居深林，梭罗痴迷湖泊，巴尔扎克醉眼朦胧咖啡店。从癖好来看，爱伦坡在肩头放一只猫，席勒喜欢吻着烂苹果的气味，周作人咀嚼一碗清茶，李贺要背一个锦囊。这些千奇百怪行为，实质就是某种独特的精神律动。在此，我对一些人在写作问题上大谈经验、技巧与方法就颇为不解，甚至觉得近乎笑谈。而闹这些笑话的正是“大师”们。著名的史蒂芬.金十多年前写下On Writing（《谈写作》）后，我非常惊奇，这种轻率的文字，却被人奉为为经典。

我这样讲，绝非有意要把写作重新引入神迷主义的泥淖。我觉得，任何一种把人类思维引入扑朔迷离之境的努力都是无知的表现。当我将写作理解为不可说的时候，请不要理解为我在排斥大众写作的价值与合理，或者是要把这种神秘的本能赋予精英人物。恰恰相反，写作的奇妙，就在于它是生命的潜在本能之一。这种描述呼吁写作的本质是回归到现实的每一个生命。所以，写作首先应该是一种富有个性的生命活动。

毋庸置疑写作是一种情感方式，也有人把它叫做思维方式。我觉得还是叫情感方式更好。写作的本质不定要去审视宇宙人生，它更普遍的意义是呈现人类的情感状态，当然，能挖掘心灵和思想的大美，固然是好，呈现历史和人性的多义也是写作本该企及的存在。哪怕这个情感的世界多么紊乱，写作在此都可以获得最好的意义。怀特说：“写作是一种信念行动，不是语法技巧。”对于严格意义的写作，这话有问题。写作绝不该是一种信念，信念是宗教、哲学的事。文学很简单，就是人类情感的自然流露。如果写作本身是一种信念，写作中呈现的艺术品格已经大打折扣。相反，狄德罗说得好，没有感情这个元素，任何笔调也不能打动人心。

不给美丽设限，美丽才会无限。我之所以从不愿论述如何进行写作，就是在内心恪守文学的想象是无限的存在，文学的达成是一种无尽的可能，文学的美丽是任一瞬间的凝结。或许，不惟现在，在我的生命历程中我也不会去写一篇关于如何写作的文章。

我敢断言，在艺术面前，任何既定的技巧与方法，都是对艺术的本身的曲解，任何艺术的成规都是对艺术天分的不敬。如此说来，文学创作似乎就成为玄之又玄众妙之门一类的事。如果完全在这个意义上审视，艺术就会成为某种永远让我们仰视的存在。其实，真正的艺术不需要人们仰视，它更呼唤一种平等的对话。在所有的对话中，艺术与人类的对话是最恒久和无价的。面对这种可贵的存在，倘连一点去把握的方法都没有，似乎谁也心有不甘。在某种切实而富价值的角度上，写作艺术又是可以去把握的。

我的观点，不要过多从技巧去把握创作，应该从观念角度去对艺术进行更多解读与论证。艺术的恒久价值在于使某种高度从艺术可能跨越到艺术现实。这种跨越是心灵对世界最灵动的捕捉，或者是对现实真实而颇富新意的描摹。今天大众写作带来的体验就是一种悲喜交集的存在。写作主体从泛化一直到泛滥。这对文化中最精彩的部分是一种挤兑，就像令人讨厌的雾霾遮住了美丽的天空一样。很少有人去深思文化垃圾对人类精力的消耗是多么可怕。也许，繁荣在此就是贫乏的另一种说法。写作泛滥的原因很多，兹不赘述。我只想从一个很小的角度来窥视问题本身。

我始终强调，要更多从观念上来切近艺术。写作混乱的本身就是因为人们过度从技巧和方法的角度来确证文学的亲民性。我有一些朋友毕业于鲁院，可以说是怀抱利器，志得意满。我很反感他们试图建立文学自信的渠道。有一副对联：“孔子之后，无数孔子；鲁迅之后，一无鲁迅。”仿佛，鲁院毕业，就将至上的写作真经拿到一样。我一直感叹，中国是一个非常奇怪的国家，任何东西都可以培训，连艺术创作都可以。你在欧洲，你就很难找到一个诸如巴尔扎克文学院一类的学校。不知鲁迅九泉有知，情何以堪。

文学史有一个奇怪现象，就是很多大作家在江郎才尽的时候，都会出现很多谈论写作的文字。事实上，这种文字很难进入世界第一流的层次中去。金.张若虚是云：“文章自得方为贵，衣钵相传岂是真？”文字是一种生命的情感，是一种人生的胸臆，更是一种无限观念的集结。

天籁自鸣天趣足，好文不过近人情。对于写作，我可以谈的，恐只会是这样，也只能是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