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引的话:周朝说,音乐没有好坏之分,但有真假之分。对真,他格外敬重。他觉得音乐只是一个法门,通过这个法门的修习,能更平静、充分的去生活。
我非常同意他的这个说法。这有点像我们在诗歌中经常提到的话题,唯有真诚的面对自己,才能自由的走进生活。
我们每个人都在向世界分享自己的样子,自己的方式,自己的想法。音乐是一个样子,文字也是一个样子。
汤山头村的两个夜晚,皓月当空,万籁俱寂中只有琴声在悬崖边回旋。那是从前的月光,魏晋的月光,周朝的月光。
本期音乐是2019年周朝温州现场。贝斯,金永俊,鼓手,叶尔波,小打,周半仙。摄影师,傅浩。文末视频来自丽水过山殿《律在空中》分享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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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朝的月光
1 红豆山庄的名字虽然朴素但应景贴切。从山崖边走过来,穿过一个月亮门,几棵高大的红豆杉,穿云裂空般傲立山头。大约有上千年了,周朝说。巧的是旁边还有一棵香樟树,三人合抱才围的过来,枝繁叶茂的样子也对得起石板路上的绿荫。顺着矮墙望出去,是谢山头和吴山头,远远的,树林间偶尔有屋顶显露,不像是山水画,更像是一幅能让人在疲倦中愉快起来的油画,浓绿中一抹淡黄,如果是列维坦来画,想必会在晚霞中加上星星点点的红花。
我们到的时候正是黄昏。站在山庄前抽烟,一抬头,看见门楣上还贴着“新春快乐”,中国农村的习俗,春联不许撕去,日月轮回,风来雨去,本来鲜红的纸,慢慢变成了粉红。树下散漫的摆放几张木桌和椅子,两三条狗在花坛边睡觉懒散得亲切,花坛中真有一串红花开得鲜艳,凑近一开,花瓣张扬犹如龙爪,肆无忌惮,是曼珠沙华,是《法华经》中说的彼岸花,心中一动,这花,列维坦老师可能没见过。
周朝在电话中说,他在悬崖下和朋友聊天,让我们顺着凉亭摸索下去。悬崖下的树林间隐约传来人声,分辨不清,又转了个弯,路旁有尊释迦摩尼石雕佛像,左手无畏印,右手与愿印,衣袂飘飘,栩栩如生,触手可及。周朝和几个上海来的朋友在悬崖边的凉亭中聊天,远远望见,起身来迎,第一句话就说,小引,你怎么越来越像少剑波?跟我同行的吴静年轻,没读过《林海雪原》,好奇问,少剑波是谁?老周微微一笑,指了指他说,年轻就是好!
2 这是中秋夜的一次相聚,起因是周朝的音乐工作室从大理搬迁回浙江。为什么要搬回浙江?上个月在武汉,我们坐在海岸线酒吧中聊天时,我问过他。当时周朝想了想,没说话,只是静静抽了一根烟。
早些年我游历江湖,也曾去大理盘桓过数次。那时候的大理,英雄遍地,满座诗人。周朝一把吉他,在苍山洱海间俯仰天地,心中想的,恐怕不仅仅是这山水和民居。有一天,周朝在酒桌上说,这两年,老朋友都慢慢离开了大理,当年在人民路上高歌畅饮的日子,早已经成了传奇。
出生于六十年代末的人,年轻时多少带着革命浪漫主义情怀,呼啸山林也好,叱咤商场也罢,最终讲的是在真假中寻个究竟。老周说,去年在大理参加了一个活动,满堂堂一百来人,老周说居然没遇见一个熟人。末了还有个染着黄发的小伙子挨过来问,老先生,你从哪来?周朝笑着说,他妈的,我当时都蒙了,以为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世道苍茫,人生如寄。老周说万物都有律动,盛极而衰或许是天理。周朝早年并不弹琴,他在中央电视台做过电视人,去厦门特区开过工厂,还在上海开过酒吧,饭店,又从事房地产行业,经历的风云多,看透的事情也多,慢慢生了退意。2003年去山东谈项目的途中,遭遇车祸险些车毁人亡,至今腿部还微微有点不适。据说,当年撞毁的那辆车,至今还在高速某大队作为车祸展示的实物。让人惊异的是,那次死里逃生的车祸,似乎打通了周朝通向一个奇妙世界的隧道,在一段令人眼花缭乱的共振之后,周朝突然抱起了吉他。
山重水复的生涯中周朝拿捏的是分寸和度,六弦琴中揉进了古琴和曼陀铃,这是天赋,是奇缘,也是披荆斩棘的苦功。许多事情本就如此,看上去的巧合其实背后隐藏的是必然。就像一个独行的旅人在深山中忽然遇到了古寺,溪水淙淙,蛙声阵阵,而另一个旅人,正从山的那一边朝此地走来。
当想象中的一幕在汤山头变成现实,许多人还并不知晓。木头房子修在竹林边上,红豆杉林在晚风中微微颤抖,我们坐在回廊中喝酒,认识的与不认识的,一拱手报个家门,举杯就饮。上海的,丽水的,台湾的,兰州的,西安的,山峦起伏,皓月当空,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3 很久没有听见三更天的鸡鸣了,第二天起床后,我跟老周说。遂昌县的父母官赵县长正竹林边和老周喝茶,扭头对我说,是的,咱们遂昌自然环境好,有好几个这样的古村落,南宋和明朝的都有。他用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座山峰,你看,那边仙岩背上,还有一座元代的古寺庙,是遂昌境内看日落的最佳选择。停了一会他又说,如果有机会,可以在那里做一个日落音乐会,一定很美。我听了,心向往之,朝远处张望,仙岩背上清晨的浓雾尚未散去,看不真切。
不过山坳中的汤山头村,已经从云雾中显出身来。红豆山庄原来的主人姓翁,本地高人,早年是个木匠,后来买卖木头,积累起来的钱投资了这悬崖边的山庄。而汤山头村的民居全都是土木建构,黄墙黑瓦,天井方窗,中国老派的江浙建筑风格,在这里依稀可见。穿梁斗拱间虽然没有明清时代精微的雕刻,但弧线依旧,古风犹存。特别是村口和山林中那些上千年的古树,红豆杉、老香樟、马尾松、柳杉,都是罕见的宝物。战争年代日本人砍走了一批,大办钢铁的时候烧了一批,九十年代初,汤山头尚无公路通向外面,当地村民以树换路,又卖了一批,赵县长说起这事,惋惜之情,溢于言表。
午后阳光灿烂,照着浙江,照着汤山头的红豆杉黑白分明。和丽水的洪涛老师在村中闲逛,石板路忽上忽下,岩石垒起来的石壁上,开着不知名目的野菊花。遇见一个老人扛着两根十米长的毛竹从树林边过,跟在后面去了山腰上他的老屋。老屋敞亮,天井养着几盆兰花,中堂挂着松鹤延年。老人抽烟,拍着自己的腿说,七十六了,腿不好了。一边泡茶一边招呼我们坐,他说,我姓翁,还用手沾着茶水在饭桌上写,上面一个公,下面一个羽。又说自己的孩子在上海,这两天正好回来,只是昨天一个亲戚死了,大清早就开车赶去了亲戚家。
他说的遂昌话很难懂,但我居然可以听明白,真奇怪。坐在天井边递给他一只烟,点燃了,烟雾袅袅,螺旋上升,相对无言。
4 第一个音符来自悬崖深处,紧接着,是急促的流星破空而来,然后转而低沉,到寂静,又忽如嫩叶发芽,绽放笑容。听音乐适合在夜晚,小吴说,特别是在这样寂寥的山谷中。
明月高悬,吉他婉转,贝斯稳重,清脆的鼓声配合心跳,汤山头村,需要有人在月光下暗暗鼓掌。
或许并不需要鼓掌。律在空中。
那我们来谈一谈政治吧!忽然有个小伙子说。八月十六的月亮照着八月十五的我们,金永俊放下贝斯换了一件T恤,老周朝在红豆杉下与人道别,一个从大理来的朋友刚刚落座。
2019.9.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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