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张建华
“徒歌”和“但歌”，是一对常被部分学者混称的概念。然而，认为“徒歌”就是“但歌”，失之于考，笔者并不赞同。古人创造一个概念，能指与所指往往具有一一对应的关系，即便是极其相似的概念也存在着微妙差别，何况“徒歌”与“但歌”的差异是很容易区分的。
从语义学上讲，“徒”与“但”的含义接近，都有“只”“仅”等意思，这也是一些学者把“徒歌”与“但歌”混一而称的原因。然而，“徒歌”与“但歌”是两个音乐术语，因此，考察二者的含义就不能脱离其音乐表演的歌场语境。音乐术语一旦脱离歌场语境，便沦为纯粹的语言学问题，就很难从根本上揭示其内涵和外延。
先说“徒歌”。在古代文献中，“徒歌”常作为一个双音节词被用来解释单音节词“谣”或“讴”，如《尔雅·释乐》说：“徒歌谓之谣。”《楚辞章句》卷十“讴和《扬阿》，赵箫倡只”句下王逸注：“徒歌曰讴。”似乎在汉代“徒歌”是尽人皆知的大白话，“谣”或“讴”却需要大费周折地解释一番。但是现在我们想要弄清楚“徒歌”中的“徒”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们查汉代的字书《说文解字》其实也是不顶用的，其“二篇下”只说：“徒，步行也。”段玉裁注：“引申为徒搏、徒涉、徒歌、徒击鼓。”这等于没有告诉我们答案。幸而我们找到一条直接解释“徒歌”之“徒”的材料。《文献通考》卷一百十八《王礼考十三》：“古谓徒歌曰谣，是其比也。其所谓‘徒’者，但有歌声而无钟鼓以将也。”这则材料在解释“徒”的时候，就没有脱离歌场语境。它说所谓“徒”，就是“但”或“单”。徒歌，就是只有歌声而没有乐器伴奏，类似于现在说的清唱。《宋书》卷十九《乐志一》曰：“凡此诸曲，始皆徒哥，既而被之弦管。”《晋书》卷二十三《乐下》亦曰：“凡此诸曲，始皆徒歌，既而被之管弦。”从“徒歌”到“被之管弦”，就是从清唱到合器乐曲的歌唱，《宋书》《晋书》的这两条材料正好可以佐证以上观点。但是“徒歌”的意思就是以上所说的这些吗？那么，我们要问：徒歌是一个人清唱呢，还是多个人清唱呢？两个或两个以上人的轮唱、对唱、和唱的那种清唱叫不叫“徒歌”呢？这些问题似乎还不太好回答。
那么，我们再来看看“但歌”的含义。《宋书》卷二十一《乐三》：“《但歌》四曲，出自汉世。无弦节，作伎，最先一人倡，三人和。”（中华书局，1974年）在这句引文里，《宋书》的校点有一个小小的失误，“但歌”是一类歌的总称，而不是专称，故不需加书名号。这是关于“但歌”的较早文献。“无弦节”就是没有配备乐器，那么“但歌”也算是清唱的。“但歌”与“徒歌”既然都是清唱，为什么还要制造两个名词呢？它们之间有什么区别呢？这就需要把两者做一番比较。把“徒歌”与“但歌”这两个概念放在一起，使之产生了可比性的，是梁代的萧绎。《乐府诗集》卷八十三“杂歌谣辞”题解引梁元帝萧绎《纂要》：“齐歌曰讴，吴歌曰歈，楚歌曰艳，浮歌曰哇，振旅而歌曰凯歌，堂上奏乐而歌曰登歌，亦曰升歌。故歌曲有《阳陵》……，又有长歌、短歌、雅歌、缓歌、浩歌、放歌、怨歌、劳歌等行。汉世有相和歌，本出于街陌讴谣。而吴歌杂曲，始亦徒歌，复有但歌四曲，亦出自汉世，无弦节作伎，最先一人唱，三人和，魏武帝尤好之。”（中华书局，1979年）我们重点看这则材料的最后一句，它和上引《宋书》的那条材料几乎是一样的。《乐府诗集》这则材料的校点也有个小问题，就是“作伎”一词是属上为妥还是属下为妥。笔者的意见是，属下或单出均可，但不可属上。不过这个小问题并不影响我们对文本的分析。引文称“始亦徒歌，复有但歌四曲”，一“始”一“复”，即此就可以说明“徒歌”与“但歌”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徒歌”与“但歌”的不同之处，就在于这两则材料都提到的“一人唱（倡），三人和”。“但歌”虽然也是不配备乐器的清唱，但是它不是一人独唱，而是有其他人和唱，至少是三人和，因此，也有学者把“但歌”看作相和歌的初级形态。但“但歌”的三人和唱应该不是定制。另外，“唱”与“倡”虽通假，但又有微妙区别，前指“歌唱”，似乎是主唱；后指“领起歌唱”，未必是主唱。杨荫浏《中国古代音乐史稿》五章说：“相和歌的原始表演形式，只是清唱，所谓‘徒歌’；进一步是清唱而加帮腔，叫做‘但歌’；再进一步是用弹弦乐器和管乐器伴奏，由一人手里执着一个叫做节的乐器，一面打着节拍，一面歌唱，这才成为名符其实的相和歌。”通过上文的分析，我们也是可以略窥这则文字背后功力之深。
“徒歌”和“但歌”作为无乐器伴奏的清唱，与“乐歌”相对，但“徒歌”并不等于“但歌”。“徒歌”一般指一人清唱，所以“徒歌”之“徒”除具有“但”“单”“只”“仅”等意思外，还有“独”的意思。“但歌”则是有和声或帮腔的清唱，帮腔或和声的具体形式也比较复杂，甚至还有其他唱法。另外，“徒歌”或“但歌”虽无乐器伴奏，但却有歌辞可唱，而“但曲”则为纯器乐曲，并无人声之唱，更无配曲之辞。丘琼荪《历代乐志律志校释》在《宋书·乐志三》的注解中说：“但曲者，有声无辞，为纯粹之器乐曲，或可以合舞。然舞而不歌，故谓为‘但曲’（与但歌异）。”这样，“徒歌”“但歌”“乐歌”“但曲”四个音乐术语便已厘定清楚，作为严谨的学者是不可以随便混用这些概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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