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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鹏举:我所认识的张桂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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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4.30 海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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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生湖海客,风雨去来身。

长夜飘零永,老眸开合频。

舟中千里马,枕上片时人。

来日横江去,浑忘践薄尘。

我所认识的张桂铭

引子

 1984年首届海平线画展,张桂铭被戏称为“花布头”的画作展出,张桂铭穿起了西装。这大概是他第一次装模装样地穿起了西装,他穿的是印有他的画的布料精心制作的西装。这一年,他四十五岁,新任上海中国画院副院长。这一年、这一天,他的画惊世骇俗,他的服装惊世骇俗。谁也看错了张桂铭。一个安分外表下的一颗不安分的心,一副平静容颜里的一颗狂野的心,而上苍知道,这就是张桂铭。

张桂铭,一个不同一般的绍兴人,没能把酒放进嘴里,也就不放在心上了。乌篷船呢,七岁那年,他是在那庙的地板宽宽的缝隙上,叉开双腿看那乌篷在胯下趟过,这船也不那么高大了。他就是这样很绍兴又很不绍兴地生长成张桂铭。

他是绍兴人,绍兴城里人。1939年,他出生了,之后生长在小酒务桥边的老街上。他爷爷是起过些波澜的铜匠,到他父亲叔伯辈家道中落。他父亲又是早逝,甚至没留给他丁点印象。他是由他母亲的姑姑养大的。那是个传统善良的女人,年轻轻没了丈夫,就终身不嫁了,只想着把张桂铭养大。没有父爱和只有别样母爱的孩子怎么生长呢?不是独生子却过着孤单的童年生活的孩子怎么生长呢?这是个命题,一个难以预料的命题。然而有一点可以断定,他必定是一个孤独的人,因为孤独,他更可以是一个特立独行的人。更大的问题是他还出生在了绍兴。绍兴是个什么地方啊,绍兴是个大智慧的产地、大英雄的产地,绍兴人的传统,不是永远争第一,而是坚信自己永远是第一。也因此,张桂铭一朝来在这个世界,他已经具备了一种可能性,那就是他可以成为今天的这个张桂铭的可能性。顺便说一下,他出生时还有个很绍兴的小名,叫“五六”。那年他祖父五十六岁。小酒务桥边的那条老街,直通鲁迅的百草园和三味书屋。张桂铭在这条街跑起来的时候,最先和反复听到的还不是鲁迅,而是越王勾践,徐青藤和秋瑾。绍兴人人人都不俗,因为他们是拥有历史的,拥有历史的人们,在饭前茶后,在街头巷议里面,讲的都不会是俗事。秋瑾有好日子过,可天下大事她不能不管。徐青藤呢,明时名声大坏,到了清代是一等一流了。绍兴人的精彩,不只是讲这些,他们是把人性、人情、和人格,看透看穿了。他们喜欢和钦佩秋瑾叉开双腿骑马,因为以往的女人都是并腿侧坐的。他们说徐青藤的那档子事,很明显是集体创作。有一例是说徐和人打赌,去睡一个寡妇。他当晚藏在了寡妇家,天明时分偷偷杀了一只鸭,拔光了毛,压在石头下面。寡妇起来看到了,大骂:“杀千刀的,压煞了下面还要拔光毛”。真假难辨了,他没理由不胜了。老街上盛传徐青藤的恶作剧,是因为他们太佩服徐青藤了,忍不住要调侃这位贤同乡,抡圆他的传说。和一代代的小绍兴一样,张桂铭就在这样的美丽和未免荒诞的道听途说里,生长起来。有小酒务桥,就有大酒务桥,两座桥像现在很出名的周庄双桥一样直角相依,桥下两水交流,跨水而筑的还有一座庙,地板漏空,低头可见水上行走的乌蓬船。在这里酒和乌篷船都有了,“酒”字刻在了他生地的那座桥上,应该是张桂铭认识的第一个字。他的血液里有足够的能力分解酒精,可惜家里穷,没钱再给他买了。船呢,乌篷船呢,通常是由它捎着去外婆家的,而他早早住在了外婆家。酒,绍兴人司空见惯的酒啊。乌篷船,绍兴人司空见惯的乌篷船啊。张桂铭,一个不同一般的绍兴人,没能把酒放进嘴里,也就不放在心上了。乌篷船呢,七岁那年,他是在那庙的地板宽宽的缝隙上,叉开双腿看那乌篷在胯下趟过,这船也不那么高大了。他就是这样很绍兴又很不绍兴地生长成张桂铭。

临摹在他首先不是学习的方式,而是内心快乐的方式,一个天才的画家活着的方式。煤油灯下很容易走出世界,达芬奇他们的人物都能活过来。煤油灯的烟味又是呛眼的,一个生长在中国老街上的绘画天才很宿命地近视了。

人生的全部魅力在于,即便天才,也不会轻易明白自己的人生使命在哪里。张桂铭玩过二胡,因为他喜欢看戏。鲁迅小时候喜欢看社戏,就是在他外婆家酒和乌篷船之间,明明月光下的锣鼓和戏文。鲁迅大概就是因为这社戏,社戏里面的女吊,和因之弥漫的爱恨情仇,渐渐成为文学家。张桂铭和鲁迅应该算近邻,他也喜欢社戏,也喜欢女吊,喜欢那服饰的艳色,大气和触目惊心的艳色,后来成了画家。可原先的张桂铭和原先的鲁迅一样,只有内心的大喜悦和大感动,仅此而已。所以张桂铭好长一段时间玩二胡。和线条的缘分是有的,家里的墙壁上到处是划粉划出的景象。色彩的缘分也是有的,譬如他还玩万花筒,用多棱的玻璃,迎着阳光,让色彩在掌心流泻,让现实的时节改变模样。然而现实并不如人意,不如他和他的小伙伴的意,所以有许多架要打,为了讲清一些到今天也讲不清的小孩子的理,为了消解体内过分的精力。直到有一天老师说再下去学费就不能减免了,张桂铭如梦初醒,读书,读下去,毕竟是任何一个天才生而便知的一条底线。他渐渐平静了下来,二胡,打架,甚至万花筒,渐渐淡出了他的生活,他的心。又是渐渐地,他发现平静其实很精彩,因为平静,他想起了秋瑾、徐青藤,勾践、鲁迅,许许多多历史上的人,也可以用平静的眼光细细打量许许多多周围的人。人真美啊,张桂铭从心里赞叹起来。忽然记起身边有笔有纸,他开始涂抹起来,徐青藤不就是东涂西抹的吗?他最初涂抹的是人,中国画中叫人物。一个远亲住了几天走了,居然留下了《芥子园画谱》。他还买到了张同衡的《怎么画漫画》,和哈定的《怎么画人物》。尤其是哈定的那本,里面附有达芬奇以来许多大画家的人物素描。张桂铭内心的,原先沉醉着的巴望突然觉醒了,他想把在心里许多生动的人美美地画出来,他觉得这是他最想做的一件事。他想画人了,奇怪的是他急切要画的竟然是把达芬奇他们的人物素描一一临摹下来,一遍一遍地临摹。他喜欢达芬奇他们笔下的人物,胜过自己心中的人物这在他开始画画的时候,很重要。因为他心中的人物很朦胧。更因为他是绘画天才,他的真心,这么小就已经被大师的画打动了。天底下历史上,有多多少少画画的人,他们都从小临摹前人的作品,可有几人是因为心被打动?都只是因为一个途径,画画的途径,从术到艺的途径。张桂铭与众不同,因为他是张桂铭。临摹在他首先不是学习的方式,而是内心快乐的方式,一个天才的画家活着的方式。煤油灯下很容易走出世界,达芬奇他们的人物都能活过来。煤油灯的烟味又是呛眼的,一个生长在中国老街上的绘画天才很宿命地近视了。近视在那时候远没今天普遍,戴上眼镜,会同时拥有一个绰号“四眼狗”。张桂铭没钱配眼镜,没钱拥有那个绰号。就像他的画,已经很有程度了,人家还掉以轻心。

那时候铅字是非常神圣的东西。“张桂铭”三个铅字印在了杂志上,它所显示的荣誉,许多人一生难求,它会保存和守候一个人天真的情怀,无邪的人格。而这,少年的张桂铭是不太明白的,就像这张刊登了的漫画的名字;“莫名其妙”。

人的命运很可能的事先的安排的。年近七十的张桂铭,那个黄昏对我说,他觉得他的命运,怎么想也会相信是注定的。人生的全部美丽,就在它始终是谜,而人一年年活过来,就像在一次次揭开谜底。这些谜很美,所以人生很美。这些谜底呢,有美有不美,无论美还是不美,都只属于你,人生的痛痛快快就这样了,没有如果,无法也不必选择。而张桂铭真是天随人愿,甚至是出乎意料的好,无法想象的好。黄昏中的张桂铭,说到这里,眼光很温和,内心的满足和敬畏,宁静得就像他绚烂得非常平淡的画。张桂铭开始画画了,他的小学中学班主任不是本身教美术,就是喜欢画画。也因此张桂铭打架被一次次宽容,也一次次被批评得真真切切,很难熬。老师是真喜欢他,是真知道他的能力、天分。他的同学还在全市的学生美术大赛上获取了第一名。他也送了作品,没奖。和所有拥有未来的人一样,他没有嫉妒心,他和那个同学成了好朋友,向他学习。有一天,他感觉到其实成功离他并没原来以为的那么远。这个世界其实很模糊,而模糊常常会让人失去勇气。所以一个出海归来的渔父,会让岸上的人感觉到海的亲切。一个上山归来的樵夫,会让山下的人明白了山的平常。第一名,也和自己一样,在同一个学堂里。这世界平常得很亲切啊。他在初三那年,画了一张漫画,被刊登在了上海的《少年文艺》上,这在学校是件大事了。那时候铅字是非常神圣的东西。“张桂铭”三个铅字印在了杂志上,它所显示的荣誉,许多人一生难求,它会保存和守候一个人天真的情怀,无邪的人格。而这,少年的张桂铭是不太明白的,就像这张刊登了的漫画的名字;“莫名其妙”。考场里,一个抄了另一个的答案,开心笑了,不过这答案原本不对,所以“莫名其妙”。而张桂铭的莫名其妙在于:“莫名其妙”给他带来了快乐,“莫名其妙”又让他在报考浙江美院附中时名落孙山了。学画不成了,他面前有两条路,一条是读高中,一条是读师范。学费一直是个问题。读了高中还得读大学,还是师范吧,古往今来师范是管饭的。还没等他的雄心冷淡,鬼使神差,他最后是读了高中。在高中,他向往的大学只有美院。他不由自主地又在画,高中三年,他的木刻作品多次在解放日报等多家报刊发表。张桂铭就这样被命运的手紧拽着,看起来跌跌撞撞,却是一路走得几乎笔直。高中毕业,张桂铭考进了浙江美院,学中国画,而且是班长。入学是班长,毕业时也是班长。浙江美院给了张桂铭一个梦想,也给了张桂铭一个梦醒时分。他和七个同学分配到了上海,他分到了文化局。文化局有剧团、剧场、博物馆、文化馆,等等,而命运这会儿的揭开的谜面竟然是谁也怕去想的好地方——上海中国画院。这年,他二十五岁。这年,谁也无法也没能力怀疑,是命运安排了张桂铭。张桂铭在这年明白了,自己来到这个世界,是来也只是来做画家的。


张桂铭的画,除了花布头,还有许多来源,譬如:万花筒、社戏里的女吊、陈老莲笔下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的人物,徐青藤泥沼血泊般的线条,还有潘天寿的填色花卉。有人说张桂铭是中国的米罗,那只能算是笑话。

二十年后,张桂铭来到了他平生很重要的一年,就是本文开头的所述的1984年。和他的“花布头”在地平线画展亮相的同时,他的《画家齐白石》,在全国六届美展获铜奖。过去和未来有时真会出现个里程碑。过去是什么啊,他的《画家齐白石》为标志的人物画,已经造就了张桂铭,四十五岁啊,他已经是一个完成,一个圆满的完成。作为画家,他已不枉度一生。只是他才四十五岁,他的人生使命还不止于此,上苍对他的赐予和盼望还不止于此。同一年发生的两件事,一件指向了过去,另一件指向了未来。这就是张桂铭,一反常态穿起了“花布头”西装的原因。一个绍兴人,一个从小没有亲生父母管教的绍兴人,一个没有亲生父母管教的、由一个传统善良的女人抚养成人的绍兴人,他内心的向往、内心的伤感、内心的狂野和灿烂,有几人能真正明白啊,除了上苍,还就是这时的他自己了。张桂铭说他幸好来在了上海。因为上海的画家是自说自话的。吴湖帆、贺天健、林风眠、关良、丰子恺,还有唐云、程十发,哪一个的面貌都是自己的。不像浙江,大家是抱团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就像那张《画家齐白石》,画得再好,也不过是浙派人物画,出挑又怎么了?只是把大家都在画的画画得好一些,在上海呢,出第二个吴湖帆,第二个程十发,就是怪事了。“花布头”又什么不好呢?人家“折股钗”、“屋漏痕”、“高山坠石”、“万岁枯藤”,“担夫争道”不传统吗?中国画出生的时候就散了焦点,就填了颜色,就是传统啊。张桂铭的画,除了花布头,还有许多来源,譬如:万花筒、社戏里的女吊、陈老莲笔下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的人物,徐青藤泥沼血泊般的线条,还有潘天寿的填色花卉。有人说张桂铭是中国的米罗,那只能算是笑话。米罗是在日本看到了浮世绘,就学着画了,他还不知道这画的根源在中国。米罗最多是中国画的学生的学生,或许是个好学生。而张桂铭肯定是中国画今天的好画家,好老师了。程十发是当今中国画坛的一个奇迹,作为前辈,他感觉到了张桂铭的不凡,他很明白张桂铭其实很传统,而因为传统,已经走得很美好。他几次给张桂铭题诗,其中提到了张桂铭的传承:“新荷开满旧荷塘”。这旧荷塘是说陈老莲和徐青藤吧?这两个早先的大画家,还都是绍兴人。世间事有时真的很奇怪。程十发老是把颜色有意无意地填出线外,人家都说他传统,张桂铭呢,他把颜色精致地填在线内,人家都说他不传统。这大概就是张桂铭与众不同的地方,也是程十发与众不同的地方。传统真的这么难懂吗?应该是的,不然好的画家要比现在的多得多。

黄永玉、吴冠中、石虎,读到了张桂铭的画,都庆幸和自己共同活在这个世上的,还有一个张桂铭。前三百年和后三百年读画的人呢?大概也不缺知音。因为中国画在它出生的那天起,就具备了所有的美,中国画过去和现在的两端其实是一个方向。所有画画的人,都只是弱水三千,取一瓢饮。

绍兴人真是了不起,他们的文化底蕴,他们所有的梦想都像酒一样醇厚,文字一样开阔。他们画画,画到尽头,就画自己的文化了,总是想用画笔去表达文字所能表达的容量和内涵。陈老莲是这样,徐青藤是这样。今天,张桂铭也是这样。走过了《画家齐白石》,张桂铭的画画梦想,不仅是画人物画花鸟画山水,在他眼里心里,画就是画,画是不分人物花卉和山水的。他熟悉中国人的古往今来,他相信中国文化开始的时候是天人合一的。他感觉老子庄子孔子的文章好的原因,就是他们是把人间万象统一起来思考。之后呢,人间的事情多了起来,人的思考范畴被分割成条条块块,就没以前那么文化了。譬如唐宋八大家的文章就没老子他们的好。由这条思路出发,他想到自己的绘画,他感觉自己应该创造一种属于新的绘画语言,一种由中国画传统的线条和墨色构建起来的、新的绘画语言,随心所欲地讲述人间万象,讲述自己的心情和梦想。他以自己的语言先讲述所谓的花鸟,他觉得生活着的花鸟照实画出来,可能既失去了花鸟的意义,也失去了画的意义。在所有的文学艺术里,在画里,和现世的相像,可能是最明显的错误。把花鸟画得不像花鸟,大概就是花鸟画了。因为这花这鸟,一定在你心里开得很久叫得很动听了。人家说他的石榴是“鲨鱼嘴”,荷花像“蒲扇”。他笑了,因为人家已经看懂这是石榴,那是荷花了。他回答说,《水浒传》里人都有诨名的,我给花鸟取些诨名不是很好玩吗?还有,荷花在中国文字里有个称呼叫“田田”,像也不像,可中国人都说好啊,这是文字的味道,也该是画画的味道吧?这就是张桂铭画的内核,这就是张桂铭画的意义。说张桂铭怎么不画人物了是误会,说张桂铭是花鸟画家是误会,说张桂铭画的山水怎么像“地图”,也是没有读懂他的画。人间的烦恼,在于有时连一张画也闹不明白。地平线画展到今天,又过了二十年。张桂铭的画,很幸运,有人看懂了。譬如黄永玉、吴冠中、石虎,读到了张桂铭的画,都庆幸和自己共同活在这个世上的,还有一个张桂铭。前三百年和后三百年读画的人呢?大概也不缺知音。因为中国画在它出生的那天起,就具备了所有的美,中国画过去和现在的两端其实是一个方向。所有画画的人,都只是弱水三千,取一瓢饮。

~本文作于200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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