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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壬‖即使雪落满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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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6.23 海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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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我跟父亲驱车两百多公里去乡村祭拜一位亡故的老者。天空飘着细雪,如萤乱舞。我们把车停在村口的小广场边,一路走进村庄。父亲的头发、肩头沾着雪粒,他垮着脸,表情凝重。他是头一天意外得知死者已于半月前就过世的消息,所以我们来晚了,没有赶上葬礼(后来知道并没有葬礼)。我们来到一户破旧、低矮的红砖房前,房前墙根堆着两垄黑瓦,底下一层有干枯的苔印,仿佛长在那里很多年。屋旁的旱厕墙垛倒塌了,像是被常年累月的风雨侵蚀塌的。左侧的菜地摞荒已久,枯死的杂草,扔满乱石,几个空塑料袋嵌在杂草间被风灌满。冷风贴地吹过,挟裹着寒气,我环顾着村庄周遭林立的青砖小楼,墙体随处可见的电商广告,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阵摩托车呜呜地鸣叫,几个稚童在小超市前追逐嘻闹。这村庄远在郊外,正值初雪,乡村的寂寥笼在一层厚重的灰色阴郁里,仿佛在酝酿一场更大的雪。而这间屋子俨然死去很久了,就像一座旧坟墓。完全没有人居住过的痕迹与气息。屋子的木门中间横着一把生锈的搭锁,父亲用手扣了扣搭锁,又把头探向门缝里,我也凑近伸长脖子往里看,一片漆黑,阗寂无声。一时间,我和父亲陷入了一种不可名状的无措里。我们在屋门口转着圈,看上去荒诞极了。
    死者70岁,名叫李运强,30年前因参与抢劫杀人案判了死缓。5年前被释放,一个人回到乡下老家,半个月前脑溢血突发身亡。他跟我父亲有过五个月的铁窗之情。在这5年里,父亲偶尔会独自一人看望他,与上一次他来到这里不足半年时间。我知道,死者的妻儿自从他入狱那天起就跟他断了关系,他们从未探监,直到死的时候都没有现身。听说尸体火化的钱是同族的几家分摊的,骨灰还摆在家里,至今没有下葬。
    父亲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他躬下身去,身体在颤抖。我赶紧去搀他,他倔强地挣脱了我的手,一下站直了身子,然后说了句,我们回家吧。雪下得大了,他在前面越走越快,带着愤怒与悲伤,带着对荒凉人生的巨大虚无,他把渐行渐远的背影留给了我。我站在他身后,百感交集。祭拜未果,但此行本身也算是尽到了心意,我们原本可以拜访一下他邻近的族人,但父亲放弃了。他就这么粗暴地、自顾自地走了。他难过地说不出一句话。
    我是惯于看着他的背影,站在他身后的那个人。作为父亲为数不多的朋友,这个人死了,没有亲人到场,骨灰没法入土。落得这样的下场,人们通常会说,这是杀人犯该有的报应。但这是一个可怕的报应。这个报应要比坐牢更可怕。从死缓到无期,从无期到有期25年,最终,死刑还是没有放过他。
……
    那他岂不是万念俱灰地活过了这三十年?我忍不住问父亲。
    不。在接受死缓的那一天,他就朝着生的方向做最大的努力,所以他的每一天,是怀着希望和光亮的。只是,这人世间太寒冷了,没有给他一丝机会。
    两天之后,父亲轻度中风,一时下不了床。他几乎不说话。陪他从医院回来,父亲已康复得差不多了。我半个月的年假所剩无几,即将返回广东,他突然叫住我,我见他脸有未干的泪迹,他微微地想掩饰一下尴尬,然而却又用一种罕见的郑重语气说出,红,谢谢你,辛苦你了。
    一时间,我意识到,父亲的这声谢并不是指这几天没日没夜的医院陪护,而是来自他内心深处三十年来对这一切的一切最终凝结成的一个『谢』字。我怔住了,我知道这个字的份量。我们都有情感上的表达障碍,有些话从来都羞于出口,它太烫了,以致于会把我们稍稍地弹开一会。父亲一定知道它在我心里引起的风暴。我流下眼泪。
    我给了父亲那样的机会。温暖与光。还有重生。



    我时常在梦里听到一双钉了铁掌的靴子发出“噔噔噔”的声音,那声音由远及近,它伴着恐惧,压迫,一声逼近一声,最后踩进我的额头,踏破梦境。睁眼,手握成死死的拳头,心跳急促,而梦境清晰依旧,在它刚刚消逝的瞬间,留下一串渐次减弱的震颤使我眩晕。等到灵台清明,我还是要花很长一段时间费力地去绕开它。为的是遏止恶劣的情绪漶漫。无法诉说,没有人能从精神的内部来慰藉我,漫长压抑的童年,寂郁的少女时代,最终,我在阅读中找到了消解。我似乎很早就意识到,人可以依赖冥想活着,构建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然后整个儿地缩在里面。我希望它能够阻挡门外热水瓶摔在地上炸碎的声音,暴烈的父亲,他的怒吼,母亲瑟缩着啜泣,年幼的弟弟,他扯着喉咙发出尖利的哭嚎……全部,把它们挡在我的世界之外。在那样的年纪,我是如何练就了一幅冷心肠的?一个人的自尊在长期对抗自我的脆弱时,内心就会结出一种类似盔甲的硬壳,看上去冷酷,麻木,不顾他人死活。这是我青春的叛逆。很多年之后,我再看那个时期的照片,很多张,我,撇着嘴角,空漠的眼从来不看镜头,鼻孔发出轻蔑的一哼,脸,厌倦着一切。我曾尝试用文字去面对它,或者说去面对尘封在内心角落的那个自己,可我疑心,一旦付诸文字,最后呈现出来的是另一个模样。很本能地,文字会朝着情绪化、自我辩解自我粉饰的方向。篡改,无非是遮蔽的另一种形式。然而,很长时间以来,我竟至发觉,即使是遮蔽,那也是真实的一部分。包括,即使我虚构的是另一个自己,那也是我心里希望的样子。
    那双钉了铁掌的靴子是我父亲的,那是一双长统牛皮靴。它的材质有天然的光泽与质感,锃亮、漆黑,沉默。摆放在那里,竟有轩昂的不凡气度,类似于某种男人的品格:伟岸的将军,不朽的战神,抑或心怀天下的英雄豪杰。那个时候,父亲跟那一代的年轻人一样,喜欢一个日本电影明星,他叫高仓健,那一代人,喜欢他,皆因那部叫《追捕》的电影。我想,父亲在穿上那双长统靴的时候一定是有了杜丘的代入感,他时常穿着它,铁掌发出的声音让他萌生了凌驾他人的意志。父亲是一个身材矮小的人,刚及一米六零。矮,是他终生的忌讳,逆鳞,不让人碰的。自卑与狂妄,不加掩饰。我相信父亲是一个痛苦的人。他仅穿三十七码的鞋子,然而那靴子最小却只有三十九码,明显大了,前面空出一截。在八十年代中期,一双一百多块钱的靴子,父亲眼睛都不眨地买下了。他把长裤扎进长统靴,那靴子竟没过了他的膝头,快要到达大腿的部位,远远看着,他的下半身,仿佛是从靴子开始的,看上去丑陋而怪异。父亲趾高气扬地穿上它就脱不下来了。那么多的日子,伴着他说着凶狠的话,变形的脸,目眦欲裂,他愤怒地、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子,铁掌在水泥地发出的声音,那声音,于我,真像是一场恶梦——他打了母亲。我用双手捂住弟弟的眼睛,缩成一团。
    我最后看到那双靴子是很多年后的事情,它被扔在废弃的阁楼里,跟一堆缺腿的桌椅、旧自行车、不再使用的缸和有裂纹的陶罐们呆在一起。那靴子的脚脖子扭得面目前非,像两只畸形的老树根。左边的一只,鞋尖处斜昂着头,没法着地,右边的那只,右侧严重磨损,脚背处折痕太深,快要断了。它们都无法站立,铁掌已锈。这是一双备受摧残的靴子,它承载着父亲太多的乖张、暴戾和喜怒无常。我所能忆起的有关这双靴子的那些岁月,父亲折磨着我们所有的人。
    这双靴子仿佛为我找到了一种述叙的调门。写作十五年,关于父亲,这个离我生命最近的人,我却迟迟落不下一个字。起先缘于家丑不可外扬,讳莫如深。毕竟父亲有牢狱的经历。而后,我却又始终没有准备好去面对那个时候的父亲和我自己。一想到,或者一梦到,我都是极力去绕开,拼命往里缩。长期以来,我以为这个往里缩的空间还很大。然而,30年过去了,人世沧桑,几遭起起落落,一生飘零异乡,最终也只落得浮生寄流年,虚掷了光阴。一切外在的,俗世的荣辱、毁誉,于我,皆已是风中之物。而今,我之所以去写它,除了一种佛性的释然之外,我还认为,不论是父亲还是我,在面对他入狱这个事件之时,皆不能以一个丑(即耻辱)字去定义。相反,40岁的父亲和16岁的我,在那个事件中认识了彼此,我们重新建立了一种人世间最宝贵的关系:父女。我最终没有抛弃父亲,我向他伸出了手,并抓紧了他。那件事不再是我们人生的污点和耻辱,而是一次重生的艰辛历程。我想起杜拉斯的《情人》,她写这个小说已进入生命的暮年,而这个她在十六岁就遇到的男人,是她终生难忘的情人,她为什么要捱到古稀之年去写这个让她终生难忘的人?之前,我对此很疑惑,然后现在懂了。她应该找到了一种合适的表达,赋予这个故事在她的生命中无可取代的光与不朽,要做到这一点,需要时空的距离,需要那种历尽世事沧桑之后仿佛又回到原点,重新对过往的打量,以及日日积累的情绪等待临界喷涌而出的那一刻。现在,这双靴子,这个破败而又衰老的实物,我在心里攥着它,眼前浮现出父亲中风初愈时的那张歪斜的脸,那张写满现世已然走到尽头的哀绝的脸。惶惶然,竟莫名想到大限二字,一阵心惊过后,泪腺犹如受了暴击一般,滂沱不止。



    父亲是幼子,备受祖母溺爱。我们家世代农民,每一个人都是要下地耕种的,然而父亲吸血式读书,竟自读到高中,直到那个运动席卷全国时,他才辍的学。他只得背着一个网兜从城里回来,那兜里只装了一个铝饭盒、一个磕了瓷的搪瓷茶缸、一双旧解放鞋和几件换洗衣服。人皆纳罕:这个读书人从学堂回来,竟没有带回一本书。这到底是读了个什么书啊。父亲只是笑了笑。祖母满心欢喜:这小儿子算盘(珠算)打得好,十里八乡的人都赞,还能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为他下的血本总算不亏。那个年代,在我们那里,看一个人是不是有文化,第一宗就看算盘打得怎么样;第二宗就是要看这毛笔字了。有这两样,你就有可能摆脱耕种的命运,去生产队当会计、当记工员,最不济,也能去民办小学做个教书先生。他小小身板,没有吃过一天苦,喜欢仰着脸说大话,性格偏激好斗,然而为人却大方爽快,村子里有人家穷急需要钱,父亲只要有,定会倾囊相赠,也不计较人家会不会还。有天姿不错的孩子,他从来不吝赐教,竭力劝说其家长一定要舍得下本钱让他读书。他性子好动,笑得很大声,一幅天底下没有什么事能难倒他的屌样子。父亲所学,远远不止这两宗。他能写文章,文采不凡,擅于复杂的数学演算,记忆力惊人。他还有一幅迷人的男中音嗓子,能把《草原之夜》这首歌唱得深沉低回,孤独苍凉。
    就这么个小小的人,进了生产队当起小会计。指尖的算盘珠子扒得飞快,如同他迅速爬升的命运。第二年年末,因在公社的会议上有了一次惊艳的表现而受到领导的关注。我的父亲,19岁,从容不迫、胸有成竹地报出生产队两年来粮食、蔬菜、牲畜、工时、人力的所有数据,百分比,上升、下跌原因分析,他还补充了个人的相关建议。那种自信,那种踌躇满志,那种台下鸦雀无声的个人秀,父亲,在命运最初的高光时刻,一个牛犊子,尽管青涩,但终归也还是可爱的。紧接着,父亲就进了大队部当会计,做八个生产队的账。他彻底地摆脱了耕种的命运,成了吃公家饭的人。一路的顺风顺水,随后又做了大队队长,村支书,最后,他做到了乡镇建筑公司的总经理。二十年间,他从那个青涩的少年变成了一个傲慢、自负、冷酷而又喜怒无常的人。从我记事起,父亲像一个陌生人,这个陌生包括:他对我突如其来的热情。比如,周末他让单位司机去学校接我回家,引起同学围观;再比如,他时常塞给我厚厚的一沓钱,扔下一句“拿着”,就没有了别的言语。我跟父亲几乎没有交流。但我知道,他在关注我。他从来没有漏过关于我的所有重要日子,生日,升学考试,毕业典礼,他知道我在学校的所有荣誉,并与班主任有频繁接触。在一次家长会上,父亲竟然给我所有的任课老师都准备了礼物,会后,还高调地请老师去酒店吃饭、唱K。这些都令我反感,觉得他行事粗鄙,像一个小丑,让我蒙羞。在我的视线外,我能隐约感受到有父亲的身影。父亲对我的重视,我后面还会专门讲到一个事件。
    可是,我却能从外面的言论中听到父亲。那是一种,看见我走来就会嘎然而止的声音。残酷的是,我一字不落地听见了,像是被风吹落到地上的声音,人皆散尽,就等着我来捡起。那些话里有诅咒、嘲讽,更多的是看客的泄愤和谩骂。他们嘴里我父亲是一个不得好死的人,迟早要遭到报应,只是时候未到。我很小就是一个心事重重的人了。我听到了很多关于父亲的那些可怕的事:
    建筑工地上有人从脚手架上掉下来摔死了,赔家属五千块钱私了。
    所有的建筑项目从来没有招标,那个人垄断了。钢铁厂新区所有的厂房,围墙,包括公路,他想给谁做就给谁做。
    听说他是乡镇领导一把手的钱袋子。
   前几年新盖的教学楼,墙体都裂开了,垮了一边,至今没人管。连建学校都搞豆腐渣。。。。。。
    跟黑道的人搞在一起。听说打伤了外乡一个建筑队的头头,至今人还躺在医院。
    然而有一宗八卦应该是真的。父亲在担任村支书的时候,有一次接待市领导,那是父亲第一次接待市级别的领导,所以他特地挑了一套灰格子西装,梳了一个锃亮的大背头,意气风发地带着村干部一行人候在村委会门口,一辆黑色的轿车开过来,里面下来四个人,一个领导模样的人,环顾了一下人群,然后他向父亲身边的书记员伸出了双手。那书记员戴着黑框眼镜,中山装,背着手,他身型挺拔,气质沉稳。人们这么形容我的父亲:他看上去,像一个小痞子。
    只有我知道,这种事对我父亲的伤害是致命的。我甚至能想像得到,当时他那张变形的脸。我认为,他后来的种种狂妄,嚣张,都有一种表演的成份。那种扭曲,激发出的恶,往往是毁灭性的。
    我后来翻看了父亲案件的所有卷宗,那些触目惊心、恐怖而又不可思议的事情远不是这些风言风语比得了的。然而那个时候,人们对我的态度非常微妙。直到父亲入狱,那种人情冷暖的露骨表现让我在一夜之间长大。无论我在外面听到了什么,我从来都没有向父亲求证过。我对父亲的无视、鄙薄皆与这些毫无关系。
    我恨这个矮个子男人是因为他醉酒之后打我的母亲。直到我慢慢长大,敢用自己的身体去挡,父亲的拳脚落到我的身上时,他就会倏地缩回去。我护住母亲,怒眼圆睁。与父亲凶狠地对视几秒后,他就萎顿下去。
    一家人坐在一个桌子上吃饭的日子很少,即使一年中有那么几回,我和弟弟端了饭碗回各自的房间。母亲一个人默默地陪着他,给他添饭,起先他们小声地争吵,继而父亲摔碗,摔椅子,最终他会摔门而去。父亲在家,总有一种奇怪的氛围笼罩着我们,他像一股特别刺耳的岔音,让我们不自在,令人窒息的压抑感。他在家从来不笑,他的脸有一股暴戾的力量,不知道什么时候发作。有时我们娘三有说有笑的时候,父亲突然推门而入,空气在那一瞬间仿佛凝固了一般,我和弟弟心照不宣,一言不发,小心翼翼地各自散去。我们从来都没有喊过他爸。“爸”这个字太奇怪了,它需要一个人无条件承认对另一个人有一种先天的情感,我时常盯着这个字看,直盯得它被无限放大,大至虚无,最后陌生得我不认识了。
    上初中起我就住校了,那种逃亡窃喜的心理仿佛是,一大片干净明媚的阳光照进来,照亮内心那些已经生病的角角落落。那个家太阴暗了,可怜的母亲,她像一个智者,她深信会有一个崭新的父亲回归。而我在那么长的时间里,认为母亲愚不可及。我读不懂她的爱与慈悲,多年后读到张爱玲的那句话:因为懂得,所以慈悲。瞬间脑海中,母亲这个人一下子对应到位。
    父亲经常一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直到深夜。电视的蓝光映在他的脸上。门缝里,我偷偷地看着,他是一个怎样的人?我有时问自己,忽然就觉得面对这个问题有一种巨大的障碍,像一个黑洞,无从下手,他从来都没有在我和弟弟面前表现出温情,更多的是不满和暴躁,即使我们在学校有不错的表现,他只是不屑:跟我那会比,你们都差远了。很多年前,他的床头曾经有《静静的顿河》、《悲惨世界》这样的小说,而现在则是金庸的《倚天屠龙记》。有一点,我是可以肯定的,父亲他懂得人性的美好,这世间的善与真,他都懂。只是他好像关闭了。
    母亲的态度耐人寻味。对我父亲这个人,她从来没有一句恶语。她微笑着,仿佛掌握着绝对的真理,她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即使是在父亲四面楚歌的日子,那些汹涌地唱衰他迟早要出大事的日子。父亲被带走的那一天,她像一个先知那样说道,这个时候被抓起来是最好的了,再晚些就反而不妙了。
    跟所有人的一样,我们都认为父亲被抓是迟早的事。
    那个时候,小城突然刮起了跳舞风,城里,乡镇都开了许多家舞厅,一到晚上,整条街霓虹闪烁,迪斯科的舞曲响起。父亲彻夜不归,在舞厅包场子打牌赌钱,听人说,父亲在外面有了女人。我直接的反应是,这绝对是真的。虽然我没有跟他有真正的交流,但我了解父亲。一涉及到他的相关信息,我就能瞬间判断它的真伪,我深信,父亲太需要情人这东西来坐实他作为当地一个人物所该有的那种匹配。那女人,堂姐指给我看了,是乡政府旁边庆丰餐馆的老板娘,一笑就花枝乱颤的那种女人,她有丰满的臀部和华泽的胖膀子。我原本没想去招惹她。
    弟弟突然发了高烧,我只得在深夜去舞厅寻父亲,让他派车把弟弟送进医院。穿过震耳欲聋的舞池,我被一个认识的小哥领着,径直来到那间包厢。踹开门,怒气冲冲地出现在父亲面前。烟雾缭绕的空间,灯光昏暗,几个人在炸金花,桌面下注的大额纸钞扔得狼藉一片。那女人蛇样攀缠在父亲身上。父亲抬头惊愕地看着我。
    回家。我只扔出两个字,语气没有商量的余地。
    这谁啊?那女人口吐烟圈。
    我,我家姑娘。父亲显得有点惊慌失措。
    啊哟,你是红吧。女人的脸微微一变,立马从我父亲身上站起来,上下打量我。
    黄江,你给我马上回家。我直呼父亲名讳。
    那女人拉扯我,说道,红啊,什么事这么急,你爸这不忙着吗?
    一个响亮的耳光打在她的脸上。我龇着牙狠狠发出:你给我滚。
    父亲一下子震住了。众人见情况不妙,把牌一推。父亲站起身突然大笑起来,他说了一句:果真虎父无犬女啊,不错。然后他把那女人扒拉到一边就往外走。
    从那以后,父亲就跟这女人断了。我相信理由只有一个,他已经感受到快要失去我了。从那以后,父亲甚至一度罕见地对我赔着笑脸,我知道,在他心里我很重要。



    我之前从来没有设想过父亲真入狱了我会作何反应。
    那个时候我在市里读高中,住校。有一天傍晚,一个同学带话,说总机有我的一个电话。是我母亲打来的,她说你父亲被破门而入的警察铐走了。母亲的声音很镇定,她只是告诉我这个消息,别的什么都没有说。放下电话,我真正感受到五雷轰顶,双脚灌铅。我的全部,整个的肉身,意志,我这个人的一个物理存在,全都化为一片虚无。生命仿佛停顿了一下。我才真正感受,父亲是一直融入我生命的那个人。他突然被生生拆走,我就裂开了。本是意料中的事,可当它真正降临的时候,依然是一个晴天霹雳。
    原来恨,它倾注的也是一种热情,它炽烈的程度远在爱之上。或者说,它们本来就是同一种情感的两个面。
    没有请假,我径自坐车回家。一路上,我回想父亲的过往,林林总总。恨意又占据我全部的身心:他活该。见到母亲之后,我大吃一惊,才几个小时的工夫,母亲憔悴得厉害,脸寡白,唇青紫,看见我,她有一点发抖。我赶紧上前扶住她。弟弟蜷缩在她的身边,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小羊羔。我们娘仨拥成一团。这就是一个家没有父亲的样子,这就是一个家就要垮掉的样子。我第一次感觉到,父亲这么重要。现在,他生死未卜,失联,与我们隔着一个未知的世界。恐惧,像一口悬着的深井,时刻害怕有一个小小的石子扔进来打破死寂而荡起狂澜。
    我和母亲一夜未睡着。稍稍平复之后,母亲告诉我,前几年一个算命先生跟她说,你父亲需要历一次劫,脱胎换骨之后,他会重新回来的。我的母亲,除了自己的名字,她大字不识。在她的世界里,总有一种奇妙的说法去阐释自己的命运,而最终获得心理的圆满。此时,类似这样的话无疑是一种暗示,我愿意顺着这个意思去相信它。相信一个算命先生。长久的沉默之后,母亲又说,他只有九十几斤,这小身板可要受点罪了,他得多害怕啊。我心里一紧,连忙攥住她的手。我跟母说,如果父亲坐牢了,我们就等,等他回来。母亲嗯了一声,把头靠在我肩上。
    那个一直害怕说出口的两个字:坐牢,就这样被我轻易说出了。16岁,我第一次感受到母亲与幼弟对我的依赖,那么重,那么悲凉。我必需要先说出它。我不能被击垮。
    仿佛一下子云开雾散。最坏的结果都预料到了,我们稍稍不那么害怕。然而除了接受父亲要坐牢这个结果,我需要面对的是一个更可怕的事实:我是一个罪犯的女儿。像一千根钢针扎到身上,一万只蚂蚁啃咬骨肉。那些看我的目光,那些背着我的窃窃私语。想遁地,想隐身,可是这个世界太亮了,我像被剥光了衣服暴于众人的视野之下,无处躲藏。那些坊间的谣言和议论在耳边嘈杂一片,嗡嗡作响,怎么也甩不掉,甚至会追进梦中。他们的笑声刺进我心里:
    被带走的时候,吓得两腿瘫软,尿裤子了。拖着走的。哈哈。
    民警在他家院子里挖出来好几十万元。
    听说在看守所被吊起来打,跪在地上磕头求饶。
    至少判五年。
    可怕的是,相比我的尊严和高傲,父亲的处境和命运竟然不是最大的困扰。相比接受“父亲坐牢”和“我是一个罪犯的女儿”这两个事实,后者更让我难以忍受。那些被照见的陌生的自我,那些黑暗的真实面目,此刻都凸显出它本来的样子。我不知道要如何穿越这内心的地狱而抵达澄明,无人可以诉说。
    没有一个亲戚来家里安慰。这本是意料中的。我并非是那种小小年纪就有了一幅看透世态的老成模样。三天过去了,实在是因为父亲那边没有一丝一毫的消息传出来,而谣言四起,我们的心都悬着,哪里有心思去计较人情的冷暖。然而,却有这么一个人撞进来。
    一个挺促狭的场面。在村口街道菜市场,几个人见我走来纷纷散去,人群中有我堂婶,她假装没有看见我,想借机混在人群中溜掉。我的堂兄没少拿我父亲下面工程队的活去做,平日巴结我母亲如同亲娘一般。可我径直就站在堂婶面前了。
    啊哟红啊,买菜呢。她讪讪地。我嗯了一声,说了一句婶娘好。我直视着她,那句“民警在他家院子里挖出好几十万”的屁话就是她说的。
    那个,我昨儿去庙里烧香了,求菩萨保佑你爸平安呢。出这样的事,我也是挺同情你们家的……
    我爸这个人最怕死了,一挨打什么都招,说不定,堂兄跟他有点不干净都会被供出来的,所以……
    她的脸瞬间变了,那是一种恐惧。嘴里依然絮叨,骂骂咧咧,什么自己死就算了还拉侄儿做垫背,死矮子,活该遭报应,一边骂一边落荒而逃。我站在那里,满街的人来来往往,夹着嘈杂与风声,眼前仿佛都混沌起来,只有影子在晃动,最后只觉得人只剩下我一个了
,大日头地下,阳光是冷的。她这样的人,我是不会去计较的。只是,我那么难过。



    我只得返校。班长李伟超已经替我在老师那里请假了。一连几天,我成了一个魂不守舍的人。坐着出神,同学从后面轻轻的拍背能把我吓到惊慌失措。先前就打听到看守所的位置,坐几路车,我决定中午放学去探一探。
    看守所很远,在郊区的一个山脚下,旁边有一个磁带厂,从学校过去要转一趟车。下了车,往里,是居民的棚户区,有一条长长的脏巷子直通磁带厂门口,往左,就是看守所大门,几棵高大的悬铃木在天空环拱相抱,落叶纷纷,地上打着卷的枯叶被风吹得不停翻滚。大门的岗亭有一个小小的窗口,十二月,天已经很凉了,一个红色的热水瓶正挡着窗口,里面有人走动,看不真切。我的父亲失踪一周了,他就关在我眼前的这个四面都是围墙的建筑里。
    近在咫尺,我就这样离开吗?如果我此刻离开,那么我就会把同样的难题推给下一次。我不能等到下一次了,我必须正面接受父亲已被关进看守所这一事实。在过去十六年的生命里,耻辱、颜面扫地,难以启齿,举足不前的犹疑,同时又被一种力量驱使的压迫感,在那几分钟里,我全都感受到了。那是一秒接着另一秒的煎熬。
    探出头来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警员,锁着眉头,脸有的愠色。他问我什么事,连问两遍,我说不出话,只是泪水涟涟地看着他。这光景,他大概也猜出大半,问我是什么人关在里面。我回答说是父亲。他拿出一张探视登记表,我依次填上日期,探访人,人物关系,家庭住址等相关信息。他拿着表,看了看我说,判决前是不能见面的。我小心翼翼地问他,能否转交给我父亲一百块钱。他说这个可以。我环顾了四周,说了句稍等,就跑开了。我一路小跑到附近的一家小卖部,买了两盒精装红塔山香烟送过来。啊,我只是衷心地拜托这个人能把钱如实转给我父亲,看在这两包香烟的诚意上,千万不要做出不好的事情来。千万。我流着眼泪。那人推了一推,在我的坚持下收了。他忽然松开眉头,吞吞吐吐地说,周日你来吧,带上两桶黄油漆过来,你或许能见到你父亲了。周日,也就是四天后,我就可以见到消失了十一天的父亲。
    我轻盈得像一阵风,几乎是一路飘着回学校的。
    母亲把鸡汤放进保温瓶让我带上,天冷了,换洗的秋衣秋裤,外套,毛衣,我都打包在一个大大的牛仔包里,准备了五百块钱。一大早,我跟母亲就坐车去市里买好油漆,然后叫上一辆电动三轮车,径直赶往看守所。一路上,我跟母亲都没有说话。十一天,家里没有父亲这个人十一天了。真要见面,我会说什么呢?我跟父亲向来是没有交流的,甚至是陌生的,这样的见面,我如何面对?还是那个脸有愠色的警察出来了,他首先就叫人过来把油漆抬走。我急切地望着他,等来的却是一句:今天见不了,要干活。铁青的脸,没有任何解释。我气得正要上前理论,被母亲拦住。那人从抽屉拿出一个牛皮信封说,这是你父亲给你写的信。我一把抢过,眼泪又出来了。那警察看我这个样子,顿时语气缓和了不少,许是对自己失信的补偿,当即许诺道,东西放这里吧,会转交的,不会丢失。
    这是父亲写给我的第一封信。一封长长的信。


    

    父亲显然是得知我去探过之后才给我写的信。信中详细地写了我出生的那一刻,1974年4月30日的深夜。那一天,他成为了一个父亲。信的内容让我惊讶,只字未提案子,以及看守所的生活和他此刻的心情。写了四张纸,圆珠笔写的,力透纸背,仿佛是一笔一划刻上去的。我能感受到他要对我说的还有很多,只是眼下,我急切想要知道的相关信息,一个字也没有。信中没有提及母亲和弟弟,只是对我一个人说的。
    这几乎是一封无用的信,没有暗示我们应该怎么做。太匪夷所思了。
    我读到第二遍、第三遍才略略看懂其中滋味。在我出生之前,母亲掉了一胎。眼看着我一天天大了起来,就要落地,父亲应该是紧张和满怀期待的吧。他写到,那天晚上八点,母亲就开始阵痛,天已黑透,他急着去请接生婆,谁知村里的老接生婆病了,动不了。父亲要走十几里路去另一个村请一位经验丰富的接生婆,跟小舅两个人去的。“满天星繁,手电筒昏黄的光圈摇晃着脚下的路。”父亲竟写出这样的句子。他一路小跑,经过成片的稻田和几个小山岗,把小舅远远甩在身后。抄近路趟过一条河,那时正要入夏,河水还没有涨起来。入夜,水已经很凉了,他把鞋提在手上涉水过河。起先没过大腿,最深处齐腰,不到半小时就赶到了。父亲回忆这段往事,不吝笔墨,甚至提到赶到接生婆家时,喘作一团。我细细读着,忽然觉得身体里有一根肋骨被轻轻地牵动了一下,隐隐作痛,仿佛是唤醒了一种被封印的记忆。
    母亲难产,我是脚先出来的,其间还有一只脚卡住了,折腾了很久。最终,我在半夜十一点四十分落了地,洪亮的啼哭沐着血浆被一双手托了出来,那是一团蠕动的活着的血肉。父亲说,那一刻他痛哭流涕。我特别注意到他用了“活着”这两个字,可以想见,产房外,他分分秒秒的煎熬,以及最后暴出泄洪般地痛哭。
    在信的结尾,父亲让我送两套金庸的小说过来,说阅读能让他平静。
    我承认这封信打动了我,但并非是这字里行间透着一股陌生的深情。而是,父女这种显性的关系,其诞生的过程有一种百转千回的私密性,它定义了我是一个人的女儿、他是一个人的父亲这一轨迹。这封信潜意识里似乎还藏有一种隐隐的恐惧,这个恐惧不是因为要面对坐牢的审判,而是,他害怕——彻底失去我。没错,是这个意思。十一天,父亲经历了什么,我一无所知,但从这封信来分析,他似乎并没有把会不会坐牢这件事看得那么重,或者说,父亲对自己的案子已有了判断。我极力地想读出弦外之音,然而还是一筹莫展。
    一放学,我的脚就鬼使神差不听使唤,径直往看守所跑。来来回回好几趟,我依然没有见着父亲,但跟岗亭那愠着脸的警员混熟了。他拿到我送来的金庸小说,把书翻得哗哗响,还往下抖了抖,这是想看我有没有在书里夹带纸条。判决前,父亲跟我通信的内容全部都要过审,一旦涉及案情皆要扣留没收。终于得到一个确切的消息,本周日上午,父亲跟其它羁押的犯人一起去对面江北农场劳动,一大早从江边码头坐轮渡过去。那门卫还提醒了一句:你最好在七点半之前赶到码头哦。
    我竟毫无察觉已缺了三个下午的课。
   一夜没睡踏实,翻来覆去漏了风,被子是冷的。起床看着窗外,下雪了,纷纷扬扬,如诉如泣。天还未大亮,雪光把天地映成黛青色,路上有行人了,听得见有人咳嗽。我顾不上吃早餐,穿上厚厚的棉服,用围巾把头和脸包住,拿了把雨伞,匆匆往码头赶。

    大雪如席,雪花像是有一双巨手往头顶的雨伞抛洒,扑扑作响。公汽到站还要步行二十分钟才能到码头,我已走得一身细汗。七点二十,我到了码头,江天一色,雪落在江面上,来不及化,形成一大片稠稠的絮垫子。江对面的散花洲隐在薄雾中,父亲要去那里的农场劳动。岸边泊着一排挖沙船,乌篷里,没有灯光,看不到人影。一艘掉了漆的蓝白色旧渡轮停在那里,它没有篷,是敞式的,两边扶手的漆全掉了,露出黑色的氧化铁,雪落满舱,它泊在风雪中飘摇,底下的水一荡一荡,它就一晃一晃。一个中年男人缩头缩脑地在船头完成匆忙的洗漱。一会儿,驾驶室的收音机打开了,我听见在播报早间新闻。
    陆续有人往码头来,人们在大雪中边走边吃着手中热气腾腾的早餐。七点四十分,七八个警察持枪押着二十多个犯人往这边走,我远远看见了一个矮小的身影,踉踉跄跄。18天未见,待到人群走到跟前,我大吃一惊。
    父亲的头被剃成极短的板寸,仅比光头多一层发晕而已,他的脸发青,明显浮肿,眼睑处有鼓鼓的眼袋,眼神黯淡无神。穿着一套深蓝色囚服,行动迟缓,垂着无力的手,脚底仿佛有千斤重。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父亲,他看上去苍老得像一截枯木,似乎已放弃了自己,麻木,任人宰割,灵魂已死。他被彻底击垮了。我不知道父亲是否如外面传言的那样挨过毒打。此刻,他俨然是一个真正的罪犯。一个只剩下皮囊的罪犯。
    太可怕了,这是一个死去的父亲。我从未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我还没有完全接受父亲入狱坐牢的事实,他就直接跳进了死亡的画面。太突然了,强烈的悲痛攫住我,我失声痛哭。突然间意识到,所有的,所有的这一切都不重要了。我的所谓尊严和面子,罪犯的女儿,这些都不重要了。此刻,我唯一需要的,是一个活着的父亲回来。
    我想起了那封信,那封信如同溺水之人向水面伸出的一只手。我不能远远地看着人群从我身边走过,我径直追上去冲到他面前。可是,我从未叫过爸爸,叫不出口,这个字卡在喉管里,迟迟喊不出来,情急中我脱口而出——黄江。
    父亲回过头来看见我了。他愣在那里一动不动。我们对视,天地万物静止无声,时间也瞬间停摆。我看见两行长泪从他眼眶中涌出,槁木般的面庞如同被唤醒了一般活了过来,他的瞳仁注入了一丝光亮。警察过来推搡他,他只得往前走,却又频频回头,拿袖口拭泪。我只得大声喊:黄江,加油,我们等你回来。
    上船了,渡轮发出长长的呜鸣。大雪纷飞,父亲看着岸上的我,他直直地站着,没有说一句话。我对他做着加油的手势。这艘破败的渡轮,多么像父亲此刻的命运,眨眼就驶进水中央了。中年,雪落满舱,风雨飘摇。尽显下半世的光景来。我已然坐在了那艘船上,去跟他共这相同的命运。如果这一切能够换回一个全新的你和我,那么一切都是值得的。
    我们彼此拯救。我放出的一个至关重要的信息:我们还在。父亲准确地收到了。
    回到学校,班长把我拉在一边,他告诉我,你父亲入狱的事全年级的同学都知道了,如果有人在你面前说了什么不好的话,你可千万不要冲动做出过激的行为。于我,这原本是一个天大的禁忌,一碰就会炸毛的话题,我是一个多清高多要脸面的人啊。然而我竟释然了,我已然接受自己是一个罪犯的女儿。我笑着对班长说,放心吧,我不会的。我的同学,至始至终,高中三年,没有一个人在我面前提过这件事。连背后的窃窃私语也没有,即使是平日常有龃龉的赵晓静同学。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律师告诉我,这个案子父亲是从犯,主要罪行是行贿、受贿及以权谋私,还有一宗是涉嫌不正当竞争,转包工程。我问他最终的结果会如何,他笑而不语。我忽然觉得法律太有意思了,默念着这几宗罪,只觉得陌生,完全没有切肤感。为什么法律认定的罪行跟我的不一样呢?父亲难道不是因为打了母亲、在外面找女人、聚众赌钱,唆使他人打架这样的事入狱的吗?他性格跋扈,专横,肆意践踏他人尊严,当众掴人耳光,为一点小事端人饭碗,没钓到鱼就毁人鱼塘,睚眦必报,跑到我学校做出的种种丢脸的暴发户行径......他应该是因为这些事入狱才对啊。可是,律师跟我说的这几宗罪,我仔细比照了一下,觉得比我认知的那些琐碎要严重得多,光是字面上,那些就透着一股条款的威严感。
    隐隐地担忧。
   再见到父亲是开庭的时候了。将近年关,与上次匆匆一别已有两个月,我多次在看守所传递生活用品,也夹带给他鼓劲的纸条。他的头发长成直竖的硬茬桩,看上去精神了很多。因是从犯,所以庭审的内容是关乎另一个人的案子。审判庭很像一个舞台,背景是酒红色金丝绒垂幕,像是在演话剧,父亲一上台就看见我们了,即使只是淡淡一瞥。我跟母亲并排坐着,我紧紧地攥着她的手。她的手冰凉冰凉的。
    面对每一项指控,父亲的供诉条理很清晰,陈述事情原委。他的语调平缓,气息从容。他没有丝毫辩解,大体是认罪的,只有两处金额上有出入。法官是一位女性,她的声音尖细,显得咄咄逼人,她两次打断父亲的陈词。但父亲在那两处表现得斩金截铁,没有一丝妥协。他要求主犯当场对质,连说了三遍。主犯不在场,接下来要审另一个从犯,最终似乎也没有得出一个结果。
    我不知道如果底下没有坐着我和母亲,父亲在台上的表现会不会有所不同。结束了,我们在门口等他出来,快要走到跟前的时候,父亲的头是低着的,他在我们面前站定,依然没有抬头,几秒钟后,我分明听见他清晰地说出:对不起。这三个字,我知道是说给母亲的。母亲的手开始抖起来,这是黄江第一次跟她说这样的话吧。他径直出了门,两个警察跟在他的身后,阳光像突然被掀开的帘子那样无蔽地洒在他身上,他的腰挺得很直,脚步稳健。都结束了。父亲看上去能坦然面对最终的结果。
    等待判决书的日子是漫长的。然而家里的气氛似乎轻松了许多。我的母亲,在她的世界里,最终的解释是,她所受的业,终于得来了福报,她等到了那个属于她的良人。俗语的『浪子回头』皆可以由业报和果因来阐释。我看着她,三十八岁的母亲,她不识字,长着一张略带苦相的刮骨脸,寡白,几乎没有眉毛,但有一双清亮的大眼睛,微微往里抠,她看着你的时候,你会觉得整个世界都亏欠了她,我想,这也许是父亲对她不耐烦的原因。我忽然觉得她的世界很美好,有一种静穆的宗教感,一切的解释都是安慰与慈悲。我们安静地等待一个全新的父亲归来。
    眺望星空,澄澈的夜,天空像倒悬的大海铺在屋顶。新年的礼炮响起了,这是父亲第一次不在家里过年。在祈祷的钟声里,我们不念过往,也不畏惧未来。
    我又收到父亲写给我的一封信。鼓胀的信封里是厚厚的一沓,似有一万句话在等着我。



    应该算是两封信。第一封,父亲为我展现了不为人知的过往。在他春风得意进了大队部当会计的第三年,就被暗示要求做假账。那个时候,他还是一个踌躇满志,充满理想的年轻人。清高、自负,眼高于顶,自然不屑做假。然后入党的事就此一拖再拖,他也由主会计变成一个小小的助理。喜欢的姑娘突然跟另一个人好了。父亲说,如果跌入谷底的人随时都有机会重新登上高处,而代价就是变成跟他们一样的人,时间一久,极少有人能够抗得住。而在外人看来,变成跟他们一样的人是你的本事,是你混得开。全世界的人都这么看,没有例外。最后,你发现,你对抗的不是那个让你做假的人,而是这庞大的致密的世俗道德价值体系。他写道,即使是像约翰.克里斯朵夫那样的人最终也放弃了反抗精神,变成了一个彻底的俗人。
    这是一封很深刻的信。尽管我不认可他对这个世界的描述与定义。对于十六岁的我来说,父亲的真正意图像是在为自己辩白,然而更多的是,他想让我了解他这个人,他的人生是在什么地方开始拐的弯。我还感知到,父亲把我当成了一个可以真正倾诉的朋友。所涉之事如此私密,正如他所说,如果像一个异类那样活着,你就会被这个世界所抛弃。
    他举了一个例子,祖母开始冷言冷语,觉得家里的希望因为他的不懂变通全都化成了泡影。终日唠叨不停,指着痛处戳,埋怨自己命苦,一生辛劳付之东流,闹着要喝药上吊。
    也许我低估了亲人冷语的伤害程度。我读出在父亲辩白的语境里,有一种自我安慰的正当性。当他选择做假的那一天起,接踵而来的人生把他重新送到了高处。过了那一道坎,崩塌的世界在废墟中重建。父亲在信中写道,最后悔的事情是,他在高处的时候本可以终止这一切,调转当初射出的错误箭头,回归他最初的理想世界。然而,一切都已是深渊中了,无法回头。他类比道,就像岳不群(金庸小说《笑傲江湖》的大反派)贪恋辟邪剑谱,越走越远,永远也回不去了。
    也许,让坐牢终止这一切,重新为人生洗牌,才是最好的安排了。父亲在信中还花了大量的笔墨写了自己的几桩功绩,那也仅仅只是强颜对我暗示:你父亲这个人并非一无是处。我莞尔一笑。信里,辩白是真的,然而忏悔也是真的。黄江,一切都不晚,你可以回归最初的那个少年,意气风发,纯净而美好地活着。



    在此之前,我以为父亲之所以能振作起来是因为我们没有放弃他。我们彼此给了对方机会。在我读到这封信之前,我甚至以为,是我拯救了父亲。这封信中提到一个叫李运强的人,就是这个因抢劫杀人而判了死缓的人才是他人生中拨雾见月的重要人物。李运强与父亲年纪相仿,他们在看守所一起度过了五个月的时光。
    父亲在信中讲到这个对『活着』充满渴求的人,那种震撼的力量让人不得不珍视拥有的生命本身。因为是死囚,犯人们要轮流看守他,以防他自虐、自残、自杀。就在这个时候,槁木死灰、行尸走肉般的父亲与这样一个人相遇了。
    你睡吧,我才不会自残呢。我一定会在25年之后出狱去重新开始新的生活。父亲注视着这个人,从死缓到无期,再到有期25年,他说得如此轻描淡写,仿佛只是跨过一个小小的沟坎。要知道,这一轨迹需要付出巨大的努力,还要有坚定的信念,25年,时光的灰也会让人的心灵蒙尘,太漫长了,漫长到足以冲淡最执着的初心。这世上真的有饮冰十年难凉热血的人?父亲觉得这个人太独特了,他的精神世界独立于俗世之外,这正是他最欣赏的。在那样的地狱生涯里,他活得像一团火。于是主动提出由他一个人来看守他,每天晚上跟他讲两个小时的金庸小说,他反问父亲,为什么鸠摩智要在武功尽失、走火入魔的时候才去大彻大悟?他的问题很像自己的处境,但父亲给他的解释是,一切恶的极致都预示着善。这个解释太玄乎李运强听不懂,他作了这样一番理解:武功全没了,他也没法再作恶了吧,这个时候选择做一个好人不就洗白了过去的人生吗?父亲无奈地笑笑,但又承认他讲得其实很有道理。
    读到这里,我会心一笑,你们在看守所的日子也没有外界传闻的那样不堪吧。我父亲这个人,至今没有一个朋友,他唯一的朋友居然是在看守所里结识的。正是这个朋友,让父亲走出了绝望。
    他有专业的汽车修理技术,能画机械图纸,干活卖力,寻找一切机会立功减刑。父亲跟他讲了自己的案子,他不屑地说,就你犯的那点事,至于吓成这样?也许两个人的命运对比太强烈了,所以父亲开始珍视自己的人生和他身边的人?父亲知道李运强的心病是他妻儿自他入狱至判死缓,一年多时间从未来探视。
    而我,在父亲进看守所的第七天就去探视了。父亲把这个消息分享给了李运强,所以才有了他写给我的第一封信,恰到好处地煽情,我果然被打动了。
    在信的最后,父亲有一个请求,他希望我去看望李运强的家人,给他们带去他的消息。说他一定会回来的。
    我按照信上的地址,一个人坐了四小时的车找到了郊外的那个村庄。
    村口的一位少妇指着旁边的一块稻田跟我说,看那儿,李运强的老婆在田里干活呢。我提着几斤水果,连忙走到稻田边,看见一中年女人埋头整理田上的沟垄。已是正午,我又冷又饿。上前打招呼。
    李婶婶好。李运强叔叔托我来看望你。
    谁?那妇人猛地抬头。深深的抬头纹爬满她干瘦的额头。
    李运强叔叔。
    他死了。妇人丢下这句话继续着手上的活。
    李叔叔让我来告诉......
    我说了,他死了,别来烦我。你是谁啊,走开走开,别耽误我干活。她冲我瞪圆了眼睛,一幅极度厌烦的表情,然后她又对我摆了摆手示意我赶快滚,仿佛我是一个令人讨厌的臭虫似的。
    我连李运强的家门都没能跨进。一路上,我想了很久,我恨过父亲,那么李运强的妻儿更恨这个杀人犯似乎是可以理解的。有一种说法是,对于某一种人,唯有死才能解救了那一家人。
    我不能对此评判什么。我既不能低估曾经的李运强给家人造成灾难的程度,又不能因为父亲过度地褒扬他对重生的执着与热情。我只能遗憾。
    在一次探视中,我把这事的经过与结果写成纸条传给了父亲。父亲没有任何回复,他一定非常难过。



    判决书总算下来了,判一缓二。一个月后,父亲回来了。很多村民围观,父亲没有躲避任何人的目光,他微笑着,谦逊地与人打着招呼,得体,有礼,我知道,他已经跃过了一种心理的瓶颈,打通了精神上的任督二脉。他摊平了一切的过往,任踩任嘲,他只是微笑。
    两年之后,父亲成了一名炉前工。
    清早起床扫马路,给隔壁寡居的王奶奶家担满一缸水。长期坚持,从未间断。我们那个地方的人,从来就不会把一个人看死,人们笃信浪子回头的福报。
    李运强后来从看守所转去了监狱,父亲经常去看望他,直到他出狱。30年,我回想那个大雪纷飞的清晨,江面上的渡轮雪落满舱。我在那里见到了濒死的父亲。那一刻,很本能地,我需要的仅仅是一个活着的人。这是触底的生命线。没有经过最绝望的时刻,也许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意的是什么。30年,李运强没有等来他妻儿的回头,他抱憾而死。在他人悲壮而又凄凉的人生里,我和父亲照见了彼此,读懂了人生的珍贵。他常跟我说,其实在欧阳克死的时候,欧阳锋也死了,是杨过让他重新活了过来。啊,杨过,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间小天使呢?那些在我们的生命中,给予我们新的生机和希望的人,那些让我们战胜绝望、不再害怕黑夜与寒冷,活成了别人心中一枚银亮灯盏般的人,他们都是人间天使。即使看清了生活的全部真相,即使是一路的荆棘与荒凉,人生依然值得付出所有的热情与爱。

——此文原发《中国作家》2020年第10期

作者简介
塞壬:原名黄红艳,1974年出生于湖北,现居东莞长。2004年开始散文写作,两度获《人民文学》年度散文奖;获第七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最具潜力新人奖”、第十六届百花文学奖、第六届、第七届鲁迅文学奖提名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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