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莉
说到底，我喜欢的是塞壬文字的美。我想到北方山野中的一种植物，是开在北中国原野里的花――也许是向日葵，也许是大椒茨花，也许是马蛇菜。我想到萧红作品中的某个景象：“这些花从来不浇水，任着风吹，任着太阳晒，可是却越开越红，越开越旺盛，把园子里煊耀得闪眼，把六月夸奖得和水滚着那么热。”塞壬突然在2008年的文坛鲜明地开放，很美好，她的文字有生命力，泼辣，旺盛，热烈，有光泽。
塞壬是与南方有关，与广东有关的女子，我读她的《下落不明的生活》，一直闹不清她到底生活在哪儿。有时候她是在深圳的，但又常常回广州，可是，她的文字里又分明与东莞有关。――她应该是奔波者。
塞壬文字的气息中有南方人的特质，有些象南方的天气，阴暗而明亮，倔强而坚忍，柔软而强大。是一种暧昧吧，不象北方这样的四季分明。
我喜欢那篇《南方的睡眠》，她说她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不愿意工作，迷恋一种不省人事的昏睡：“我沉沉睡去，我的骨头、皮肉、还有意志，它们跟棉被一样柔软。蒙头蜷在单床上，像是潜在更深的地底，所有的记忆、喜怒、身后的可知或不可知的事，它们都陷落。”
她昏睡的那个广州石牌的房子多么具有南方气，你读的时候，仿佛置于她身在的那个小而纷乱的有着特有的市井气息的空间里，“穿过一条条巷子，看着一模一样的景物，一家挨一家的士多店、美容美发厅、桂林米粉店、凉茶店、蛋糕房、干洗店，性用品店，手机维修点，它们都阴暗，散发着旧的、隔世的气味，黑夜来临的时候，这些巷子开始活过来，一条一条地苏醒，音乐响起，霓虹灯闪烁，涂着金粉的妓女们来回穿梭，石牌，昏睡在色情、颓废的旺盛之中。”这是生活的气味，市井的气味，以及生命本身的气味――在这样的气味的环绕中，文字会远离空洞、浮华以及无根。
是不是很多人的生命中都有这样的昏睡状态――你不知道你下一刻会往哪里去，你觉得生活本身就应该是这样地昏睡，那是它最舒服的姿式。但《下落不明的生活》里的人更多的时候还是醒着的，她具有触觉非凡的痛感、愤怒以及忧伤。她的生活和这个时代所有的人生活一样是有速度的，一刻也不停息：流浪，游走，从此地到彼地。这就是这个永远没有地址的人了。
“太多的信函被退回到邮寄者的手中，当我辗转收到邮件，我看到邮件左上侧粘贴着小纸条，查无此人那一栏中，用圆珠笔打着一个勾勾。查无此人，这不祥的气息暗合着我下落不明的宿命。我记不清到底用了多少手机号，移动的、联通的，动感地带、神州行、全球通、大众卡、如意卡、南粤卡，谁是从头到尾了解我手机号变更的人呢？我最亲的人，老父亲，五年了，他满头白发了吧？我如此频繁地变更，他为此担了多少心？”
她不断地的迁移其实象征了我们这个时代大多数人的运命。我们不由自主地奔跑，也不由分说地被侵略和剥夺。我看着塞壬记述她坐在火车上，她眼中的不断流动的人群，讲她在路上突然被人摩托车上的人抢走皮包，她被拽倒在地上，被车拖了几米远，手肘铲得都是血。她讲到她的钱包没了，手机没了，身份证没了。回到灯光下，她的爱人为她包扎，忍不住悲伤地抱住她。这本书全是讲的是她自己，她自己的事情，可是，那其实也有那么多我们的事情呵。
《下落不明的生活》其实讲述的是在这个快速飞转的时代里，我们每个人如何被裹携着前行。我们愿意慢下来，在一个深夜里安静地回复成我们自己，可是这样的机会太少了。塞壬的文字其实复活了我们这个时代里特有的疼痛与鲜血。
这文字与时代格格不入，它超拔，不安，使我最终有强烈的认同感。在《漂泊、爱情及其它》中，她讲到从顺德返回广州的生活，宿舍里有很多的女孩子。“她们毫无禁忌地大声谈性，并相互交流避孕经验。”面对这一切，这个人分明是困扰的，“我总问她们，难道分手不会造成伤害吗？难道这种事情可以这样轻率处理？难道这些事不会给心灵蒙上阴影？难道……你们不愿真心爱一个？我的问题太多了。我感到沟通的困难，只是沉默。”她们工作都很玩命，热情、友好、坦率、真诚是她们的共性。这事实上便是价值观上巨大的裂变了：“在她们那我看到被拓宽的生活，痛苦的领域被转移，一种来自能力、技能方面的较量是她们极其在意的。而对于情感，对她的伤害却未见有多大。”这是一代人与一代人的不同吧？我想到许多人与此伴随的不快乐，而这样的不快乐，是多么容易地被视之为“落伍”、“老土”和“out”。
我感觉，塞壬的文字写得少，很慢，但讲究。你读她的文字时会分明晓得这个人是认真而严肃写作的人，每一个字里面都有她的热望和斟酌。她的文字里没有稀释，注水，是结实的，有质量的。
有很多女作家的散文，都喜欢讲自己在屋子里走来来走去，也往往放大自己的疼痛，给自己的哭泣加上扬声器――我不喜欢读那样的文字，它让你觉得那是一种变相的撒娇，是以弱者的名义在文字里向读者索取。塞壬的魅力在于使疼痛不只是她自己的疼痛――她的魅力是使她的“自己的疼痛”与他者血肉相连。这也是我对她的《转身》情有独钟了。这篇优秀的散文发表在去年的《人民文学》上，获得了2008年的“人民文学奖”。这个文字里，我看到一个年轻的女子从此走上另一种生活，也给予我们另一种生活。塞壬讲述了她1994－1998年的工人经验。国有企业的价值观，机器的巨大轰鸣声，下岗，分流，算断，一个时代就此划上句号。
我也喜欢她的《爱着你的苦难》。讲到她的弟弟：“面对这样的弟弟，我会无端地悲悯，悲悯着我们活着，要受那么多的苦。我总是想起我跟他一起放的那头小牛，听话、懂事，睁着大眼睛，满是泪水。”所以，当公司里的财务小姐呵斥那不懂规矩的年轻业务员，她去阻挡，因为想到弟弟。“我看见，那样的一些人，我能闻到他们的气味。他们走着，或者站立，他们三三两两，在城市，在村庄，在各个角落。他们瘦弱、苍白，用一双大眼睛看人，清澈如水，他们看不见苦难，他们没有恨。他们退避着它，默默无语。我突然觉得这就是力量，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样的力量没有消弭，它只是永久地持续着。”
这力量不该被遗忘。
2009年6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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