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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怀超:酒馆故人来| 《广州文艺》选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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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6.27 海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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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从夜色里打量过去,那家小酒馆,就像茫茫大海上的一座孤岛,一艘诺亚方舟,它的出现,就是为了摆渡午夜失眠的人、无家可归的人。”

酒馆故人来

杜怀超

摩天大厦和马路上的灯盏渐次熄灭,低矮的门楣旁那盏灯笼仍在坚守,午夜的逼近,把那个紧挨着方洲路的小酒馆,从黑暗中推出来。木板、干草,几只遗弃的酒坛子,泼墨似的聚焦在灯光下,木门虚掩,破旧的木板招牌上,画着粗陋而笨拙的啤酒图案,像个踉踉跄跄的醉汉正要推门而入。馆内,寂寥的几个顾客,两碟小菜,几个失意的酒盅,说不完的陈芝麻烂谷子事情,还有吧台前昏昏欲睡的老板……这有点像小说《密西西比小酒馆》里的场景:“老式电灯的微光像装在罐子里的萤火虫一样飘忽不定,门口招牌上刻的漆字'深木酒馆’,几乎要在经年累月的风吹雨打下磨平了。”

我曾幻想过,这样的酒馆,要是开在西北大漠、祁连山脚下,几个仗剑天涯的古装汉子,一碟熟牛肉,一碟花生米,还有一坛老酒,外加上关外刀客的红尘故事,别提多带劲。午夜寒彻,风沙从关外刮过来,浓烟滚滚,风里裹挟的沙石,拍打着酒馆的门帘,在酒精的作用下,一时间多了几分悲壮和凄凉。那样的场景我反复想象多次,总是进入不了角色,或者说没有抵达内心。我也不知道,庸俗日常的我,为什么会对小酒馆产生无穷的遐想,是爱丽丝·门罗对日常生活的逃离,还是久居都市樊笼无法解脱的片刻欢愉?

我曾去过号称拥有两千多家酒吧的丽江。确实,沿着那条河流两岸行走,眼前遍布的都是酒吧,“丽江酒吧”“我在这里等你”“樱桃音乐酒吧”……诗意古朴的门楣加上富有挑逗性的店名,不停地闯入你的眼帘,景与文字营造的气氛里,让你忍不住迈开双脚,踅进店里小酌一下。我得承认,在丽江,面对肆意打开你内心狂野的店铺,你是很难把持住不去喝一盅的。诗人说,人生无论失意或得意,不妨纵情饮酒;酒是一条回乡的路,沿着它走,即使到不了家乡,也可以在梦中回到故乡。丽江酒吧,我以为更多的是失意人疗伤的天堂,喧闹,狂欢,古朴,现代,又极尽铙钹之诱惑,它从多重窗户里,在迷幻、忧伤、撕裂和高音的歌手吼叫里,抵达你的内心。

另外,小酒馆与酒吧不同,后者风尘气太重,脂粉气太密,灯红酒绿,细嗅还会闻到一股肉欲的气息,其中不乏失意、疗伤、堕落、轻佻和无助,加上屋内舞台上风尘歌手的嘶吼,重金属的音乐伴奏,酒吧的“酒”字,已经飞出天外了。小酒馆没有酒吧那个格调,也不需要涂脂抹粉,它素面朝天地站立在街角,两三张桌凳,一壶老酒,还有几碟下酒的菜,成为日常。客人很随意,就像在家,四五人不嫌多,对影成三人也不嫌少,三五瓶转眼告罄,一盅酒敬到天荒地老,无所谓,时间丰沛,爱喝多久就多久。最后一个走出小酒馆的,一定是酒馆的主人。

小酒馆的白天,比不上夜晚深邃、丰盈,但白天有白天的情趣。总会有人不声不响进了门内,坐在木桌子旁,胳膊支撑在桌面上,不点菜,也不要酒,燃上一支烟,对着门外的车水马龙,出神;看不出失意,也读不出悲欢,静静地坐、傻傻地发呆,没一句言语。懂或不懂,怪或不怪,都在日常性的发呆里。在小酒馆他要的不是多大的地方,也不是多么高档的酒水,而是能这样平常地发呆,悠闲,要的就是让都市匆匆的时间慢下来。

我说的小酒馆,就是我家附近的那家,方洲路888号,它的名字就叫小酒馆。名字平常得不像是个酒馆的名字,毫无个性可言。即使我们从门楣装潢上看,也能看出点眉目。水泥原色的外墙,褪色如旧的木头屋檐,灰头土脸,还有门前半节篱笆墙围成的菜地。进了门内,迎面的是一块岁月里经年的蓝印花布、原木制作的木凳木桌,总之一个词,日常,没有丝毫的醒目之处,也没有半点坚硬的部分。这样的酒馆,坐落在园区中央商务区一个不起眼的拐角,身边是高耸入云的写字楼、林林总总的金融大厦,装饰精美、玻璃玄幻,让都市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商业气质纤毫毕现,袒露无疑。一眼看上去,与小酒馆仿佛彼此相识了许多年。我听酒馆主人说,他要的就是那个效果,是所有小酒馆中最平常的那个,平常到跟日子一样,无声无息,无色无味。

有人曾说过,隐藏在城市中的小酒馆,是每一个成年人完美的避难所。

我和赵阳是那家小酒馆的常客。这话说上去好像我们是酒鬼。确实,我和他时常发神经,即使大冬天的,不顾三更半夜各自拎瓶烈性白酒,咯吱咯吱地踩着雪花,朝小酒馆走去。马路空荡荡的,泛着白光,折射在两旁黑黝黝、光秃秃的枝丫上,闪烁着沉寂里的坚硬,内心会有种支离破碎的图景。在我看来,到了冬天,所有的事物都在对抗,它们和我对抗,它们与它们对抗。

可是我不明白这算是对抗么?三更半夜,我靠在贴满招工广告的电线杆下给赵阳打电话,不顾寒风凛冽。赵阳呢,一声招呼,咕噜从被窝里爬起来穿上衣服,然后缩着头,抱紧身子,来到小酒馆。赵阳和我一样,不修边幅,胡子拉碴一大把,甚至没有洗脸刷牙,就急匆匆往街上赶。尤其是他那飘飘长发,从背后看完全是女性的风采。街上灯光稀稀拉拉,这儿亮一块,那儿亮一块,像个破烂的衣服,打满了补丁。夜晚的赵阳,就像黑暗中游走的猫,越喝越兴奋。

其实,不用说,我和赵阳都是属于老文青的那种,有某种不太靠谱的倾向。这也难怪,赵阳的出现也是个偶然,也就是说存在着多少种不确定性和可能性,可就是被我给赶上了,这种概率跟街头中彩票的概率相当。

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一家书房里,那是一个认识多年的哥们出了新书,大家聚在一起聊聊。恰好那天赵阳作为特约嘉宾,坐在主桌的灯影里,阴郁的围巾搭在脖子上,头发浓密下垂,遮住困倦的眼帘,一种吉卜赛的气息弥漫着。

主持人说,这是隐居在彭城多年的剧作家赵阳,好哥们。一句“好哥们”,把对一个人所有的赞美与肯定都囊括其中。

除此以外,我对赵阳一无所知。

当时没什么印象,也不需要记忆。彭城这个地方,南来北往的文人墨客很多,从古至今,就像江南的水,汩汩流淌。谁会在意那一朵浪花呢?却不承想,我们竟然深夜在小酒馆重逢。

我们对视后抚掌大笑。也只有蜗居在这座城市里的文艺老青年,才会把日子过得晨昏颠倒。我喜欢赵阳编写的本子,他人从不一惊一乍的,可是他的本子处处让人一惊一乍的,险滩、激流还有深深的峡谷,如《怎么说都是错的》《走到哪里都有路》《闭上眼睛就是天黑》《乳罩上长满了眼睛》等等,那些火辣辣的本子,把无数女读者们撩拨得寂寞难耐,扑倒在虚幻的世界里,最后遭殃的,是夜晚深处的小酒馆,像个收容所,收留着那些深夜不回家的男男女女。

我在一本介绍巴黎的书上看到,到巴黎,一定会有人推荐你去酒馆。酒馆是巴黎独特的符号。巴黎的大街小巷,随处可见大大小小的酒馆。正是这些酒馆,孕育了法国现代文学和艺术、电影。可是,快餐时代下,酒馆的生存境遇遭到了挑战,有人曾经还发起过一场拯救小酒馆的活动。

我以为在城市里喝酒,最好的去处也是小酒馆,即使不在巴黎。赵阳也是这么认为的。

彼此熟悉后,我们经常相约小酒馆。没办法,谁叫我们好这一口呢?就好似那杆水烟袋,瘾君子抽上一口,身体被掏空了一般。我们坐在酒馆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喝着,内心十分安宁。用赵阳的话说,人活着总得有点爱好,不然就是一只撑饱的鸡,到处撒野。所以我们相聚在一起,吃吃喝喝,把夜晚耗尽,天亮回家。仅此而已。

我跟赵阳最大的区别就是,我结了婚,他没有。赵阳快四十岁了,比我大不了多少。我说的意思就是赵阳再不结婚,真想一辈子不要个女人?我们多次见面,也相处了多年。不仅是我,就是认识他的那些男人女人,见面会问,赵阳,还没结婚?赵阳低头看着手中的香烟,半天才缓过神来,或者抬起手中的香烟,慢吞吞地吸上一口,在天空和烟圈上升的空隙里,急啥?结婚有什么好急的?

结婚这个事,我只是个随口一说,就像中国人每天见面问候那句“你吃了吗”。

酒后,趁着月朗星稀,我和赵阳打车去云龙山——一座海拔不高却蛮有人文意趣的山峰。

我查过史料,这山原本不叫云龙山,叫石佛山。这个“佛”字的出现,是不是跟山上当时有座香火还算旺盛的真如禅寺有关?古人说,“山不在高,有仙则灵”,这佛也算是一种仙家吧。当然,后来改为云龙山,完全是因为山下的那湖——云龙湖,天空中洁白的云朵映衬在湖水里,飘浮的白云在湖心里,就像游走的神龙。也许用“云龙”一词,更能描摹出湖水的隐逸和虚幻。但我还是喜欢石佛山的“佛”字,它的背后,指向的是修行、敬畏和悟道。每天看着芸芸众生从山脚下攀向山顶,几人悟得了道?

那段日子里,我和赵阳一样,都沉浸在文字里,我们俩不约而同都接了个写红尘情爱题材作品的活儿。我本不想接的,受人之托,我被迫无奈地接下了,算是为了哥们的义气。当然还有一部分原因是与作品有关,完成一个新鲜的现代版的《燕子楼》,这是出版社的想法,他们哪里知道,如今“燕子楼”很多,可是当年的“关盼盼”只怕罕见。

但是这个任务必须接下。自从夕颜生病后,我几乎没有写一个字。白天的时间,除了上街买菜、做饭、洗衣服和陪夕颜,空闲时间寥寥无几,赶上空当,我趁机还得补上一觉。夕颜生病前,午休是必修课。这写文章的人都知道,夜晚,万籁俱静,才是写作的最佳时间。我和赵阳都有这个习惯。再说,我已经收下出版社的预支稿酬,没有退路,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每当深夜我们彼此写不下去、处于极度焦虑时,双方都会打电话,相约到方洲路那家小酒馆。不管何时去,小酒馆的灯一直都亮着,与周边早已打烊的酒楼瓦肆,显得格格不入,且与众不同。如果从夜色里打量过去,那家小酒馆,就像茫茫大海上的一座孤岛,一艘诺亚方舟,它的出现,就是为了摆渡午夜失眠的人、无家可归的人。我和赵阳每次去的时候,店里总会有这么三两个顾客,民工的模样。有的正在对着门外的路灯小酌、发呆,有的已经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看样子早已酒足饭饱。有意思的是,老板有时也似乎昏昏欲睡,坐在吧台内,低着头,半天没个动静,或许是在享受这种夜晚的寂寥。只有后厨里的火,还在灶膛里散发着温度,随时等待新的食客到来。

我们一致认为,那是个有故事的老板。大都市,小酒馆。宽阔的大马路,车水马龙,在各种高档酒店之下,谁会看到或在意这样一家小酒馆?况且,这里是国际化园区,富丽堂皇之中,遍地是金融证券的商业气息,谈论的多是亚非拉欧各国的趣事,或者世界各地民俗风情。我以为,小酒馆的存在,是对都市内部一种坚硬的挑战,它就像一根肉刺,以蜗牛的速度,向着城市进军。客居园区五六年,始终觉得如同住在景区,自然绿植葱茏,小区、商业楼规范俨然,生活区、商业区、办公区以及文娱区,分布得清清楚楚,没有丝毫僭越的可能。在园区随便走几公里,你不会看见任何一个流动的摊点或小商小贩,哪怕你要买袋食用盐,那也得跑到三两公里之外的购物中心或大型商厦里,驱车从地下车库进去,千寻万觅中找到一个停车位,然后排队乘地下电梯抵达三楼,正常一楼是珠宝首饰,二楼男士西装荟萃,三楼四楼才是商场超市和女士们的服装世界。我和夕颜多次来这里采购生活必需品,也只有在这里,我们才能看到平时很少见到却很熟悉的萝卜、青菜、地瓜、土豆、豆芽还有豆腐、粉丝等,才能见到我们熟悉的所谓人间烟火。确实,想想我们刚进入园区的时候,看着满眼的高楼大厦,一时间都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活了。

好在有个小酒馆,否则我们都不知道该如何打发夜晚。

我和赵阳酒后打车直奔云龙山。当年苏轼来徐州做知州,与一位山野之人认识了,那人名叫张天骥,可以说是山中的隐士,一辈子除了照顾好双亲之外,就是养鹤、放鹤,这就是生活的全部意义。朝阳升起,张天骥站在云龙山上,把两只鹤放飞,到了黄昏,他就站在山巅,再把两只鹤接回来。那山巅后来被称为放鹤台。苏轼被山野之人的隐士精神所打动。山下的花花世界,还有人竟然能对抗浮尘喧嚣,独守寡淡生活,尤其是在北宋时期,做到如此清淡,绝非常人。苏轼多次上山寻找,后两人竟然一见如故,成为知己;苏轼还因此为他写下名动江湖的散文《放鹤台记》。此等性情也许只有一蓑烟雨任平生的苏轼独有,不乱红尘,看淡得失,放飞自我。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我们在后来留下来的文字中读到,苏轼经常利用假期携三两佳人歌姬,与张山人把酒当歌,“不亦说乎”!

从一个当地最高长官到山野之人之间,岂止是一个洒脱?

其实,关盼盼何尝不是另一种洒脱?赵阳对着山下灯光处的燕子楼,作沉思状。在云龙湖中央,那个建筑为燕子状的楼阁,就是燕子楼,是历史上镇守徐州的唐朝节度使张愔为他的爱妾关盼盼所造。 

关盼盼出身官宦之家,后来因为家道中落,被迫流落胭脂巷。那年,别看关盼盼只有十来岁,可是琴棋、书画、女红等无所不精;尤其弹得一手好古琴,写得一手好诗,她能一口气唱出白居易大诗人的《长恨歌》,因善跳《霓裳羽衣舞》名盛一时。

关盼盼真是个奇女子,能被一个镇守徐州的节度使看上,为了她还特地建造了一座楼。这不是一般的欢喜了。历史上对关盼盼的死,众说纷纭,不是死于诗人白居易的那两句诗,就是毁于张仲素的嫉妒。世人都在猜测张仲素是不是一直在暗恋关盼盼?否则的话,他怎么会对关盼盼的一举一动如此知情?

当关盼盼听完张仲素带来的白居易诗歌后,他相信那个转身一定是悲壮的,也是洒脱的,随即一个绝食为情而死的千古奇女子诞生了,她的忠贞成为千古佳话,至今还在世间流传。赵阳说。

赵阳的话,让我有点对号入座。其实我正在纠结关盼盼的结局,对应着当下现实中的爱情故事。我们从方洲路那家小酒馆也就能知道答案。在赵阳粗重的喘息声里,我们无言下了山,借着黎明前的夜色,依旧可以看到赵阳长发迎风飞舞的样子,飘逸得很。

跟简芸对饮则是后来发生在小酒馆的事了。

我们的相遇,让我想起了画家佩罗夫与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于城卡外最后一个小酒馆相遇。在佩罗夫的画作《城卡外最后一个小酒馆》中,昏暗的冬天傍晚中的城市尽头,停在牌匾上写着“别离”的小酒馆边的雪橇,雪橇上因寒冷而蜷曲身子的小女孩,城门关卡处带有俄罗斯国徽的柱子和消失于无限空间中的道路,孤独、等待,还有摆脱不了的忧愁。

这是某种隐秘的浮想还是莫名的暗示?事实上我不是一个饮酒则醉或无酒不欢的酒鬼,借酒浇愁;而且我一个人时从来不喝酒,没兴趣没酒瘾没习惯,来了朋友才能饮上几盅,当然,喝到高潮的时候,令狐冲(拎壶冲)式的招数也会,酒逢知己,人生能有几回醉?这样的事件一般发生概率也很少。平日里,每到夜深人静,独自一人去小酒馆,也就是给自己放个风、透口气。三年来每日三餐给夕颜买菜做饭,确实很伤脑细胞,我已经好久没有动笔了,面目一定可憎吧。在每天绞尽脑汁为做什么饭菜给夕颜吃的高度紧张里,只有等到夕颜睡熟,我才有可能去小酒馆坐一坐,歇一歇,就像一个白天疾驰的人停下脚步,等等疲惫的灵魂。

这也是我和赵阳相约小酒馆最充分的借口。

乐曲戛然而止。赵阳好久没有约我去小酒馆。都市喧嚣,有人无声地出现,也有人无息地消失,都是再也正常不过的事。我继续到小酒馆去,这已成为我近来的一种生活习惯。三两盘下酒菜,一瓶花雕和几个小时的发呆,成为午夜的标配。我乐于享受这样的安宁,不管赵阳在不在,多一个人,也就多一个抚慰而已。谁的内心不带伤?我以为那种隐秘的伤,不是靠西药和中药所能治愈的,最佳良药是自己和永恒的时间。

姑且叫她简芸,也许她叫张芸、李芸、赵芸等等,所有的名字,都是一个人的符号而已,我们也无须知道她准确的名字,得知又有多大意义?一个人的真正名字,是她的内心音符。她,或她们,我或我们,都是芸芸众生中的分子,钻入人海,都是茫茫,转瞬即逝。

我没想到简芸也会来到小酒馆,况且她一个女同志。好在小酒馆同样距离她住的小区不远,否则要为她的安全担忧了。你想,午夜时分,一个女人,在小酒馆一个人喝酒,这要给人多大的想象空间!我们算是熟识,她在出版社上班,我专职写作,我是她的作者,我们有过一次很愉快的合作。如果还有什么信息可以吐露的话,那就是她和我们一样,都是城市的移民,从很远的江西、重庆等地方漂来,我们都像水中的葫芦,随波逐流,在流浪和迁徙的水面之下,悄悄地伸出白色的根须。这一点,也是我多次在阳澄湖渡口买鱼时发现的。渔船边聚集着很多水葫芦,葱茏翠绿,我很好奇,那样动荡的水面,这些水葫芦是怎么存活呢?我沿着陡坡下到湖边,然后扒在船舷边,伸手捞起一丛水葫芦,结果发现水线之上,是浓郁的鸡心形的叶子,而水线之下,是毛茸茸、密密挤挤的白色根须,饱胀得很。

我曾听过她的故事,两年前她和爱人才结束天南海北的两地分居生活,爱人从深圳调到了彭城一家国企工作。他们马拉松式的婚姻,才有了完美的结局。我们都为她感到高兴——不是所有的漂泊都有美好的结果。其时,我依然从事着从苏南到苏北的最远距离的省内工作,坐着高铁上班去,当我们诙谐地回答很多朋友的关心时,他们都发出不可思议的惊叹,甚至难以想象。事实也许比这还惨——前些年我漂在北京,夕颜待在两千里之外的家乡上班,一年到头难得相聚几回。相比而言,目前这也是生活对我们最大程度上的馈赠了。

稀客。我轻声叹了下。简芸发现是我,也是惊诧,还有点隐秘的羞涩。也许她没想到,在深沉的午夜,居然还能邂逅熟人,世界上的事情真是充满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神秘。

真是人间美景!古人曰:“莫放春秋佳日过,最难风雨故人来。”尤其是在夜深人静的小酒馆,一时间江湖之气弥漫开来,就像两个侠客相遇,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快朵颐!我喊醒了昏昏欲睡的老板,又叫他炒了几个下酒菜,拿上一套餐具和一瓶花雕,对饮。酒馆角落里,还有一些人在,喝酒的喝酒,睡觉的睡觉,窃窃私语的也有,还有一个人估计是酒喝多了,在灯光昏暗的拐角里时而傻笑,时而抽泣。大家各自相安无事,见怪不怪,酒馆老板也是心如止水,什么人他都见过,没事的,哭过、笑过、醉过,第二天保管满血复活。

看着简芸一盅盅地喝,痛苦而又坚强,愕然之余,我也隐约有些理解。

我跟简芸前不久聚过,当时还有她单位策划部的一位同事。那是一个从海边来到江南的小妹,在出版社负责图书设计工作,算是熟人,我的书曾经也是她设计排版的。深入分析她那波澜不惊的设计作品,你就会发现她的惊涛骇浪。不只是我,很多人都被她的图书审美与设计打动、震撼。简芸和那个小妹身材都不是很高,可是匀称的身材里,却爆发出令人惊艳的小宇宙。

接到她们邀请的时候,我有点懵。出版社两位老师请作者吃饭,这是什么意思呢?一时间语无伦次,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对着话筒,我胡乱地“喂喂喂”说了几句,实在拗不过也就稀里糊涂地答应了简芸。

答应了之后也有点惭愧。事实上应该是作者请编辑老师吃饭才像话嘛。尤其是一想到简芸第一次开车带我们去赴宴的情景,我就觉得自己蠢笨与惭愧。

简芸住在园区,上班在市区繁华地段。那时她还不会开车,家里也没有车。上班基本上是从出小区骑电动车到地铁口,乘坐一号线地铁到单位附近地铁口下,步行三五百米到单位。有一天一个文学会议,恰好简芸也来参加。散会后简芸说她开车来,正要捎我回去,同时回园区的还有老家在海边的小妹。出了门后,我看到一辆加长版的黑色别克车,有点惊讶。不知何时,简芸竟然学会了开车,而且还敢独自一人开车来到市区,要知道,这一路要经过多少红绿灯、多少街巷?转弯、限行、单行道、礼让行人,还有骑电动车的,等等,稍不留神,就是违章或者意外。我当时就感叹,可以啊,我这个十多年的老司机,轻易不愿意开车来市区。

简芸回头大笑,不相信我技术?但车总是要开的。

我没有当真,以为这是她的客套话,看来技术肯定很娴熟了。接着我看着身材娇小的她,在众目睽睽下走近庞大的别克车身,我莫名地有些紧张,如此落差怎么能驾驭得了?随之我们依次上了车。我坐在后排,目睹她手忙脚乱地系好安全带,发动车子,挂好挡,随即在笨拙中起步。我看得出这辆车子与她,彼此的秉性还不够熟悉,只能在窸窸窣窣中慢慢磨合。老城区街巷窄,行人多,道路弯曲,我看着简芸驾车,就像江南的船娘在河道里摇橹,随着方向盘机械地陡转,还有脚底下脚刹的急踩,我们时而前倾,时而后仰,不自觉地扭起探戈舞似的。

为了缓解尴尬气氛,我随即打开闲聊模式,怎么会买这样一个加长版?简芸在等红绿灯的时候说,本来是买给她丈夫的,他拿过驾照后不敢开,总不能让车闲着,她这才赶鸭子上架。简芸乃重庆妹子,素闻山城妹子对待生活像朝天椒辣口劲道,性格却温柔体贴,果然如此。

那天饭局安排在简芸单位附近的月亮湾饭店。饭店是早早订好的,饭店人满为患,看得出她是精心安排的,我有点受宠若惊。赴宴的路上,始终没有猜透她为什么要请我吃饭。我还把此事跟夕颜说,夕颜也猜不透,去了再说吧。我顺手把自己新出的一本书带上,准备当随手礼送给她,以缓解我的不安。

到预约的酒店时,简芸和同事已经坐在包间了,偌大的包间,桌子上已经点上了十几个菜,看上去是八人的标准餐,我坐下后说,我们来得早了哈。谁知她说,正好,我们也是才到。怎么会呢?看着一桌子菜,看得出一定是简芸和同事花了一番心思的。

简芸等我落座后,说,那我们开始吧。

我愕然了。怎么?人到齐了?

对啊,就我们三人。

我一下子傻了,一桌子菜呢。

万籁俱静。

午夜的小酒馆越发变得兴奋。厨房锅炉里的火,不时激情地燃烧一把,屋檐下的门灯,在夜晚的深邃中似乎光芒又亮了几分。

我和简芸端着黄酒,在静寂中碰了下,然后一饮而尽。我又新点了两道菜,青菜豆腐和铁板鱿鱼。鱿鱼上来的时候,铁板高温与肉质鱿鱼的对峙下,发出吱吱的热气和浓郁的洋葱香气,给清寂的夜晚多了些温度。

我记得那天在月亮湾,我们仨就是一个劲地吃、吃,因为菜点得实在多了,以至于我们没说什么话,或者说都是些日常话。简芸从我的微信圈里也知道了我的近况,比如爱人化疗才回来,目前我在家做饭买菜照顾,一日三餐都是怎么安排的,工作和生活怎么兼顾,哪里的菜场买菜新鲜,孩子上学等琐碎问题,我都随口回答。当时心思不在这些上,而是一直在疑惑着,简芸到底请我吃饭干啥?有什么事您就说,不然这饭吃下去不易消化啊。等了许久,直到要结束时,简芸还是没有说出什么实质性的事。我们在午后的阳光里握手道别。

知道简芸的事后那又是一次聚会,我和海边的妹子重逢,我们恰好参加同一个朋友的新书分享会,她开车送我回家的路上,告诉我简芸丈夫的境况,患了重病,已经一年多了,简芸一边上班、带娃,一边照顾在家什么事也干不了的丈夫,日子比陀螺旋转得还要紧。眼前立马浮现出那天饭后简芸开着新来的车子,用那新学会的驾驶技术,带着我们从老城区离开,那生硬机械的转弯,让我们看到了一辆新车与人的对抗,反复的对抗,到了终点仍然没有和解。如今那辆别克,在时间的劝说下,与简芸应该学会友好相处了吧?

啊,原来那天……我忽然有点明白了。大脑中忽然闪现出《肖申克的救赎》电影中的镜头:“安迪跟着瑞德去给车牌工厂翻修屋顶。完工前的一天,一群人坐在屋顶上,喝着冰凉的啤酒,那是鲨堡监狱历来最狠的狱官请的客。阳光洒过肩头,他们仿佛是在修缮自己的屋顶般自在……”

酒终人散。白天再次苏醒,夕颜的脸色也一天天红润起来。

后来我也就渐渐少去那家小酒馆,再到后来夕颜能上班的时候,我基本上就不再光顾午夜那家小酒馆,赵阳、简芸们也不再去了吧?再去的话我是不是还会遇上张阳、郑芸们呢?但我知道,我应该请赵阳、简芸们再酣饮一次,与往事告别。

(全文完,发表于《广州文艺》2022年第5期

杜怀超,1978年生,徐州市文联专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一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著有长篇《大地册页》《大地无疆》《血色梅花》《山丹丹花开》等多部;曾入选中宣部2019年主题出版重点出版物、国家十三五重点出版物出版规划项目、国家出版资金资助项目、中国作协重点作品扶持项目、江苏省作家协会第三、五、七届重大题材项目等;曾获第五、七届紫金山文学奖、中华宝石文学奖、江苏省报告文学奖等,多篇(部)作品翻译成外文和入选各种年度选本。现居苏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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