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有童年，童年记忆总是令人难忘。随着时间流逝，许多记忆会慢慢淡去，越来越模糊，在脑海中不断洇染漫漶，最后逐渐渗漏干净。成长总是伴随着遗忘，就像树的嫩芽萌发总是连着枯叶的凋零，果实的成熟要以花朵的萎谢为代价，人的记忆也遵循新陈代谢的规律，记忆也在不断地新旧更替。
但有些记忆能经受时间和成长的考验，就像筛子过滤沙子，无论怎样颠簸翻动，总有一些大的颗粒被剩在筛子里。记忆也一样，有些场景如同被镌刻在大脑的记忆屏里，能经受时间流逝的不断侵蚀，能承受新灌入信息的不断挤压，长久地盘踞在尘封的角落里，一旦记忆的引信被触发，记忆便会瞬间引爆。
在我童年记忆中，春夏秋冬四季，时间似乎并不均等，对夏天的记忆特别深刻。夏天有长长的暑假，有许多美味的瓜果，有随时可以在河塘里玩水的自由，有午后寂寞而漫长的玩耍时间，可以穿裤衩背心伸展不受拘束的四肢。与春秋冬三个季节相比，夏天实在是孩童的天堂，自由而放纵，幸福而不羁，是一种奢侈的享受。
夏天白日长，天亮得特别早。一醒来，我便一骨碌从凉席床上爬起，免去了穿衣套裤的繁琐，睁着惺忪的睡眼，穿着裤衩背心，来到临河的老屋门口，从屋里拿出一把小竹椅，打一个长长的哈欠，再伸个懒腰，一屁股坐下，享受清晨从远处田野吹来的风。掠过山岗、旷野和河流的晨风，经过一夜的远途奔袭，已滤去夏的暑热，凉爽而温柔，轻缓地抚过身体的每一寸肌肤，钻入毛孔，使五脏六腑的燥热顿消。这种清晨的“风浴”只有在夏天靠近田野河流的老屋门口才得以享受。在清晨温煦的和风中，童年幸福的夏天开启了崭新的一天。成年后，我再也没有吹到过这样的晨风，即使再回到老屋门口，再选择一个夏日的清晨，迎着吹来的风，已不再有童年风拂过肌肤时凉爽轻缓的幸福感。
长长的暑假轻松而单调，寂寞而无聊。大人们都去上班，外婆一辈的老人们忙于生煤炉，剥毛豆，择菜，做菜烧饭，总有忙不完的杂务。时近中午，烈日如燃烧的火球，把空气和土地炙烤得发烫，几个童年玩伴虽然精力旺盛，却也在正午的热浪中个个变得蔫蔫的，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除了偶尔去家门口的小河里游泳玩水，大部分时间都愿待在场院边大樟树树冠撑出的一大块荫凉里。一群小孩或躺或坐，互相嬉戏打闹，消磨童年无聊的夏日时光。
到了下午三、四点钟，日头已慢慢偏西。但热浪依旧，吹来的风还是热烘烘的，地上热气蒸腾。一条黄狗也热得够呛，趴在大树的树根边，伸长舌头吧嗒吧嗒地大口喘着气。一群麻鸭戏水后刚从河埠头上来，扭着身子一摇一摆跨上几级石阶，猛地一阵摇抖，摔落腹部剩余的水珠，嘎嘎嘎叫几声，唤上同伴，到老屋的檐廊下去窃窃私语了。突然一只母鸡喔喔喔叫着飞过仰躺着孩童的头顶，落在一根盘屈突起的树根上，几根散落的鸡毛在空中飘舞，母鸡一定是遭突然追赶被惊吓的缘故。
傍晚时分，太阳已从西边慢慢下山，空气热度明显减弱，上班的大人们已陆续回家，家家户户响起锅碗瓢盆的叮当声和菜肴倒入油锅发出的滋啦声，菜肴的香味也从厨窗和屋瓦的缝隙里溢出，在房前屋后缭绕弥漫。灰白色一缕一缕的炊烟从屋顶的烟囱里随风袅娜升腾，飘过村庄前的小河，飘向远处的稻田，最后越散越开，越飘越远越高，与天空的云朵融为一体。孩童们从大树下散开，一阵叽叽喳喳后，各自回家准备吃晚饭。
晚饭时间，邻居们在屋门口的河岸边一字排开，搬出桌椅板凳，摆上各式饭菜，每家每户都热热闹闹地各自享用自家的晚餐。也有孩童不肯好好吃饭，喜欢在各家的饭桌间穿梭游走，大人们大呼小叫，小孩子奔跑嬉闹，一幅夏日乡村傍晚的风俗长卷徐徐展开，颇有鲁迅笔下《风波》的韵致。
相较于白天的炎热和自由玩耍，凉爽的夏夜更加精彩和令人向往。吃过晚饭，洗过澡，家家户户除了吃饭时已有的各式竹椅板凳，又再搬出竹榻、躺椅，河岸边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竹木家具。在外劳累一天的人们手执芭蕉扇、蒲扇或折扇，来到开阔的场院和门前的空地，三五成群，自由组合，聊天，打牌，下棋，讲故事。昏黄的路灯下，趋光的小飞虫围绕灯罩下发光的灯泡上下左右旋转飞舞，小孩撒开腿自由地追逐嬉闹。
不久，夜幕四合，天完全黑了。除了场院中央明晃晃的一盏路灯，夜色呑没了周遭的田野、河流和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峦。夏虫鸣声四起，在寂静的夏夜里，鸣叫声此起彼伏，富有韵律和节奏感。夜风撩拨得树叶沙沙浅笑，喧嚣的天籁反衬出旷野无边的静寂。
白天的暑热渐渐退却，夏夜的风温柔而清凉，轻抚过人们裸露的肌肤。奔跑疯玩的孩童也安静了下来，依偎在大人们身边。稍大一些的孩童都喜欢听大人们讲故事，会讲故事的人特别能吸引小孩，往往围成一大圈，都听得出神。
故事题材极广，从三国水浒到红楼聊斋，从三言两拍到民国掌故，从西游神话到传说鬼怪，内容包罗万象。选择题材全凭讲故事人的兴趣爱好，所讲故事有从书上看来的，也有临时即兴发挥的，听得孩子们全神贯注、目不转睛。
随着牌局散去，对弈结束，聊天兴尽，一部分成年人也被吸引过来。听者手摇蒲扇或芭蕉扇，边帮自家小孩驱蚊边听讲。不知不觉时近午夜，夜色愈发浓黑，唧唧低吟的鸣虫声更衬托出夜的空旷寂静。头顶的夜空辽阔浩瀚，无数颗星星组成的银河横贯整个天穹，数颗特别明亮的星星如宝石般镶嵌在深邃的苍穹，发出耀眼的星光。美丽星空的图景被深深镌刻进童年的记忆里。
偶尔讲起鬼怪故事，小孩听得比大人专注入神，既害怕又想听的矛盾心理，使他们竖起耳朵、缩紧身子，整个身子不断往大人身边靠，仿佛危险就在附近。
夜色阑珊，除了晚风翻动树叶的哗哗声和夏虫的幽幽低吟，周遭一片静寂。路灯发出的橘黄色柔和光线，铺满整个场院，也照在一小群听讲故事的人身上。画面充满温馨，在物质和精神生活贫瘠的年代，在偏僻乡村场院的一隅，无论是成人还是孩童，依然不失对生活的一腔热爱，对未来充满希冀。这油画般的场景深深烙在我童年夏夜的记忆里，似乎永远不会褪色。
作者简介
ZUOZHE JIANJIE
沈燕翔，浙江绍兴人，现居杭州。曾任杭州市拱墅区政协副主席。在省级报刊、杂志发表散文、随笔若干。工作之余爱读书，尤喜温润有趣、散淡恬适或深邃隽永、别致耐嚼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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