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桥路是一条女性化的路。她在我心中，有一种湿漉漉的感觉。
虹桥路从上海市区，直通上海西郊。西郊是个不一般的地方，跟浦西三郊相比，她有着完全不同的气质：东郊过于苍白；北郊很拮据，却有些武士气概；南郊怀着暴发的欲望，是骚动着的；只有西郊，她是宁静的，富足的，妩媚的。
西郊虽是农村包围着，但它的农耕色彩十分散淡，尤以虹桥路一带为然。虹桥路的路名，得自于虹桥镇，那倒是一个古典的、农家味十足的小镇。但虹桥路的发达与它根本无关。它一直呆在虹桥路以南数公里的地方，只有几条煤屑路与市区相通，多少年来，它都是一副呆头呆脑的样子。虹桥路早已通向世界，而虹桥镇直到我上高中时，竟还没有一部公共汽车与市区相通。这个镇上的人看虹桥路，从来都是仰视的，两者完全处在两个世界。
虹桥路路幅很窄。57路公共汽车开通时，两车交会还得减速，这时行道树的树枝，就擦着车壳，发出很硬扎的声音；有时树枝还刮到车厢里来，令人们尖叫着，躲避不及。虹桥路两侧的树，历来是最好的。高大的乔木，稠密的灌木，加上零星草地，高低错落，很有层次，一年四季郁郁葱葱。虹桥路的幽深与静谧，一半得自于这些树。在雾露丰富的秋冬之交，你走在虹桥路上，大树滴下的水珠会落进颈项，灌木叶上的露水会沾透衣袖，一双鞋子，则为草叶上的露珠所湿。这时你就会想，到底是在西郊，到底是走在虹桥路上！
虹桥路是郊区最有名的路，就如南京路在上海市区最有名一样。但南京路是张扬的，虹桥路是含蓄的；南京路是狂荡的，虹桥路是本份的；南京路是个富得流油的贵妇人，多年来骚得不知怎么办才好，而虹桥路是一位大家闺秀，一直用冷眼看着这个世界。
虹桥路蛰伏在西郊，成为上海深部的一条神经。这条神经，因一座飞机场而显得过敏。那机场便是虹桥机场。
建于1907年的虹桥机场，一直是一个小型的军用机场。我们这些孩子，常常步行十几华里，走穿虹桥路，跨过那条地图上从未标明的机场专线铁路，来到沪青平公路一号桥上，虔诚地面北，看一架架军用歼击机雄壮地起飞。我们半天半天地守候在这座桥上，为的就是享受飞机掠过头顶时那一阵巨大的轰鸣，等待看清飞行员时的那一阵欢呼，议论那个庞然大物怎么会在一瞬间不可思议地射向天空……每次走尽虹桥路，跨过那条地图上从不标明的铁路时，我们都能看到一块白底黑字的告示牌，上面写着：外国人未经许可，不准超越此线。与中文并列的，还有英文、日文和俄文。这等于提醒我们，你们现在进入了军事区域。我每次走到这块告示牌前，心尖总会抽缩一下，尽管我不是外国人。我因出身异类，一看到这类严厉的警告牌或标语牌，便神经紧张。不过，我无法抵御军队和飞机对一个少年的巨大诱惑。我一次又一次地，跟着同龄人去看飞机。他们在跨过铁路走近告示牌的时候，往往是雀跃着的，而我却总是噤若寒蝉。那些好出身的同龄人，以他们的欢乐和无忧无虑掩护我。我总是混迹于他们中间，跟他们一起拆天拆地，而内心却充满了自卑与恐惧。我就是这样，过早地怀着种种复杂与混沌的人生况味，在虹桥路上，和同龄人们一起长大。
1962年的某一天，我坐在学校图书馆里翻阅一本书，突然在书页上，看到了虹桥路这三个熟悉的字眼。这时，我在虹桥路上已走过了13个年头，我熟悉这条路上的每一株树木和每一颗石子。但在书上看见她的名字，还是第一次。就像在学校的光荣榜上看见我喜欢的女同学的名字一样，我顿时激动万分。我不会忘记这一刻的奇异感受。我甚至还感到了某种骄傲。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为虹桥路骄傲！
那是一本关于抗日战争的书。后来我还发现，书上还有我敬畏的虹桥机场的名字！说的是1937年8月9日，有两个日本军人驾驶军用汽车，在虹桥路上向虹桥机场猛冲，结果被中国守军击毙。4天后，日军以此为借口，调集20万军队和100多架飞机，大举进攻虹桥机场。是为8.13事变。8.13给上海带来的直接后果是，日军在3个月后占领了除公共租界和法租界外的所有领土，上海由此进入了长达4年多的孤岛时期。
历史上那么有名的事件，原来就发端在我脚下的这条路上！我为此惊异万分。我觉得我眼底的虹桥路有点变。她虽然仍是一个文静温柔的女子，但一旦遇着了强奸的时候，她却是暴烈的，不仅不肯屈服，而且要杀人！
几天后，我怀着一种类似凭吊的心情，再次去虹桥路底的军用机场门口。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要干什么。我站在那里，呆呆地望着机场的中央大道。这条大道与虹桥路成一直线，简直就是虹桥路的延伸段。这时我看到有个外地司机，糊里糊涂的，竟把汽车从虹桥路开上了这条大道，结果被机场卫兵当场拦下，而且被严厉地斥责了一顿。我听见那卫兵大声呵斥：你也不睁眼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我想，当年的中国守军，站的岗哨大概也在这个地方吧？那两个日本兵开的车，輾过的也就是这条路吧？现在，这条路是多么的安静啊：两边的大树簇拥着它，把她染成墨绿色。笔直地伸向机场深处，伸向我无比向往的停放飞机的地方。当年日本兵枪炮的弹痕留在了什么地方？日本飞机的机翼又掠过了些什么地方？
就这样，一个少年站在虹桥路旁，莫名其妙地怀古，想入非非。夕阳西斜，他头顶上的树叶，泛出血红的光……
虹桥路一带，其实早就载入了史册，而且在继续写入历史。只是我年少无知，不晓得罢了。
就在我看过那本书后不久，在离虹桥路不远的地方，我意外发现了一件惊人的大事。这件大事，在我少年的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那些天我住在母亲工作的医院里。医院坐落在虹桥路1440弄的大院里，是由十几幢富家别墅改建而成的。医院南边不远，就是那条地图上从未标明的秘密铁路。因为我们常常沿着铁路远足，所以晓得这条铁路的走向，它是沪杭线的一条支线，从徐家汇站叉出，向西直达虹桥机场。平时，这条铁路总是空荡荡的，像一条终年长卧不动的巨蟒。因为极少有火车通过，那两条铁轨，总是锈迹斑斑。若在铁轨上走一段，鞋底一定染成铁锈色。可这一天，我忽然发现这条铁路上，在顾家花园旁边，赫然停着一列火车。那火车有一长串翠绿色的车厢，擦得很干净，有一种特别的风姿。我一下子来了兴趣，准备走近去细看。可当我刚刚爬上医院的竹篱笆，才伸出头脸去，却不料篱笆墙外站着一个高大的汉子，抬起头，恶声恶气地斥道：你想干什么你？还不快下去！
我吓得屁滚尿流，人不是爬下来的，而是像段烂木头那样摔下来的。我不敢再出去，只能上楼去看。我一口气爬上三楼，放眼望去，竟发现篱笆墙外，那样的汉子不知有多少个，他们以电线杆那样的距离一个个排开，虽说不上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但那个架势，实在森严。看得出，他们都是为着那列客车而来的。我远远地望着那列绿色的火车，心想，是谁来了啊？是谁需要调动那么多汉子来保卫啊？会不会……会不会是毛主席来了啊？
我一个十多岁少年的猜测，居然没错！隔两天，报纸上说，毛主席到了上海，与上海电机厂工人共庆五一。那列火车，果然是毛主席的！
毛泽东是个伟人，他的行踪当然是绝对秘密的。我敢说，晓得他到上海来的人，全上海不会超过两位数。但我一个少年，却在不经意间晓得了。也许，这是我对虹桥这一带太上心的缘故。我是虹桥的一条狗。我是游荡在虹桥上空的一个精灵。虹桥天上飞过的鸟，是竹鸡还是黄莺我都关心；虹桥的土地踏上伟人的脚印，那蛛丝马迹我难道会不晓得么？
那条地图上从未标明的铁路，毛主席的专列后来又来过多次。在顾家花园以西3公里一个名叫蔡家角的地方，有一次我看到工人在铁路旁边大兴土木。短短几天工夫，那儿竟冷猛里出现了一长溜崭新的火车月台！我知道，毛主席又要来了。毛主席在这里走下火车，只要坐2分钟汽车，就可以上虹许路、转虹桥路进入“风景区”。风景区是我们这些小孩子对“414”（即今西郊宾馆）的称呼。它实际上是毛主席在上海的秘密下榻处。就是这个风景区，给我的童年留下过痛苦的记忆。我母亲的肺病医院原来就在这里，那里有开阔的草坪，高大的桑树，欧美农庄式的别墅……美丽极了！因为要建风景区，医院不得不搬迁。这个清秀的疗养地，后来变成了军营；我的乐园，只留在了梦里。我有许多要好同学，因为风景区圈地，被迫离开家园，从此天各一方……我想，毛泽东他老人家住进这个地方，这里发生过的一切，他是永远不会晓得的。
然而，虹桥路却永远记着毛泽东。
最深刻与最紧急的，莫过于1970年夏秋之交。那个时节，中国发生了震惊中外的“9.13事件”。事件的前几天，毛泽东恰恰就在虹桥！恰恰就在虹桥机场！而且恰恰就在虹桥机场那条地图上从未标明的铁路终端！他在这里仰观宇宙，俯察人间，忧思革命的明天，设计教训他的接班人。那一天，老谋深算的毛泽东突然一挥手，命令部下说：我们走！火车驶出了虹桥机场，驶离了虹桥路，悄悄潜出上海。火车挟着领袖的愤慨和焦虑，也挟着老军事家的智慧和计谋，轰隆轰隆地穿过中国大地，突然出现在北京丰台。这列从上海虹桥始发的专列，像一把利剑一样，立刻刺穿了林彪的心脏。……毛泽东曾经擘划大计的这一铁路终端，现在早已改成了一个招待所。那条锈迹斑斑的铁路，依然横亘在树林中间。毛泽东睡过的房间，因久无人居而散发出一股霉蒸气。这里成了人们瞻仰的地方，就像故居一样。这个珍贵的房间和不远处西郊宾馆毛泽东住过的房间，都已推向市场。也就是说，任何人都可以住，只要拿得出足够的钱。有钱人不在乎这几个钱。他们在乎毛泽东下榻过这个名份。不过，毛泽东睡过的大床，并不是有了钱就能安睡的。据说，那些腰缠万贯的富人，在毛泽东睡过的大床上过夜之后，免不了都要生一场大病！虹桥的人听了，都笑，说，毛主席他老人家睡过的床，难道是那些俗人睡得的？
虹桥机场后来改扩建成了国际机场。为此，虹桥路留下了更多风云人物的足迹。
六十年代机场扩建，迎来的第一个贵宾是巴基斯坦总统阿尤布.汗。那次盛大欢迎我们都去参加了。我直到今天还记得，一位女同学为此戴上了大红绸巾，穿上了大红皮鞋。她的鲜艳，竟遭到了我们全班的一致鄙视。之后，周总理陪着阿尔巴尼亚的谢胡来过，政变上台的叶海亚将军来过，尼克松来过，英国女王来过。连“8.13”在虹桥路上猖狂挑起战火的日本，他们的首相、外相也都来过……至于中国的几代领导人，几乎没一个不在虹桥机场起降过，没一个不在虹桥路上走过，没一个不在虹桥路旁住过。邓伯伯晚年，接连有几个春节在上海度过，他住的不就是在虹桥路旁边么？
听说，汇丰银行被逐出中国大陆整整半个世纪之后，获准重返上海，他们雄心勃勃，想要回原来的办公大楼，还提出，他们过去曾有过一个漂亮的郊区花园，最好也能要回去……办事的人只记得那座办公大楼，即黄浦江外滩上海市人民政府旧址；可那个郊区花园在哪里？他不晓得。
他不晓得，可我晓得。这个郊区花园就在虹桥路旁边。我们一直叫它汇丰花园的。我哥哥尤其晓得，这位老兄在这里给外国人拣过高尔夫球。但是，这花园现在在谁手里？汇丰银行有本事拿回它么？正如外滩那座汇丰大楼，它有本事拿回么？今天是什么日子，他竟还在动这个脑筋，用一句上海郊区老话来说，他头皮推上去还动么？
虹桥路也是扩建了一再扩建。现在的虹桥路，宽阔平坦，拥有六个车道。车水马龙间，爷娘站在路南拔直喉咙叫喊，路北的儿子不一定听得见。哪像当年，路南一泡尿就可以撒到路北。可惜的是，当今虹桥路，已完全成了一条没有文化的干道，一天到晚，被机械、嘈杂和喧嚣包围着，弄得满是废气、烟尘和焦躁。什么气质，什么韵味，早已荡然无存。一个宁静的大家闺秀，终究变成了一个毫无情致的铁血女人。
虹桥一带，什么都在扩张。唯一萎缩的，是那条地图上从未标明的铁路。这条具有伟大历史意义的铁路，现在像一条僵死的蛇，倒卧在虹桥路以南一箭之遥的土地上。它被切割成一段一段，枕木都已烂透了。它的上面，堆满了枯树、垃圾、腐烂的动物尸体和外来农民的粪便，成为整个上海市最肮脏的地方。从1980年到2000年，我等待了整整二十年。我惊异地发觉，整个中国，不会有人来关心这条铁路的没落，因为今后这个国家，再也不会有什么专列通达虹桥了。这条铁路成为一个线状肿瘤，无望地等待着医生的出现。没有人为它哭泣。只有我这条老狗，孤零零地沿着这条腐烂的铁路，嗅遍虹桥的每个角落，想着它当年的显赫，为它发出低沉的吠叫……
【原载文汇报《笔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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