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葵 | 苏东坡的爷爷

苏东坡的爷爷

有句诗，“斗鸡走犬过一生，天地安危两不知”。看似胸无大志，放浪形骸，作者却是王安石，一生斗志昂扬，变法大业如疾风骤雨，传诵至今，按今儿话说，正能量满满的成功人士，有点违和。所以，大概是一时怫郁情绪宣泄。我读这诗，老有个奇怪感觉，觉得王安石是在暗讽苏东坡的爷爷，因为这句话好似三两笔勾出了这位老人家的精气神儿。

苏东坡和王安石交情挺复杂，同朝为官，又都是名满一时的大才子，有不少交好故事流传，比如苏东坡为王安石改诗、王安石出对联为难苏东坡。与此同时，又因政见不同，相互没少攻讦，宦途此消彼长，也留下不少交恶故事。坊间有评论：相爱相杀，一对冤家。理论上说，王安石并非没有可能暗讽苏爷爷。不过，理论上讲得通没用，事实上全无可能，我这感觉最多是个“通感”而已。

是想要聊聊苏东坡的爷爷。

苏东坡一辈子写了不少“序”，但从不用“序”字，因为爷爷大名叫“序”，按老礼儿，要避老人家的讳。苏序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有三篇重要文献，一是苏洵写的他们苏家族谱后录，二是苏东坡自己写的《苏廷评行状》，三是苏东坡请曾巩写的《赠职方员外郎苏君墓志铭》。这三篇文献，大致描述出这样一个人——

少孤，喜为善而不好读书。甚英伟，才气过人，虽不读书，而气量甚伟。嗜酒，甘与村父箕踞，高歌大饮。弊衣恶食，处之不耻，务欲以身处众之所恶，盖不学《老子》而与之合。性简易，无威仪，薄于为己而厚于为人。与人交，无贫贱，皆得其欢心。居家不治家事，以家事属诸子……

林语堂写过《苏东坡传》，根据相关文献，讲了苏序几个故事。一说，苏序不像别人家那样储存食米，却以米换谷，存了三四万石之多，别人不明白他抽什么疯。及至荒年歉收，苏序开仓放粮，众人方才恍然大悟——稻谷可藏数年，稻米天潮时易腐。

第二个故事，苏序的二儿子，亦即苏东坡的叔叔，赶考中榜，派人往家送了喜报和官衣官帽、上朝用的笏板。当时苏序正在喝酒取乐，醺醺大醉，手上拈着大块牛肉在吃，当即向酒友们朗诵喜报，然后把那块牛肉扔在行李袋里，和喜报官衣官帽囫囵装于一处，骑着驴走了。他的亲家是名门望族，见此情状觉得丢人，可是事后苏东坡为爷爷辩解：只有高雅不俗之士才能欣赏老人家这种乐天本真。

第三个故事，一天苏序大醉之下进了座庙，把一尊神像摔得粉碎。他对那尊像早有恶感，而且那尊像，全村人都挺惧怕。为民除“害”吧，更有可能是，苏序对庙祝心存敌意，因为他常向信徒们勒索钱财。

杨葵

这样一位乡居老汉，留下的史料很少，如果不是子孙出息，必定如同亿万普通百姓一样，消失于历史尘埃中，一个字不会留下，更不可能有人还记得他们。相比起来，他的三个后代成就卓伟，时隔千年，诗文仍被四处传诵。我因为读苏东坡，顺藤摸瓜又读苏洵、苏辙，拔出萝卜带出泥又读到苏序这个人，就迷上了。我甚至觉得，非要于此二者之间选择其一作为自己生活理想，我会选苏序。

少年的某一天，我在悬空寺山下邂逅一位号称命理高手，纯属好奇和游戏心态，请他预测前途。老先生拒绝，说其实都是瞎扯淡，而且说了也白说，因为每个人理解的命好命坏，犹如天壤之别。这一说倒似激将法，勾出我浓厚兴趣，愿闻其详。老先生矜持片刻说，在他看，人一辈子没有大病无大灾，有吃有喝不挨饿，稀里糊涂寿中正寝了，这，就是最好的命。说完他不屑地问：你这年纪、这心气儿，能认同这个吗？

以他这套说法考量苏氏三代人，显然苏序一生更好，而贵为文豪、流芳千古的苏洵、苏轼、苏辙，检点他们的一生，起伏跌宕、颠沛流离，正是苏序的反面。

前几天读一篇追悼著名经济学者杨小凯的文章，看他一生种种流离失所，苦难相伴，不禁感慨：从古至今，无数知识分子痛下决心，要远离社会喧嚣，潜心研究学问，然而终其一生，始终无法放下“中国往何处去”这道紧箍咒，简直二律背反到悲壮。在我看来，苏序与其子其孙，乃至理论上有可能讥讽他的王安石，最大差别即在此处。

说到这里，似乎意思说清楚了，无非“诗言志”呗，其实留下一个巨大的坑——我一边说着二律背反悲壮，一边依旧以二分法，将人生割裂为苏序那样的一生、苏东坡那样的一生；又将知识分子潜心研究学问和远离社会喧嚣一分为二。

还是苏序，《族谱后录》里说他，“见士大夫曲躬尽敬，人以为谄。及其见田父野老亦然，然后人不以为怪”。非常不幸，我们就是这里边说的这个“人”，心底先二分出个士大夫、田父野老，而人家苏序一以贯之，无有二分。所以我在这里说什么理想是苏序那样过一生，也应了那句流行语：理想丰满，现实骨感，难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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