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到孙犁两篇文章,想课堂上讲,又嫌太短,算了。
一篇《黄叶》,写一个老朋友死在马路上。死者生前爱好文艺,当过报社总编、市委宣传部长——干过这些岗位的人,一般文章都不会多好,那人也不例外。朋友临老了,想出本文集。黄昏,带着稿子,来到孙犁家,从兜里掏出一封信,求孙犁写个序——过去的人还是蛮郑重的,本来就是朋友,年轻时候经常一块到野外散步,还在报社共事多年。
孙犁拒绝了。他写得好不好不知道。只是,孙犁不想给人写序了。之前,孙犁给很多人写序,有个老朋友,出诗集,请孙犁写序,写好了,投到福州的报纸上,要发了,版都排好了,诗人说,不要了,无论如何不要了。——因为孙犁序里说他的诗过于雕琢。孙犁只好连夜给福州发电报,从版上撤下来。那之后,孙犁就不想给任何人写序了。
孙犁是名人,请他写序的人多,做了决定,得发个声明,到时候好拿出来报纸拒绝人家,不然抹不开面子。声明写好了,投到上海一家报社,人家押着稿子没发,这时候,老朋友来了。
孙犁讲了这些,朋友没说啥,拿起书稿走了,再也没来过。后来摔倒,死到马路上。
还一篇,《删去的文字》。侯金镜、郭小川死后,过了些年,1976年结束了。要纪念他们,孙犁也就写文章回忆——毕竟是朋友。写好,拿给自家孩子看,孩子说,没写出来什么大事。又拿给几个年轻同事,人家的意思也差不多。只有一个同事说,写郭小川那篇里,提到的北京名菜不错。我专门找来看——啥呀,不过是提到在前门吃了顿饭,有两个菜很好。说这两句不错,真是没啥说的了。好比说人家痦子长的地方对了,没长到脚底板子上。到了春节,老朋友来拜年,孙犁又拿出来给他们看,他们看了,也是把话题岔过去了,不作评价。
稿子后来投到北京一家杂志,人家不要。过一阵儿,当地学报约稿(原来的学报居然还发这种稿子),孙犁就出示了这篇。不久,女编辑来传达领导意见:最好把纪念文章中提到的某女人篇幅删删,别写那么多。说着嘴角还有点儿想笑。
我找到那篇文章看了——《伙伴的回忆》。写得真是垃圾。但是,被删的几段,也就是女编辑说领导不要的几段,很好。
那几段写的啥呢?这个侯金镜——也就是要纪念的亡友,曾在孙犁到外地养病的时候,拜托一个女同志去车站接孙犁,送他到休养所。女人看天气凉了,带了床干净棉被,一路抱着,走了很远。孙犁没什么感谢她的,就从书包里掏出两个苹果。后来几年,她还关照过孙犁几次。俩人还一块在公园漫步过。临走,孙犁恳切地邀请她到天津玩玩,要好好招待,她一直没去。
1966年,上面要调查侯金镜,找孙犁了解情况,是那女人和一个男的去的。问侯金镜说过哪些反动的话,孙犁激动起来,冲了人家两句。孙犁说,要不是那女的在,男的可能要打他了。女的没说什么,轻声让他回去。
顺道就写到另一个女人,跟侯金镜一点关系没有,只是因为写到配合调查,想起配合的另一次调查:有个歌舞团的女演员来调查谁,孙犁接待的。在小屋里,俩人聊了一上午,要走了——
“我竟恋恋不舍,禁不住问:你下午还来吗?回答虽然使我失望,但我想,像这位女演员,她以后在艺术上,一定能有很高的造诣。因为在这种非常时期,她竟然能够保持正常表情的面孔和一颗正常跳动的心,就证明她是一个非常不平凡的人物。我也很怀念她。”
这两个女人,写在怀念亡友侯金镜的文章里。1188字。怀念侯金镜的内容,1791字。
难怪自家孩子不好说什么,也难怪人家不给发。要从扣题上看,将近一半跑题了。但真正重要的,也就是这跑题的一半。回忆侯金镜的部分,一点意思都没有,但这1200字还是有意思的,确实是文学。
也不能说学报领导做的就不对。但那样,就把一篇文章,变成了垃圾。好在孙犁后来弄了篇《删去的文字》,把这千把字抄下来了。
有很多人,觉得垃圾才是好东西。甚至,不是垃圾还不认。蛮正常的。我想,要是我死了,别人在纪念我的文章里,说些有的没的,讲自己跟别的女人的事,我高兴不高兴?我想我挺高兴的。毕竟别人能借个什么由头,说些真东西,真正想说的东西。不怕人家笑话。
如果我有机会,也要关照关照别人,或者拜托别人关照他人。这样,哪怕别人把我忘了,或者自己一生乏善可陈,也能作为由头让别人想到些其他关怀。只是,要我给一本不咋样的书写序推荐,说它怎么怎么好,也挺让人作难的。我可能做不到孙犁那样。所以记下他这两篇文章,表示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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