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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犁诗文中的草木花卉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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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7.11 海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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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犁自幼喜爱植物,他有不少关于植物的藏书,如《群芳谱》《广群芳谱》《花镜》《花经》《植物名实图考长编》《植物名实图考》等。
    
孙犁的各类作品,径以草木花卉为题,或者题目中带有草木花卉字眼的,如《芦苇》《无花果》《罗汉松》《荷花淀》《芦花荡》等,近三十种。
    
这些文章中的草木花卉,按其内涵,约可分为四类。

首先是纯粹的植物,只具备可赏或可食的功用,基本与人无涉。

如白蜡树、瓜蒌、灰菜、垂柳等是也。

其次是,该植物起先是作为故事背景物存在的,但在作品之末,或后来回忆之时,被作者赋予某种精神加以赞扬,可谓之托物言志。

如《荷花淀》中的荷花,既指抗日军民活动环境中的典型植物,也指抗日军民,尤其是抗战家属支持抗战、参加抗战的积极精神以及生活中的美好品质。
    
《芦苇》中的苇草,是坟地里长得很高的芦草,掩护着抗日军民;但苇草同时又喻示着姑娘从容平静的心态、善良美好的品质。

《芦花荡》那一片苇塘是游击区,但老人对抗日的贡献以及二菱面对敌人的坚强勇敢、目睹老人复仇壮举的钦佩之情,显然是苇子、芦花的深层意蕴。

《采蒲台的苇》,首段写水养活了苇,苇又养活了人。关于苇塘,孙犁一改含蓄之风,直抒胸臆,说它“不只是一种风景,它充满火药的气息,和无数英雄的血液的记忆”。采蒲台,敌军搜捕,凶残无比;但是抗日军民的爱、智慧和家国之仇,使他们避免了更多的流血牺牲,也带来了最后的胜利。“最好的苇出在采蒲台。”

这最好的苇,便是最好的民众。他们坚定不屈,英勇果敢,将永远激荡在有良知的中华儿女心中。

再次,和平年代的植物,物事与人事相通,往昔而今,都引发着作者不无哀伤的情怀。
    
例如,《菜花》里的菜花,先是现实中的白菜花、萝卜花,后来是四十年前的油菜花。回忆往事,孙犁觉得“往事又像菜花的色味,淡远虚无,不可捉摸,只能引起惆怅”,进而又觉自己的人生也好,文章也好,只能是案头菜花一样的小文章。这就是物事与人事的相通。逝者如斯不可追,个人性情的局限,个人创作的特点,都使老人不尽低回。
    
《罗汉松》中的罗汉松,是先生所养花木中长得最好的,此罗汉松,朋友老张所送。十几年来,罗汉松越长越大,而老张逝世已近五年。

“时光流逝,人之云亡,尚不及草木长久。”这是一层伤痛。与“玻璃脆”“栀子花”相比,罗汉松能凌风雪,生命力顽强。各种运动,老张安然无恙,为其不仅游戏人生,且游戏政治,芸斋主人称之为“善泳者”。这个称呼的褒贬色彩,不易推定,但是如此活法,芸斋主人不能,也不屑为。

云斋主人,只能是“玻璃脆”“栀子花”,不易存活;如老张者流,方是罗汉松。清者直者多忧早夭,与世沉浮者康强自得,孙犁这里表达的是一种感喟,一种无奈。    
    
诗歌《老树》,写于19846月,老人年过七旬。这是一棵饱经风霜的老树,它荒凉而又寂寞,但它为小鸟祷告,为小花祷告,可小鸟飞走了,小花枯萎了。它不再幻想,不再盼望,它只想走完自己平凡的一生。

这棵老树,即是诗人自比。风吹雨打,历经沧桑;施爱于人,不计恩怨。但一人之臂,难扶将倾大厦。洁身自好,终不免伤怀。
    
第四类,也是从创作心理上看,最值得注意的一点——某植物乃是情欲或婚姻的隐喻。

这种隐喻,主要反映在《无花果》《石榴》和《忆梅读<>》三篇小说中。下面想稍微细致地探讨一下。
    
先说《无花果》。

无花果是“我”高中时代学习生物学时所识见,留给“我”的印象不深,以后也很少见到。一九五八年,“我”在青岛休养,病房小院东墙下有几株很大的无花果。山东蓬莱的护理姑娘请“我”吃无花果,二人分吃,“我”突然看到她皓齿红唇,嫣然一笑,自此“我”平添了感情上的纠缠。
    
这篇小说中的“无花果”,可以解读为隐喻一种婚外的恋情。
    
先是护理姑娘说无花果“能治百病”,治不了病,也能“开胃口,补肚子”;“我”不爱吃,但碍于情面,吃了一半果子,感觉“面面的,有些甜味,有些涩味,又有些辣味”。这种感觉,有它的甜蜜,也有它给人带来的不适感。这恰与下文“我”吃了无花果,开头几天,精神很好,不久即感到自寻烦恼,且为老伴所疑,相一致。口感与精神感觉的一致性,是我们可以这样解读的基本依据。
    
老伴怀疑,“我”自然要解释,自然要终止与护理姑娘的往来。“文化大革命”结束,老伴去世,“我”孤独寂寞,给那位护理员写信,未得回信。这一情节,与上文“文革”后“我”反复侍弄无花果盆栽,让它“与我为伴”,又带有精神的相似。

在暮年的“我”看来,“无花果无甚可爱,只是春天出叶早,很鲜很嫩,逗人喜爱”,这就既可以指当初护理员相貌其实并不出众,只是“朴实羞涩”拥有青春而已;也可以理解为婚外感情其实也未必高尚,未必值得珍藏,只是富有新鲜感,常人难以摆脱罢了。
    
巧合的是,郭志刚与章无忌所写《孙犁传》(十月文艺出版社199012月版),把孙犁在《保定旧事》《<善闇室纪年>摘抄》等几篇文章中叙说过的、与学生王淑的“一段无结果的初恋故事”,称为无花果——也是拿婚姻作比的。    

《忆梅读<>》中的“梅”,更值得深味。
    
1958年,“我”三次去无锡梅园访梅,或早,或迟,或雨,均未及见到盛开的梅花。所以可以说,梅,于“我”无缘。

可是,在延安,“我”给一名叫“梅”的学生写信求爱,她答应了,这可谓梅于“我”有缘。然而,我随即反悔,给她造成了很大的伤害。再后来,老伴去世,梅的爱人也去世,我们也没有在一起。这样说来,梅,终究于“我”是无缘的。

“我”对梅的这段感情,老伴是知道的。在延安,这段情,就是一段婚外的恋情,只是因为某些原因,“我”发乎情,止于礼义。
    
生活在北方的“我”,只见过杏花,以为杏花开放,是北方田野最美丽的点缀;及知道梅花,就有一种心思,想见到它,想拥有它——这恰是人类感情上见异思迁的缘由。

“我”对梅,是向往的,但也是畏惧的,一如“我”对无花果的感受。

“事实是,梅对我是有缘的,是我负了心。”“我”自省一生做过许多错事,鲁莽事,荒唐事。对“梅”负心,“我”一生不能原谅自己。

人类对于有些隐秘的情愫,是无可奈何的。赤子如孙犁,也不能例外。
    
创作《无花果》之后一年,1988年,孙犁又写了《石榴》一文。
    
1947年,我在冀中土改小组,住在一名寡妇房东家。孩子老大是女孩子,叫“小花”,细高身材,皮肤白细,聪明,好说笑。一段时间,土改试点结束,工作组撤离,“我”因留恋着家人,几天后,又回来了。我到小花家,看到小花在板床上平躺着歇晌,小花胸部鼓动着,嘴唇翕张着,美极了。
    
这篇小说里的“石榴”,是情欲的隐喻。“我”对小花家石榴的感受和感情,就是对小花其人的感受和感情。

小花一个人在家,我看着开花的石榴问:“酸的甜的?”小花说:“甜的,住到中秋,送你一个大石榴。”

“我”问石榴,不是问石榴,其实是问小花这个人。小花的回答,是说石榴,也是说她本人。

二人有无结合的可能?有,但要等到中秋。“土改”试点工作结束,显然未到中秋。我留恋这家人,其实也只是留恋小花。“我”又回来,这就见到了一幅油画、一座雕像、一尊玉佛一样的小花。我退出来,凝视石榴树,是因为小花身体的美,令人不敢逼视,也是我对自己情欲汹涌的克制——“她现在美极了”。
    
“我”自幼年就喜爱石榴,觉得树干、枝叶、果实都是美的;但印象最深的石榴,却是小花家的。这个意思,不妨理解为,我自幼就喜欢女孩子,但印象最深的,却是小花,是散发着青春活力的小花。

“我”对小花的喜爱或暧昧心理,小花母亲知道,心中不悦。村上人也知道,背后议论纷纷。我似乎没有避嫌,小花似乎也没有反感。

几年后,小花早已出嫁,我故地重游,却也没再注意那棵石榴树。小说中,说是因为冬天,我没有注意那棵石榴树,实则石榴成熟,已经为人摘取,我已无再注意它的必要。可虽然不注意,“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那种怅惘,我们是似曾相识的。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毕竟,年轻时,小花的美,对“我”的吸引力,是强烈的,曾使我“目不暇接,废寝忘食,甚至奋不顾身”。

日本的川端康成也有一篇名为《石榴》的小说,写于1943年,正是日军侵华时期。小说通过一个熟裂的石榴,写纪美子对未婚夫启吉的微妙心理。

因为出征时间紧迫,启吉来不及在纪美子家吃饭,母亲就劝说“这是我们家的石榴,尝尝吧”。纪美子下楼来,启吉一分神,石榴掉到了地上。启吉咬过上半边的石榴子,纪美子吃与不吃,其实也就意味着爱不爱启吉,爱到什么程度,以及能否等到结婚的问题。

川端康成要写的是纪美子,所以,没有安排启吉带走石榴。那石榴,是纪美子的青春、生命和幸福,惯常是寂寞的,连母亲都忘记了。石榴掉在了地上,意味着什么呢?是爱情和婚姻在未来的夭折吗?
    
川端康成的小说更含蓄;但孙犁似乎是不自觉地要从情欲的角度,揭示两性间的关系。
 
“芸斋小说”,虽是小说,但可以作散文读。因为它写的故事,大都实有其事,只是细枝末节上会略有出入。比如《石榴》所写的故事,在《访旧》《<善闇室纪年>摘抄》里便有,只是小说表现得更其曲折、微妙和复杂。

如此一来,小说里的“我”,大体上,可以视为作者本人。孙犁之所以把它们编入“小说”类,或许只是想把自己的心理表达得更隐晦一些,曲折一些,艺术一些,以此减免现实中不必要的麻烦。

说到男女感情和容易被异性感动,孙犁先生一生坦白、磊落,不曾遮遮掩掩,闪烁其词,我们只有敬重钦佩。感情如《易》之为术,“幽明远矣”。
 

(修订旧文,以纪念孙犁先生逝世二十周年。)



附一:             
               
                石 榴
                    孙 犁

我自幼年,就喜爱石榴树。从树干、枝叶到果实,我都觉得很美。我很想在自家的庭院中,种植一棵,也从集市上买过一株幼苗,离家以后死去了。所有关于石榴树的印象,都是在别人家的窗前阶下留下的。

我的家乡,临着滹沱河,每年发大水,一般农家,没有种花果树的习惯。大户人家的高宅大院里,偶尔有之。我印象最深的一棵石榴,是我在一九四七年,跟随冀中土改试点小组,在博野县一家房东院中见到的。

房东是一个中年寡妇,她有两个男孩子,一个女孩子。女孩子是老大;她细高身材,皮肤白细,很聪明,好说笑,左眼角上,有一块麦粒大小的伤痕。整天蹲在机子上织布,给我做过一些针线。

在工作组,我是记者,带有体验生活的性质。又因为没有实际工作经验,领导上并不派我什么具体工作。

土改试点一开始,就从平汉路西面,传来一些极左的做法。在这个村庄,我第一次见到了对地主的打拉。打,是在会场上,用秫秸棍棒,围着地主斗争,也只是很少的几个积极分子。拉,是我一次在村边柳林散步时,偶尔碰到的。

正当夏季,地主穿着棉袄棉裤,躺卧在地下,被一匹大骡子拉着。骡子没有拉过这种东西,它很惊慌,一个青年农民,狠狠地控制着它,农民也很紧张,脸都涨青了。后面跟着几个贫雇农,幸亏没有人敲锣打鼓。

这显然是一种恐怖行动,群众不一定接受得了,但这是发动群众。不知是群众不得不这样做给领导看,还是领导不得不这样去领导。也不知是哪一个别有用心的人,这样来解释“一打一拉”的政策。

我赶紧躲开,回到房东那里,家里人都去会场了,就姑娘一个人在机子上。我坐在台阶上,说:

“小花,有水吗?我喝一口。”

她下来给我点火现烧,说:“怎么这样早,你就回来了?”

“那里没有我的事。”

“从来也没见过你讲话,你是吃粮不管事呀!”她说笑着,又蹬起机子来。

我也没有见过姑娘去开会,当然,家里也需要留个人看门。我望着台阶下,正在开花的石榴说:

“谁栽的?”

“我爹。没等到吃个石榴就死了。”

“甜的酸的?”

“甜的,住到中秋,送你一个大石榴。”

住的日子长了,在邻舍家吃派饭,听到过关于姑娘的一些闲言,说她前几年跳过一次井。眉上那伤疤,就是那次落下的,井就在她家门口。关于这种事,我从来不好多问,讲述的人,也就止住不讲了。

试点工作结束后,人们全撤离了。我走了几天,留恋这家人,骑车子又回来了。一进村,大街上空无一人,在路过地主家门时,那位被拉过的老头,正好走出来。他拄着拐杖,头上裹着一块白布。他用仇恨的目光注视着我。

我回到房东家,大娘对我的态度,和几天以前比,是大不一样了。我又到贫农团,主席对我也只是应付。

走在街上,有人在背后说:

“怎么又回来了?”

“准是住在小花家。”

我走回小花家,家里人都去地里干活了,小花正在迎门的板床上歇晌。她穿一身自己织纺的浅色花格裤褂,躺得平平的。胸部鼓动着,嘴唇翕张着,眉上的那块小疤痕,微微地跳动着。她现在美极了,在我眼前,是一幅油画,一座铜雕,一尊玉佛。

我退出来,坐在台阶上,凝视着那棵石榴树。天气炎热,石榴花正在盛开,像天上落下的一片红云。这时,一个穿得很讲究的年轻人,在大门外,玩弄枪支。前一阶段,从来没见过这个人。

不久,大娘回来了,我向她告别,她也没有留我,只是说:

“别人不知怎么说我们呢!”

后来,工作组的人说,他们听说我又回去了,曾捎信叫我赶紧离开。打扫战场,会出危险的。我也想到,那个玩枪的年轻人,很可能和小花跳井有关联,他是想把我吓走。

过了几年,我在附近下乡,又去过一次,没见到小花,早已出嫁了。因为是冬天,也就没有注意那棵石榴树。

我现在想:大娘是个寡妇,孩子们又小。她家是什么成分,说来惭愧,我当时也没问过,可能是中农。我住在她家,她给我做好饭吃,叫小花给我做针线活,她希望的是,虽不一定能沾我什么光,也不要被什么伤。她一家人,当时的表现,是既不靠前,也不靠后,什么事也不多讲,也不想分到什么东西。小花的跳井,可能是她老人家,极端避讳的话题,我的不看头势,冒冒失失,就使她更加不安了。

当我这样想通的时候,大娘肯定早已逝世。当时的年轻人,现时谁在谁不在,也弄不清楚了。

老年人,回顾早年的事,就像清风朗月一切变得明净自然,任何感情的纠缠也没有,什么迷惘和失望,也消失了。而当花被晨雾笼罩,月在云中穿度之时,它们的吸引力,是那样强烈,使人目不暇接,废寝忘食,甚至奋不顾身。

芸斋主人曰:城市所售石榴树苗,多为酸种。某年深秋,余游故宫,见御河桥上,陈列大石榴树两排。树皮剥裂为白色,叶已飘落尽,碗大石榴,垂摇白玉雕栏之上,红如玛瑙,叹为良种。时故宫博物院长为故人,很想向他要一枚,带回栽种。因念及宫禁,朋友又系洁身自好、一尘不染之君子,乃未启齿,至今以为憾事。

              一九八八年七月十七日,大热

附二

             石 榴

                川端康成   (叶渭渠译)

一夜寒风,石榴树的叶子全落光了。石榴树下残留着一圈泥土,叶子散落在它的周围。

纪美子打开挡雨板,看见石榴树变得光秃秃的,不由得大吃一惊。落叶形成一个漂亮的圆圈,这也是不可思议的。因为风把叶子吹落以后,叶子往往都散到各处。

树梢上结了好看的石榴。

“妈妈,石榴。”纪美子呼喊母亲。

“真的……忘了。”母亲只瞧了瞧,又回到厨房里去了。

从“忘了”这句话里,纪美子想起自己家中的寂寞。生活在这里,连檐廊上的石榴也忘了。

那是仅仅半个月以前的事,表亲家的孩子来玩时,很快就注意到了石榴。7岁的男孩莽莽撞撞地爬上了石榴树。纪美子觉得他很生龙活虎,便站在廊道上说:

“再往上爬,有大个的。”

“唔,有是有,我摘了它,就下不来啦。”

的确,两手拿着石榴是无法从树上下来的。纪美子笑起来了。孩子非常可爱。

孩子到来之前,这家人早已把石榴忘了。而且,直到今早也不曾想起石榴。

孩子来时,石榴还藏在树叶丛里,今早却裸露在半空中。

这些石榴,和被落叶围在圈中的泥土,都是冷冰冰的。

纪美子走出庭院,用竹竿摘取石榴。

石榴已经烂熟,被丰满的子儿胀裂了。放在走廊上,一粒粒的子儿在阳光下闪烁着。亮光透过一粒粒的子儿。

纪美子似乎觉得对不起石榴。

她上了二楼,麻利地做起针线活来。约莫10点,传来了启吉的声音。大概木门是敞着的,他突然绕到庭院,精神抖擞地快嘴说了起来。

“纪美子,纪美子,阿启来了。”母亲大声喊道。

纪美子慌忙把脱了线的针插在针线包上。

“纪美子也说过好多遍,她想在你开拔之前见你一面。不过,她又有点不好意思去见你,而你又总也不来。呀,今天……”母亲说着要留启吉吃午饭。可是启吉似乎很忙。

“真不好办啊……这是我们家的石榴,尝尝吧。”

于是,母亲又呼喊纪美子。

纪美子下楼来了。启吉望眼欲穿似的用目光相迎。纪美子吓得把脚缩了回去。

启吉忽然流露出温情脉脉的眼神,这时他“啊”地喊了一声,石榴掉落下来了。

两人面面相觑,微微一笑。

纪美子意识到彼此正相视而笑时,脸颊发热了。启吉急忙从走廊上站了起来。

“纪美子,注意身体啊。”

“启吉,你更要……”

纪美子话音刚落,只见启吉已转过身去,背向纪美子,同母亲寒暄起来了。

启吉走出庭院以后,纪美子还望着庭院木门那边,目送了一会儿。

“阿启也是急性子。多可惜啊,把这么好吃的石榴……”母亲说罢,把胸贴在走廊上,伸手把石榴捡了起来。

也许是刚才阿启的眼色变得温柔的时候,他自己不由自主地想把石榴掰成两半,一不小心掉落在地上的吧。石榴没掰开,露子儿的那面朝下掉在地上了。

母亲在厨房里把这颗石榴洗净,走出来叫了声“纪美子”,便递给了她。

“我不要,太脏了。”

纪美子皱起眉头,后退了一步,脸颊急地变得火辣辣的。她有点张皇失措,便老老实实地接了过来。

启吉好像咬过上半边的石榴子儿。

母亲在场,纪美子如果不吃,更显得不自然了。于是她若无其事地吃了一口。石榴的酸味渗到牙齿里,仿佛还沁入肺腑。纪美子感到一种近似悲哀的喜悦。

母亲对纪美子向来是不关心的。她已经站起来了。

母亲经过梳妆台前,说:“哎哟哟,瞧这头发乱得不像样子。以这副模样目送阿启这个孩子,太不好意思了。”

她说罢就在那里坐下来了。

纪美子一声不响地听着梳子拢头的声音。

“你父亲死后,有一段时间……”母亲慢条斯理地说,“我害怕梳头……一梳起来,就不由得发愣。有时忽然觉得你父亲依然等着我梳完头似的。待我意识到时,不觉吓了一跳。”

纪美子想起:母亲经常吃父亲剩下的东西。

纪美子的心头涌上一股说不出的难受。那是一种催人落泪的幸福。

母亲只是觉得可惜而已。刚才也许仅仅是因为可惜,才把石榴给了纪美子的吧。或许是母亲过惯了这样的生活,习以为常,不知不觉间就流露出来的吧。

纪美子觉得自己发现了秘密,感到一阵喜悦,可面对母亲,又感到难为情了。

但是,启吉并不知道这些。纪美子对这种分别方式,似乎也感到满意了。她还觉得自己是永远等待着启吉的。

她偷偷地望了望母亲,阳光射在隔着梳妆台的纸拉门上。

对纪美子来说,她再也不敢去吃放在膝上的石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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