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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的市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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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8.12 海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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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篇刊于2016年7月《萌芽》的小文。来到这里后,习惯用忙碌来冲淡自己偶尔的对家乡的思念,会想起周五晚上和母亲从家走到绿地新都会再走回来的漫长散步,即便是郊区,也是灯红酒绿,热热闹闹的。而异乡,于我而言,食物的味道不同反倒是次要--或许以后会越来越重要,而是再听不到上海的市声,我现在住的地方不远处有铁轨,有火车的轰响,然而,那火车竟然也操着不同的语言。


上海的市声

常问自己,如若自己要离开上海很长一段时日,会最想念上海的什么?

思来想去,大抵是上海的市声。

老底子上海的声音听不到了,但可以从流传下来的童谣或者老先生的访谈里依稀拼凑。譬如上海的小孩都会念“笃笃笃,卖糖粥,三斤葡萄四斤壳,吃侬肉,还侬壳,张家老伯伯,门口坐着小汪狗。”如今细看,这首童谣的逻辑实在凌乱,前面还在买糖粥,忽而去买葡萄(其实是普通话“核桃”的意思),最后,不晓得哪里跑出来一只小汪狗,坐在张家老伯伯门口。但我很喜欢这首童谣,喜欢到几年前在伦敦读书时,碰见几个台湾学生在做一个艺术项目,找不同来自不同国家或地区的学生录一段自己家乡的童谣,他们问我,我立马想到的就是这则童谣,没有来由的。他们问我为什么喜欢这则童谣,我说,这是我心里的上海的声音。

虽然,如今糖粥早已没有人卖了,另外,由于自小长在整齐划一的工人新村的缘故,我也没见过有人卖柴爿馄饨。贺友直先生曾经聊起过半夜三更老上海的“咪道”,楼上的人在兢兢业业地“叉麻将”,“叉”得一片稀里哗啦声,弄堂里则走进这样一位卖柴爿馄饨的小摊贩,也和卖糖粥的人相仿,把竹扁担挖出几个小孔来,制成风箱,而后用指头在扁担上轻勾,就能发出这种“笃笃笃”的声音。楼上的人听到“笃笃笃”,胃里打边鼓,馋唾水滴滴答,但是这时候的人大概比现在的人还要懒,连楼梯都不高兴走(又或者不愿意离开自己手气好的上方宝座),就从楼上的窗口用绳子系只竹篮徐徐放下来,里面摆好钞票,小贩就收下钞票,舀一碗热腾腾的柴爿馄饨,连同找钱一并放入篮中,由着楼上的懒君把竹篮升上去(至于祖师奶奶在《公寓生活记趣》里提到的顾兰君用丝袜代替纱绳系竹篮放下去买馄饨的典故,也真只有上海女人做得出来)。


(有一天和Noel坐车路过了这家传说中的柴爿馄饨店,但好可惜,我没有尝过)

我就着贺友直先生的访谈构想那时候的上海,这声音多有意思呀?楼上哗哗哗地搓麻将,楼下笃笃笃地卖柴爿馄饨,楼上楼下的交汇,是因为一碗馄饨的香味终于将麻将搭子的味觉给唤醒了。

虽然从来没有听到过“笃笃笃”卖糖粥或馄饨的声音,也闹不明白“卖糖粥”这首童谣里的二次元空间,但我确实觉得这种“无缝衔接”就是上海的真面目:上海就是吵吵嚷嚷的,全国各地乃至全世界各国的人来到这里讨生活,于是乎带来不同的物什,不同的声音,你不知道这些人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走的。大家基于一种十足的缘分,卖糖粥的人和卖核桃的人接连闯进弄堂,而隔壁邻居张家阿伯正好养了一条“汪汪汪,眼睛滴溜溜,想吃肉骨头”的小狗。

我小时候听到的市声比起以前已经减少了很多,但做孩子的时候还是觉得有趣,外面一喊,自己也跟着模仿起来。“削刀——磨剪刀”,“晾衣裳——竹”,我用波折号标出的地方都是需要拉长音调的,不然就是外行。夏天还有人喊“光明牌棒冰,有盐水棒冰、橘子棒冰、绿豆棒冰、赤豆棒冰……”,收旧电器的人也有一定的叫喊顺序:“冰箱,空调,洗衣机,电冰箱,电视机……”关键是要带口音,“空调”势必要念作“孔调”,千万不可将普通话读准,那才是正正宗宗干这行的。收旧报纸的人格外省力,脚踏黄鱼车,手上摇个小铃铛,听到铃铛一响,我母亲便对我说,你下去把他喊上来吧。而后,衣衫褴褛、面容和善的收废品的叔叔便趿一双近于拖鞋的凉鞋上楼了,母亲递给他一捆用绳子扎成四方形的旧报纸,他称一称,报个价钱,多半是几毛钱,至多一元,成交,他拎着那叠报纸下楼了,很快,清脆的摇铃声又响了。


(老底子卖糖粥的人)

这些声音的背后都是活色生香的生活本身,小市民的衣食住,充满烟火气。我自己向来有个心得,如果心情糟糕,上乘的办法是去菜市场逛一圈,听听别人卖力地吆喝,卖力地生活,看看别人杀鸡杀鱼杀黄鳝,知晓自己身为人类的残忍,但也确知生命的可贵。菜市场自有一种熙攘,有点类似食堂,说不清是什么具体的声音,但这些地方,你一旦踏进去,每个人发出的蚊蚋般细微的声音就好像已然在半空中交织完毕,构成一个金钟罩,你在里头的时候木知木觉,也不觉得特别喧嚣,然而甫离开,蓦地发觉耳根清净,才推想刚才确实是吵的。

当然,上海的市声少不了车水马龙,有趣的是,人的童年留下的声音到了长大后回想起来一定是美的,大概因为童年的一切几乎都是美的,多数的小孩子没什么长久不开心的理由。直到现在,我对两种交通工具仍然怀有不切实际的浪漫的幻象,一是火车,二是轮船。我小时候住的地方靠近上海西站,有好些马路铁轨,有时候走到路上就会碰到铁栅栏把马路拦断,然后眼见着一列火车克托克托地开过来,还数这列火车有几截,一点儿都没有大人那种时间被耽误的烦闷,有时候清晨在家里还能依稀听见火车信号灯的声音,也有火车的克托声,半梦半醒之间,我还不忘揣想,这火车要开到哪里去啊?还没想到答案,自己又沉沉睡去。轮船是外婆搬家到浦东后听到的,很低沉的“卬——”,像男中音,特别好听,从外婆家朝北的窗口很努力地踮起脚尖,能非常勉强地望见杨浦大桥和大轮船的影子,但多半是我的想象,我的耳畔还会自动奏响《军港之夜》的旋律,夜晚睡在外婆家的床铺上就会幻想自己是睡在轮船的甲板上,水轻柔地摇动着小床——还真是,摇啊摇,摇到外婆桥。


长大后就理性了很多,记得我念高中的时候有一年搬去沿马路的宿舍,适应了很久,原因在于太吵。八点、十点、十二点,窗外的马路上是不同的声音,八点,多是小轿车的喇叭声,十点,路上不堵了,是一辆辆汽车疾驶,小大由之,有时还有摩托,而到十二点还睡不着,那可有苦头吃了,因为这个时候粉墨登场的都是重型汽车,土方车之类,动静很大,地动山摇。我们寝室五个人,有四个人在这间宿舍都没住足半个学期,纷纷找了些头痛耳热的借口,经常逃回家去。

上海的市声,还有一部分,是学生时代的声音,既然长在上海,那么我也霸道地将其视作市声的一部分。

学生发出来的声音是一种叽喳的,有如小鸡小鸭挤挤囔囔,又稚嫩又纯净的声音,长大后发不出来,因为很少再有这么多话可说,长大后才幡悟,原来话是很容易说完的。我的同事阿比跟我说起过他的一个高中同学,他说那个时候下了晚自修一起回家,两个个头都超过一米八的大男生,竟然也会像小姑娘一样,在马路相邻的几根电线杆来回穿梭,就是不想和对方道别,无法把那句稀松平常的“明天见”说出口。然而他这个故事的底色是悲哀的,因为十年之后,当他从海外求学归来,昔日的这位同学早在大学体检时就查出糖尿病,在医院的配药室工作,每天定时给自己打胰岛素,再见面的时候,曾经的好友和他之间仿佛隔了一道厚厚的屏风,阿比的好友念叨着微薄的收入还不够支出医药费,他听着索然,内心布满无法言说的沉重的感慨。最后阿比说:“听他絮絮叨叨的时候,我一直寻思个借口快点溜走,等离开之后,我就问自己,当初我们怎么会有说也说不完的话?我们究竟在说些什么呢?然而,我一句也想不起来。”

不仅长大后容易陷入无话可说的尴尬,而且长大后还会对年轻人的声音产生一种嫌恶。大学时自己在外头报班学意大利语,和年长自己几岁的同桌姑娘聊自己的未来,可能因为我是中文系的学生,我们的话题很自然地转到报社编辑这行,那位姊姊说,她的姑姑就是报社编辑,但做了编辑之后,对安静环境的要求越来越严苛,受不了家里有一丁点的声音。我起初还以为这是编辑行业的职业习惯,可等我自己做了老师,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起也受不了吵闹。中午听见门口的学生在大声喧哗或追逐,就赶紧把办公室的门给关上。最恐怖的是有一回去给预备班的学生代课,我看到坐在讲台下的小孩子一刻不停地在动,头扭转过去,手脚永远在变换着姿势,每个人都忍不住要说一些话,我忽然生出了密集恐惧症,觉得坐在下面的是一群小昆虫,一刻不停地蠕动,终于向领导告饶,请她另觅高人。

有了自己的经历,再听一位艺术家朋友谈起他的校园生活时就更有共鸣了。他读的是美术特色高中,学艺术的人本来就天性活泼,不喜欢受到任何约束,自然比别的学校的学生更调皮捣蛋,碰到凶悍的老师或还赏几分薄面,如果碰到温柔贤惠的老师那绝对就是本色流露,眼里毫无任何组织纪律可言。他告诉我说,所有的老师都讨厌他们,因为他们实在太吵,只有一个老师,是一个很漂亮的年轻女教师,真心喜欢他们,脸上永远挂着恬淡的笑容。

“因为这个老师脾气特别好?”我问他。

“不是的,是因为这个老师是聋哑人。”他回答说,“她听不见,所以喜欢我们。”

听他形容他的校园生活时,我的眼前浮现的是周星驰电影《逃学威龙》的画面——他们在五楼的教室吵啊闹啊,而校长室正巧在六楼,弄到最后,他们会看到校长着一身棉毛衫裤闯进教室,用夹带西北口音的嗓门大吼一声:“你们在干什么?怎么这样子吵法?”


他解释说,那是冬天,校长可能脱掉外套在校长室里打盹呢。

这种喧闹有着青春的底色,无知无畏,而且生命中没有什么莫大的悲哀,自可以今朝有酒今朝醉。当然,还有一点更重要,那时候的自己身边围拢了一群和自己一样神经大条,无忧无虑的朋友,自然可以发出银铃般爽朗的笑声。念高三的时候我身边也有这么一群死党,每天中午大家一起谈闲天,被我们的历史老师笑话我们像弄堂里无所事事的小老太婆,他的言外之意当然是希望我们把精力用于学习,可我们只是瞪他一眼,继续我们的“闲话三七”。有一天小华突发奇想,拿出台mp3要把我们谈闲天的内容录下来。记得那天中午我们一同吃着阿土的母亲清早下厨为我们摊的蛋饼,一人一份,里面加了分量很足的火腿,然后我们聊天,无外乎校园里的八卦和我们对未来的种种不切实际的幻象,没完没了,直到上课铃声宣布午休结束。

小华把这个录音郑重地命名作“石库门闲话”,颇具仪式感地提上几几年几月几日,而后保存好,说二十年后我们要聚在一起重温这段闲话。

那个时候,才十八岁的我们一听,感到很是惶恐,二十年后,也就是三十八岁的自己在任何青春年少的人眼里简直老得不可饶恕,我们甚至会说:“去你的!二十年后,老娘还不高兴活呢!”

上月去南京,竟然在羊皮巷吃到和阿土的母亲摊出的一模一样的蛋饼,感到很神奇。时光飞逝,这味道,倏忽之间,竟然已隔了十年,这十年中,小华已远嫁重洋,阿土预备开自己的餐厅,另一个朋友自从大学毕业后去了欧洲就音讯杳然。不知他们是否还记得这个二十年的约定。

不过谁知道呢?再过十年,怕是不仅我们,连这座都市的市声也会脱胎换骨。至少如今,市区马路上的铁轨大多已拆除,那火车的声音也早已随着提速而变得“斯文”,而且,我已经很久很久没再听到“晾衣裳——竹”,“削刀——磨剪刀”以及收废品的人的摇铃声了。而我们,再过十年后的我们,活到了当初觉得是一个“老不死”的年纪后,怕也因经历生活的种种波折和磨难,目睹死生契阔,而不复当初石库门小老太婆的谈兴。

齐邦媛先生写《巨流河》,写当年武汉大学的同学将近半个世纪后重聚,是聚拢在一位弥留的同学的病榻边,大家齐声念杜甫的《赠卫八处士》: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

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

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方。问答乃未已,儿女罗酒浆。

夜雨翦春韭,新炊间黄粱。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

还不及念完,早已潸然泪下,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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