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APP
userphoto
未登录

开通VIP,畅享免费电子书等14项超值服

开通VIP
小河市声
userphoto

2022.08.12 海南

关注

在拱宸,读懂中国大运河

在这三水交汇之地,火车、汽车、船只既在各自道上忙碌,又在声喧交织的时空中,汽笛可能划破空气,盖过船桨的声音。火车入了站台,或汽车靠在小河车站,贩卖零食的小贩那悠扬的叫卖声便会透窗而入。黄包车夫的吆喝声也会在旅客走出车站的那一刻响起。码头上的嘈杂也是没日没夜,搬运货物的工人们也会发出『杭育……杭育』的哼声,比扯着嗓门的叫卖声要宏亮一些,那足以充分表现他们的气力,不时还会穿插有接人者与客人的谈笑声……

午夜时分,从小河直街回到桥西直街,人声不闻,唯登云桥上不时响过车声。此刻,我心里的喧嚣比室外更甚,仿佛心里另有一双耳朵,一些久远的声音争着要喊出来,像争着挤同一辆车的货担催着人的脚步,又像靠纸窗、喝清茶、谈闲话的友人。这都是些什么声音?窗外,忽然响起一阵“笃——笃!笃!”的声响。谁在打更?推开窗户,四寂无人,巷前那一小方运河水轻轻地摇晃着,登云桥的戟形路灯投光在河面上,也照着我对面的屋檐,江南的黑瓦泛出低眉般的亮度。哦!原来我刚刚自以为听到的声音,只是一种幻觉。

现今想听见打更声的空想,只能寄托于影视作品。我的幻觉,或许与我连日来都在构思这篇文章,寻找资料有关吧。总之,是得静下来作一篇此类文章。小时候,我听过一些走街串巷的声音,但那是闽南语的腔调节奏,不同于这运河畔的市调货声。然而,究竟是怎样不同,因有许多叫卖声是我未曾亲耳听过,以致我对它们的口音和节奏并不了解,也就说不出所以然,自然更甭想写出梁实秋《北平的零食小贩》那样惟妙惟肖、有词有音节的文章。想作一篇周作人《一岁货声》那样的文章,便更加是空想了。北京史上有过《燕市货声》,是专门记录昔日北京一年中市上叫卖的各种词句与声音的书,而杭州史上并无这类专门书籍。

于是,只好将各处了解得来的信息汇成此篇拙文,若能勾起熟悉此地或听闻过小河市声之士的回忆,写出词句与音节并茂的文字,也算是为留住小河一带人的记忆尽了一份力。

市声,大致可分成两类:一类是民生市声;一类是商贸市声。前者有如打更、捣衣、汽车和火车之声,后者又可分为叫卖声和代声。

打更之声,自不必说了。捣衣之声,在小河这样的水乡,虽未必有“万户捣衣”的共时壮观之景,但也实在是寻常之物,十个八个妇女同时在河边浣洗的情况日日都会上演,当然现在也是难以见到。小河的火车声,始于1907年秋天。在1907年至1944年,每日均可听见火车出发或到站的汽笛鸣响。以1909年9月中旬为例,上午7点、9点40分,下午1点、3点30分、6点15分,是火车出发的时刻;上午9点12分,中午12点,下午2点13分、5点47分,7点13分,是火车到站的时刻。运河两岸这一带的部分人甚至一度养成了由汽笛声指挥烧晚饭的习惯。小河地区的汽车声,比火车声要来得晚一些,那是1928年的秋天。汽车的铃声和车身的震荡声,每日往来于小河,那样的情形,令我想起一首诗:“病夫懒惰朝贪睡,最怕车轮撼竹床。此地市声来较远,轻雷隐隐过邻墙。”( 清查慎行《移寓次谭萱城给谏韵三首》之一)

代声,杭州在南宋时期就已十分讲究,有的用演奏乐曲吸引顾客,有的以边唱边敲打器皿招揽生意。南宋吴自牧的《梦粱录》里对此就有记述:“绍兴年间,卖梅花酒之肆,以鼓乐吹《梅花引曲破》卖之……有的则敲打响盏歌卖。”代声之物,因行当不同各有千秋,如收破烂换糖的总是摇着拨浪鼓,卖馄饨的总是敲梆子,走方郎中总是摇着串铃……凡此种种,已成为当时的一种习俗惯制。俗言道:卖什么吆喝什么。叫卖声就是通常所说的吆喝。

旧时,卖馄饨和卖黄菜头都是敲竹梆子,小孩子往往是分不清的。当夜晚户外传来“笃笃——笃”的声音时,小孩子往往以为是卖馄饨的来了,便叫着想吃,大人便得跟小孩子解释:“这个呀,是苏北人卖黄菜头的竹板梆子声。呶,卖馄饨的声响是这样的——笃,笃笃……”当然,也并非每回都是小孩子听错了,只是大人应对小孩子嘴馋的一种策略——把卖馄饨的敲梆声故意解读成卖黄菜头的敲梆声。除此两种代声之外,夜晚的小河街巷里,还曾回响过这样一种吆喝声:“五香茶叶蛋,猪油细沙粽,八宝饭——”

铁皮快板、拨浪鼓、小铜锣可算是孩童们最喜欢听见的代声了。

只要是听见街上传来“切嚓、切嚓、切嚓”的清脆响声,小河的孩子们便晓得是挑五金担的师傅来了。他们是从事打铜、修锁、钉秤、补铁锅铜壶铝器的匠人,挑着两个床头柜般的工具担,一边打着一副类似快板的多层铁皮制成的板子,一边口里喊着“破锅子、破铁桶、破脸盆,要修伐——”铁皮快板发出的声响很有节奏、很好听。五金师傅累的时候,铁皮快板就挂在担子前,随着脚步带动担子晃荡,铁片相互撞击发出声音。声音所到之处,时常会吸引一些调皮的小孩子紧跟其后,五金师傅有生意,小孩子趁机将铁皮快板拿在手上玩弄几下是不会被呵斥的。有些灵光点或爱动手的小孩子,甚至会在回到家后,学着五金匠人的样子给自家的锅碗瓢盆补漏,只不过材料只能用牙膏皮替代,也因为没有专门的黏合物,所以补了还是漏。但即便如此,也已是十分有趣且颇有启益作用之举。小河的五金担师傅据说来自永康,而修瓷碗瓷盆的匠人,则来自江西,江西修瓷师傅挑着桶,并不使用代声工具。他们行走在街头巷尾,拉着长音叫喊着“补碗——补盏——补盘钵”。孩童们也喜欢围着他们看,想必觉得此乃十分好玩之把戏。旧时小河人家家里,陶器也很常见,缸甏钵罐都是生活与生意的必需品,大大小小的水缸,高高低低的酒缸、酒坛,乃至储米的米缸、米甏,酿酱储酱的酱缸等等,用久了都会裂。善于修缸甏的师傅来自绍兴,人未见,声先至:“修缸补甏嘞,修缸补甏嘞!”有人因而说绍兴师傅个个嗓门大得很,其实未必是他们要故意扯大嗓门,而是“缸、甏”的叫法使人嘴开得大,发音宏阔,传得远。

当“咚咚咚,咚咚咚”的拨浪鼓声音从巷的那一头传来,这一头的孩子们便会跑出屋追去——杭州人称之为“敲糖佬”来了。过新年时,几乎家家户户都会杀鸡杀鸭,义乌的敲糖佬往往春节还没过完,便挑着担子来了。伴随着拨浪鼓的声音,还有悠长的吆喝声:“有鸡毛、鸭毛好换……有鸡肫皮、甲鱼壳好换……有破皮鞋、破套鞋好换……有废铜烂铁好换……有牙膏壳儿好换……”孩童们拿着鸡鸭鹅毛、废铜烂铁等物什,纷纷找敲糖佬换麦芽糖,或麦芽糖与红糖做的糖饼,此现象故又称“鸡毛换糖”。

小铜锣是卖梨膏糖者的代声器。他们肩上挑副担子,手里拿个小铜锣,选个最大的空地,“当当当,当当当”一通敲,大人小孩一听就知道是卖梨膏糖的出现了。梨膏糖的买卖方式,既有用钱买,也可以以物易物。小孩子没钱,就拿出早就藏好的破铜烂铁去换。当年杭州卖梨膏糖的商贩,可谓把叫卖声发展到了极致——曲艺品种里的“小热昏”,便是在此基础上产生的。小热昏是广泛流行于江浙沪一带的曲艺谐谑形式,又名“小锣书”,俗称“卖梨膏糖的”,是一种马路说唱艺术。固定的唱词有如:“咳嗽,咳嗽,郎中的对头,梨膏糖的拿手”;“梨呀嘛梨膏糖啊!梨呀嘛梨膏糖啊!”卖梨膏糖的都有一种本事,能够就地取材,将眼前的人、事即兴现编现唱融入叫卖词中。例如:“小孩子吃了我的糖啊,读书考得好啊,老年人吃了我的糖啊,身体健康不会老啊,女人吃了我的糖,又生儿子又漂亮啊……小木匠吃了我的梨膏糖啊,锯起来的料子是要圆就圆要方就方啊!小木匠不吃我的梨膏糖啊,一锯子拉到那脚板上啊!”诙谐不俗,幽默有趣,即便是小木匠听了,也并不恼怒,顶多停下手里活,抬头笑对那生意人说:“你继续把唱词编落去,哈哈,看你唱不出来了,噶套,哪个人买你的梨膏糖,卖不了,你自己拿回去吃!”因此,便有人讲:“说书离不开姑娘,吹牛吹不过卖梨膏糖”,卖梨膏糖的也就成了爱吹牛者的代称。但毫无疑问,卖梨膏糖的以表演说唱招徕生意,是旧时市声的一种艺术化体现。

五金师傅、敲糖佬、卖梨膏糖的市声,是叫卖声与代声并用,修瓷师傅是叫卖声。除了他们之外,运河边还有过五花八门、南腔北调的市声,这都是一些单纯的叫卖声,有的声长如鸣,有的叫喊如唱。比如卖糖粥的喊:“寒豆儿——糖粥!”或者“兰花豆——要勿!”卖西瓜的喊:“嗳,十勾儿来卖十个,金子黄糖卖十个!”卖炒白果的喊:“现炒热白果,香又香来糯又糯,一个铜板卖十颗!”卖秦糖的拉长声音喊:“卖秦糖哦——秦糖买嘞——”卖老菱的喊:“火热——老菱!” 强调火热的,不止老菱,有时会是番薯,有时会是芋艿,有时还有玉米,生意人挎桐沿街叫卖各种吃的,桶上面盖上厚布,时节多半在秋冬。这些声音,应该也在小河响起过。也许,当你闻声开门跑去寻找,他正低头走来,满脸汗水。

小河街上,经常有穿街走巷的小生意人。悠长的叫卖声,曾是小河空气中不可或缺的音波。照当地老百姓说,小河地区的店铺,七十二行照全。因而小河的市声景况,除了走街串巷的行贩小商带来的民俗风景,还有本地店商独具韵味的表达。康家桥西北堍原有一家孵坊,小鸡小鸭出壳后,四乡八里的顾客上门了,孵坊师傅数鸡的词句就很有趣,他们发着“呜呜哇哇”的长调数鸡,有点像唱民歌:“一手哇,二手哇呀,三手四手哇呀,五手哇呀,六手哇呀,七手八手四十八哇呀……”“一箩三只,二箩六只……哼哼呀呀……一箩千只。”孩童们往往听不懂,大人就会笑着解释:“孵坊师傅数蛋呢,这一手哇呀就是一双手抓几只小鸡。二手三手的都按同样个数翻倍上去就是了。”

小河的孵坊远近闻名。我曾有位同事,据其所述,他年轻时就是因慕小河孵坊之名而从萧山来到小河打工。每当春天到来的时候,小河人家家家户户会到孵坊挑小鸡买回家养,以备秋冬季节家人能够有鸡吃,过年能有鸡待客。因此,每年春天,小河街上都会有阉鸡的师傅往来穿行,扯着洪亮的声音叫“阉鸡哦……阉鸡哦……”

现代京剧《红灯记》里的“磨剪子嘞戗菜刀”早已经成为国人谈论市声的经典句子。在小河,这一行当的吆喝声却是“磨剪刀,戗菜刀……”匠人大多来自苏北,别有一种番言短调长的风味。

在这三水交汇之地,火车、汽车、船只既在各自道上忙碌,又在声喧交织的时空中,汽笛可能划破空气,盖过船桨的声音。火车入了站台,或汽车靠在小河车站,贩卖零食的小贩那悠扬的叫卖声便会透窗而入。黄包车夫的吆喝声也会在旅客走出车站的那一刻响起。码头上的嘈杂也是没日没夜,搬运货物的工人们也会发出“杭育……杭育”的哼声,比扯着嗓门的叫卖声要宏亮一些,那足以充分表现他们的气力,不时还会穿插有接人者与客人的谈笑声……总的说来,人语声,车轮声,小贩的叫卖声,孩子的啼声,船橹的欸乃声,火车的汽笛声,草尖的拂拂声,落叶的沙沙声……众声喧哗,说无序却各声有各声的韵味与规律,说有序却又不免令人感到嘈杂而多少有点生烦。只在回想时,才俨然觉得多少还是一种诗意生活的存在。这不仅是小河的民俗风情图了,而是依河而居之生涯的写照。

窗外隐约又传来大货车从登云桥上经过的隆隆声,伴随时间之流逝,城市夜已深得几近可观日出,沉寂的午夜将被混杂的白昼取代,奔流不息的河水会一如既往地映照着早起的人们,晨练的脚步声也渐渐地更可以感到喧嚣在增加它的密度,所有的市声,都带着希望的分子。


原载于《拱宸》第二十四期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举报
打开APP,阅读全文并永久保存 查看更多类似文章
猜你喜欢
类似文章
物道 | “叮叮当”,街角有糖吃,夜夜享平安
成都市声(上)
金佩如·海外游子忆旧:“外乡人”趣事
杂落羹 (七)
梨膏糖、栀子花白兰花......叫卖声里有香甜的上海童年
20 世纪初的上海中下层居民,都过着什么样的日常生活?
更多类似文章 >>
生活服务
热点新闻
分享 收藏 导长图 关注 下载文章
绑定账号成功
后续可登录账号畅享VIP特权!
如果VIP功能使用有故障,
可点击这里联系客服!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