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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众·陈蔚文】天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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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9.16 海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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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书

陈蔚文

1

医学院除了教授人体解剖学、诊断学、内科学以及护理学之类,一定还教习了一门书法公共课。不然不会那么多从医者,无论专业资质,字迹都惊人一致!

你凑近医嘱,费力揣测,结果多半徒劳,医生们只使用他们结绳记事的字体。病人怎可腹诽?疾病的确该用另种文字记录:在那暗藏玄机的领域内,充当同传的医者当然不可轻泄天机。

天书般的医嘱处方,医界同行却可轻易辨认——盖因他们习的是公共书法课,当处方笺递进药房,对方匆匆扫眼,马上辩出是黄芪而非黄柏,是半边莲而非半枝莲。

病历,医学小作品,是指医务人员在医疗活动过程中形成的由文字、符号、图表、影像、切片等资料的总和。”

听上去,病历近似一种新媒体艺术。而从本质来说,它更接近产品维修卡,记录着身体故障的频次与原因,其书写要点是:1、现病史。2、过去史、家庭史。3此次检查数据。

维修次数与产品寿命不一定成比例。有些从没维修记录的人,有可能一场意外便宣告报废,而某些维修记录不断的人,反以马拉松的精神渐行渐远。

中秋晚,收到Z的祝福短信,回复时顺问她丈夫如何了。

“复发了,走一步看一步”,她回。

头年元月,Z到上海,在当地医院当了多年护长的她问我肺科医院有无熟人。她丈夫G查出肺癌,特地赶来上海。

他们的婚礼我是伴娘,阳光稀薄的冬天,削瘦高挑的Z套了两层羊毛裤仍没让婚纱显得充实点,她丈夫G藜黑,孔武,说话伴着充足的丹田气流,他是名体育老师,有着完全与职业匹配的体格。

G会得肺癌?他强壮得连感冒见他似乎都要绕道啊。

Z的口气是医护工作者训练有素的镇定,这镇定中隐含了G病情的不容乐观。G早有症状,但他不以为然,忙,也出于一个强健者对疾病的轻蔑。

Z在所省级三甲医院工作,职工家属每年可免费定期体检,G从不去,嫌浪费时间。他几年前已从学校调至一家行政单位,多有应酬。

有关手术结果,Z未多言。显然非利好消息。

去肺科医院看G。多年未见,没想到再见他竟是如此情状:卧于病塌,神色怅惘。他那么大具个子一旦躺下,比小个子更显虚弱,其健壮程度正好与疾病打击他的力度等同。

他兄妹几个也陪了来沪照顾,只瞒住在家替照料女儿的老母亲。病房一角有张新购轮椅,准备返程时G用的,以免消耗他珍贵的体能。对这位往昔健步如飞的体育教师,步行已成奢侈。

然后,便是这则中秋之夜的短信。G化疗后肺癌再次复发。“复发”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Z回复的“走一步看一步”可解读成“活一天算一天”。

这年的10月3日,兴许是G最后一个中秋。

中秋后,我一直没和Z联系。转眼一年多过去,有种禁忌横亘在话筒。电话线中埋伏着死亡硝引,拨键这动作兴许会立即引爆硝引。

(补记:后得知,距离中秋之夜后的第四个月,G就走了。)

2

假如你有位病史淅沥的亲属,人生注定不同,就像长期生活在pH值小于5 6的酸雨带地区。

从记事起,母亲身体就不好。生姐姐时她患了“心肌缺血”的毛病,生我时因产房风扇过大,埋下类风湿隐患……

她的人生中,攒下的病历早超过她157CM的身高。这病历高度还在节节攀升,门类齐全。她喝过的中药,套用那只广告里的奶茶杯子,或者也够绕地球一个可观长度。

如此淅沥的病,母亲反从中淬炼出一种绕指柔的功夫。伴着五花八门的病,损而不毁,还给儿女的日子尽量搭把手。病生着生着,像与人也生出些情分,并非赶尽杀绝的意思。从这角度,病历的绵延或许并非坏事,“小病不断,大病不犯”,这句民谚对多疾者是安慰,也是祝福。

药之于母亲,就如化妆品之于某些女人的一生。父亲长年任母亲的服药督导——他以军人的作风,要求她按时定量服药。他认为母亲的病之所以此起彼伏,就是因为没严格遵循此原则。他相信疾病好转是由量到质的变化,如果药物说明书上写每次服四至七颗,他必服七颗,他坚信惟七颗才能实现药效的最大化。而母亲,常讨价还价服用四颗,还老忘(我想有时是存心)。她长年服药,同时深刻怀疑着药,像一对关系不穆却不得不在一块过的夫妻。这七颗与四颗,足以映衬父母迥然性格:父亲对人生是无条件信任的(医生最喜欢的病人类型),母亲是无条件怀疑的(医生最不待见这类),尽管他俩同为A型血。

母亲除去心肌缺血,胃炎等老毛病,还有常犯的支气管炎。每至秋冬,人咳到像面坏了的鼓。川贝蒸梨、麦芽糖、枇杷糖浆,这些据说可止咳的玩艺儿都从坏了的鼓面中漏了出去。还有她的类风湿,医生开的激素类药与她的胃病、肝病都牴牾,那些偏方药酒于她的胃也不宜,这使她的治疗矛盾丛生。

父亲以他对万物不疑的信任按位战友提供的讯息,邮购了一期“风湿丸”,据说战友服了颇有效。我上网查后,发现无非是简陋包装的过量激素。天知有多少病患正饮鸠止渴?我让父亲告知战友赶紧把药停了。

母亲交往甚少,却有若干病友。常打来电话的有位女病友,比母亲年轻十几岁,风湿却更严重,近乎要瘫在床。她四处询医,可收效甚差,各种诊疗方案让她乱了套,不知该听哪方。

她来询母亲病情,母亲如起色尚好仿佛对她是阴翳中的微光。

病历犹如“人生指南”,可谁又知道,这“指南”有时不是“指北”或“指西”?

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命运刻度只能精确地指向某一数值,稍一偏移都可能跌坠深渊。

要感谢命运对母亲的恩惠,她在相互牴牾的药中以一名久病者的韧劲还能勉强应对生活,包括料理些家事。虽然各种病此起彼伏,病历累加,至少——病历也可视作一种现在时的回声。它还在被书写,即使内容语焉不详,不容乐观。

从没病历的人生,不意味置身安全区。像女友的丈夫,那位体育老师,一步跌入崖底。平静的水下是与平静等量的叵测。

也有少数幸运者被挑中,被奖掖以“无疾而终”——中彩一般,多数人的不幸托举了少数人的幸运,像家族中一位女长辈,无恙活到九十,某次夜半上洗手间后溘然而辞。她最后一句话是叮嘱保姆把卫生纸弄短些,以免浪费。她以毕生的节俭最终没浪费一本病历,包括一份本应具体到分钟的院方死亡记录。

3

这场蹊跷的病,至今未找到渊薮。

是个周末,参加美国马吉·菲利博士(世界级临床女心理学家)的课,“运用本体感觉和能量心理学治疗身体创伤”,活在这世上,从小到大,谁心里没有些刮蹭?

授课地在闵行开发区,从住处去,相当从沪到杭一趟。出于对这话题的兴趣,还是去了。

课上,有女子在马吉博士的指导练习下,痛哭失声,我不知道马吉博士是否运用了摧眠术。女子描述她“像陷在一个洞里”,那个黑洞就是她的创伤漩涡。她和父母的关系,和女儿的关系……她说自己与父母关系糟糕,和女儿也是——有好长一段时间,女儿从不正视她的眼睛。

马吉博士让她寻找身体的“资源”部分,以在创伤间寻找新的平衡。

接下来,同学间相互练习,寻找身体舒服与不舒服的地方(其后是潜伏的记忆),三十多名学员中有些是从事心理工作的,能比较熟练地运用身体,而我连“环形呼吸”都很难进入。

和我做练习的是位女士,她说她来陈述,我先寻找身体感受。有些茫然,不知该如何进入这种交流,我不习惯在陌生人面前这般自我探索。

开始觉得不适,本来上课前就有些感冒,喉痛。

她说,我们先聊聊天好了。她自我介绍台州人,家族做纸巾企业,有两个孩子……。

这次课上有几位她这样的专职主妇,她们对“身心灵整合”的课程充满热情,到处追课(收费不菲)。这位台州女子,面容平常,目光诚恳,却不能阻止我不适感的蔓延。

我完全进入不了马吉博士所说的“寻找”——心理学上通常建议要正视“创伤”方能促进愈合。对我个人经验却是选择性遗忘,让它在时间藻浆里沉入无际的暗中。

停顿。我没法练习寻找记忆中的失事残骸。

中饭没吃,在走廊玻璃房的阳光下坐了会,难受得发慌,我对返程感到担心。

下午的课程终究上不了,去地铁站,坐了几站,身体的难受愈来愈加剧。赶紧出地铁,在站台垃圾桶旁吐了一次,叫住一位路过青年,请他替叫下地铁工作人员,代我叫辆出租。青年匆匆走了,再没下文。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上海,并不奇怪。

撑着出地铁,叫出租,在车上,几次觉得撑不住了。到家后,一头倒下,头痛,晕,从没这么晕眩过,简直怀疑得了美尼尔综合症。

去新华医院急诊,开始检查之旅,从呼吸科到神经内科再到眼科(青光眼亦会造成头痛呕吐),颈椎,脑电图,脑CT,核磁共振……忍着极度不适,在各楼间挣扎着做了各项检查,没查出问题。

头仍痛晕着,昏沉沉地吊针,用的消炎和降颅内压药仍不能止吐。谷维素,天舒胶囊,散利痛……案头被药堆满,一把把吃下,症状未缓解。

检查单显示一切正常,病历没能同步阐释肉体症结,像失效的显影液无法作用于胶片。

到底哪儿出了问题?

有朋友玩笑,“是否那天课上有潜在气场,而你的'小宇宙’太弱导致被攻击?”她的意思,这病并非器官性的,而是精神“负能量”的一种变相显现。

母亲甚至担心我头夜因朋友小聚晚归,是否途中或电梯上遇见什么不净之物。

朋友和母亲的说法,我都信一些。当病得七荤八素又查不出个名堂时,唯物很容易变成唯心,况且我本是这二者间的墙头草。

这段时日,我一直心神俱疲。有前路重大之事正等我诀择,而我惯性地一再拖延,仿效把头埋进沙子的鸵鸟。埋进去的后果就是缺氧晕眩,身心都处于某个临界点,然后,这堂课犹如传说中的最后一根稻草。

——算是这场意外之疾的本源么?

原本,想去见识下人生创伤如何“运用本体感觉治疗”,却意外实践一场疾病。也愈加明白,何谓“身心创伤”——身在前,心在后,那是因一切心的创伤都可假时间疗愈(或蒙蔽)、减缓,而身的伤,这最古老的恐惧,有时没有回旋余地,一步临渊。

身将不在,心何以存?

身体这列孤独的火车疾驰在暗黑中,司机离席,引擎失控。

按说,人到中年应当越来越强大,财富,见识,社会经验……可所有“强大”在一场突如其来的疾病面前都顿失效力。

不是所有疾病都服膺于检查仪器,转而中医。在两位专家间挑了位年龄大的,诊断是胃炎,还不轻。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既然那么多检查都没查出问题,你说是什么?”医生问。

抓回五幅治胃炎中药,干姜,焦山楂,柴胡,俱是袪风寒之药,吃吧,身为病人哪有权利挑三捡四,“病急乱投医”是无奈,也是一赌——陷于泥沼中的人辩不清哪一种用力更科学,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地窜逃,哪管它朝向正途或歧路。

症状缓解在若干天后,应与服药没什么关系。像当初病起时,与检查单上的某样器官没什么干系。

症状稍好,在阳台下望小区花园,感叹人们健身意识日强,瞧!花园中的中老年习剑者队伍明显又壮大了——后发现是我人为地将数量膨胀了一倍。

视力出现重影(医学上称“复视”),以为头晕导致眼花,两天后仍是,走在路上把一个人看出一双。眼科检查正常,既不青光也不闪光。眼科医生说,凡眼部肌肉都由神经支配,眼睛既查不出问题,那转神经内科看。

“最好做个核磁共振。”神内大夫说。

“不才做没多久?”

“那是你眼睛出症状前,不代表你复视后的状况。”

“这么快……就有变化?”

神内大夫本着医学的严谨精神说,别说几天,一早一晚病情也有变化。

我同意这说法,但仍在拒绝重做核磁共振的病历上签了字,表示后果自负,绝不连累神内科大夫。

又去另家知名眼科医院排漫长的专家号,排了近两小时,专家只用了两分钟,说没问题,开了些药(包括眼药水和心血管疏通药)。药没点也没吃,大约一周后,视野恢复正常。

像只是场梦魇。从头到尾,没有病历上的结论作为旁证,似在自我臆想中经历了一场病。

病历原来不如想像中的洞悉一切。

普鲁斯特在《斯旺的道路》写到:“历史隐藏在智力所能企及的范围以外的地方,隐藏在我们无法猜度的物质客体之中。”而病历,经常藏在医学所能企及的范围以外的地方,隐藏在无法猜度的客体之中。

4

收拾抽屉,一包鼓囊囊病历(夹着各种检查治疗单)搁在最下层。扔了?不然留着何用,除了记录每场病的经济成本。对下场疾病,它没多少参考价值,会有新一轮检查等着。

还是没扔,像丢掉有些旧信,像从此丢了段日子。不是那些信,如何证明那段岁月存在过?前阵在父母家抽屉翻到年轻时的信,有几个信尾落款竟是我根本想不起的名字。名字的主人走失了,可他们确存在过,有信为凭。

病历丢了,也像丢掉某件重要的呈堂供证吧。它记录着我们为身体这架机器所经受的考验与努力——化验单、输液架、纱布、药棉、手术刀、X光片、麻醉剂、羊肠线、药片胶囊,苦得让人颤抖的中药汁……

柜子深处,抽屉底部,病历是家庭档案重要的一部分。

保存病历,一切有此习惯的人,是否都对时光和生命有着超乎寻常的敏感与忧愁?

有位朋友保留着已逝母亲的病历。大牛皮纸袋,封装着他母亲最后几年的生的意志,这其中每步都有他的见证:北京,上海,祖传老中医所在(据说用“断食疗法”治好若干癌晚期病人)的赣地山区,隐居着某气功神人的浙东县城。各项检查诊疗,希望与绝望间的艰难沉浮……

他母亲临终也不知自己的真实病况。

“病变是最与自身血肉相连,却也最不属己的异物。”病历是这句话的最好注释,病人,尤其绝症病人,常出于被保护而不享有知情权。

我无法充当死神的信使,我无法当面告诉妈妈她的真实病症,因此,我调动自己全部的文学天分和全部医学常识,为妈妈伪造了一份合情合理的病情和治疗方案,直至今天,妈妈深信不疑。可是在一些比较特别的时刻,比如想到生命意义,我又觉得她有知道病情的权利,有选择最后方式的自由。我是不是太过越俎代庖呢?

一位女子在母亲肺癌骨转移后的痛苦困惑。

病人体内倒计时的秒表,仿佛警匪片中人质身上的定时炸弹。有时,所有人都听见嘀答,惟病人自己不知。真不知还是佯装不知?作为与身体朝夕相处的主人,它的每点动向与症兆,病人果真不察?也许只是不愿,不敢往最坏处想,对活着抱持最后一星希望。

大卫·科波菲尔有次在广州接受水均益的访问,水说,他的朋友想知道大卫的秘密。水得到的答案是:知道魔术的秘密,就像开车看见了车祸。

这世上许多秘密是不宜被洞悉的,比如魔术,比如重疾,因此有了一摞摞被遮蔽的病历。

那位不敢向母亲坦言病况的女子,母亲却远比她想像的坦然。从半昏迷状态中蓦然清醒(“回光返照”)时,女儿告之以真实病情,她说:“那还有啥说的。人固有一死,其实也没啥。”——这般从容的一句话,要用多少智慧和心胸来准备?

面对赶来的亲友,她报以微笑。女儿告诉她,为她准备了一小块墓地,碑上刻着她最喜爱的水仙花。母亲说:“其实用不着”,又说:“我感到我真幸福”——她的最后遗言。

一个辞世前说“我感到我真幸福”的人,真是太幸福了。虽然68岁在当下寿数中算不得什么,甚至可视作凄戚,又有多少高寿者能在谢世前吐露“我感到我真幸福”呢?

人类最终级的恐惶在这轻轻一句中,云淡风柔。

让人惴惴难安的病历对有些人其实无需隐瞒,这世上果真有比死更强大的东西,便是顺应。安时处顺,知命乐道,故不忧。这样的沉静,这样的高贵,这样的镇定自恃,在这态度面前,死又是什么?不过是辞君向沧海,烂熳从天涯。

一直觉得与疾病有关的记录是野蛮而悲伤的大雪。这看法,有朝一日它会随岁月改变,它不再发出雪折断枝桠的粗砺啸声,不再抽打一颗因过分脆弱而随时起颤栗的心。那尾随在每个姓氏后的病历更像麦田蝙蝠或飞旋落叶,当有一天,它落下并覆盖一个姓氏,并非因怨岔而实施惩罚,只是时辰到了,它伴同一个生命返回他的来处。  


作者简介

陈蔚文,女,七十年代生。发表小说及散文随笔数百万字。作品见于《人民文学》《十月》《小说月报》《大家》《钟山》等,被收录多种年度选本。获2014年度“人民文学散文新人奖”等奖项。

出版小说集《雨水正白》(长江文艺出版社)、散文随笔集《见字如晤》(人民文学出版社)、《未有期》(浙江文艺出版社)等十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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