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起初到结局
花了将近两个月的时间，断断续续的，总算读完了王朔的新书——《起初·纪年》。
这本书是王朔沉寂多年之后的一篇新作，一拿出来就很吓人——厚度很吓人。煌煌50多万字，700多页。据说还只是整个系列的其中一部，全系列为四部，总共140万字。这140万字，整整用了王朔14年。据得到的贾行家老师说，王朔在二十年前公开宣布，他要闭关十来年，写出一本心目中的好小说，“最损写出一《飘》，一不留神就是一《红楼梦》”。贾老师说，《飘》和《红楼梦》正是经典的下限和上限，可见王朔对这部作品的期待。
厚重的书，捧在手里总会给人一种凝重感，不自觉地会让人正襟危坐，凝神专注。这本书的内容，讲的是从汉武帝登基第六年，直到他驾崩，围绕汉武帝发生的一系列故事。占比最大的，是与匈奴之间的作战。李广、卫青、霍去病、司马迁、张骞、苏武等一干熟悉的历史人物悉数出场。故事写的跌宕起伏，这在王朔这种级别的作者来说，属于基本盘，自不必多言。
整本书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它的文字。王朔的文字特点鲜明，熟悉他的读者都知道。在这本书中，王朔显然在做一些新的尝试。在我总结，《起初》这本书的文字有这么几个特点。
首先，书中的所有对话全部没有冒号加引号，而是直接连在说字后面，乍一看可能不太习惯，但其实读起来感觉比加上冒号引号更顺畅。
第二个特点是对白用了大量的北京口语，而且用字直接是与口语发音相同的字。比如“那什么”在北京口语里发音是“内什么”，那书里面写的就都是“内什么”。类似的例子很多很多，我感觉没有一点北京口语的基础，有些地方可能还都不太懂书里面的人说的是什么意思，至少，可能未必能拿捏到百分百的那个味道。据说王朔在写这些对白的时候，是念出声来写的，所以有时候出版社编辑催进度的时候，王朔会说这几天嗓子哑了没法写。因此，如果你读这些对白的时候，也可以试着念出声来读，体验才会更完整。
第三个特点是虽然对白是北京口语，但是到了叙事部分，王朔又用了大量文绉绉的白话，比如“太初二年，春正月戊申，牧丘侯石庆薨。”“秋，蝗虫复起”“冬十二月，御史大夫儿宽卒”。这种叙事，让文字显得很简练，而且与对话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让我感觉就像电影镜头的拉近拉远——拉近的时候看到的是一个个普通人的生活起居言谈举止，上至汉武下至走卒，其实说白了都是性情中人都有七情六欲都有糊涂的时候都有英雄气短；拉远的时候，就进入历史宏大卷轴，感受时代的沧桑变化。
第四个特点是小说使用了第一视角和第三视角切换的写作手法，一开始是汉武帝自述“我”，后来慢慢变成了第三人称的“上”。按照王朔在序言中自己说的，一开始是不想去考证太多历史细节，于是用第一人称可以不用做全知，“所见仅限于一己之侧”。可是“没想到历史景观自有其深远和无垠......有些视角不容遮蔽，走着走着就在故事之外上千年，不留意已转入第三人称叙事”。在我读来的感受就是，这种写法恰好也是一种镜头的切换效果，时而主观视角身临其境，时而第三视角冷眼旁观并总揽全局，跟随着作者的笔触沉浸在为读者打造的一个似真似假的“虚拟游戏”场景之中。
回到小说本身，最打动我的是小说的结束部分。英雄总有迟暮，从太子叛乱开始的一系列混乱到汉武帝走到人生终点弥留之际的那一段长长的似乎是进入幻觉的描写。这一段不知道为什么，让我隐约感受到了一点《百年孤独》的氛围。最后一段，虽有点长，忍不住摘抄一下：
“宫中似屋顶皆掀，可洞见诸人伏地哭泣，那床上锦被隆起应是自己，初念还知伏地是谁，转念尽皆陌生，全然不知名。其实全无动于衷，再追忆难过亦干涸。由是可知情感为世间物，一世情一世了，人格秒删，对象亦空置，恋怨无所寄。就说信息不损失，怨忿皆反转儿，也是无人机，罩着那冤家想什么什么不成，求亲得仇，问吉得不祥，也与你无涉。因你已不是你，你在星河中，无念亦无想，只是一个飞驰的注视，所见非世界，无上无下无左右，无彼此；凡所有象皆扬沸，所有形皆迸溅，那飞驰亦猝止，注视驻于大漩涡。那是光的波涛，因无纹路而显得光滑，无光焰而显得内敛、纯一，虽幽明，亦有慑，属大美，尽在整全中，你已不是人。”
是起初，亦是终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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