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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再读|| 聂鑫森小小说三题(第2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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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5.02 海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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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城木兰 天下文学

        第8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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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 汪葆夫

聂鑫森小小说三题

niexinsenxiaoxiaoshuosanti

逍遥游


     江南大学是一所老资格的大学,中文系又是江南大学的名系。中文系之所以声名赫赫,是因为有一批久负盛名的老教授,在许多专业上可说是一言九鼎,领风气之先。

  名圣臣字散木的贺先生即是其中的一位。

  他的专长是古籍校勘与论证,最为人钦服的是《庄子》研究,写过许多振聋发聩的专著。他字“散木”,也是取自《庄子》书中,自谦为无用之材,但“不材”即可免遭斤斧之苦而尽天年。

  贺先生的样子,尤其是五十岁以后,极似一棵瘦矮枯黄的杂树,一点儿也不起眼。他的个子也就一米六高,背有些弯,平头,脸色蜡黄,唇上蓄两撇八字胡,说话时露出两颗大门牙。他喜欢着青色的衣裤,加上布鞋布袜,乍一看,俨然一乡下农民。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中文系的办公楼,立在校园东南角的一个小庭院里,是彼此相连的双层木结构小楼,飞檐翘角,古色古香。有一天黄昏,不知何故,起火了,电铃骤响,让所有的教职员迅速撤离。贺先生当时正在办公室撰写讲义,同室的年轻教师陶淘慌忙丢下手中的书,往门外奔去。陶淘是教现代文学的,自己也写小说,在文坛已有相当的知名度。

  贺先生一声大喝:“你跑什么?如果我跑,是因为我死了,就不再有人能这么好地讲《庄子》了。”

  陶淘连忙恭敬地侧立门边,说:“贺先生,您请!”

  事后,贺先生对陶淘说:“我让你等一下,是想提醒你,什么事都不必慌乱,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陶淘说:“是,是。”

  贺先生喜欢独来独往,以书为伴。上课之外,不串门,不交际,不嗜烟酒。唯一的爱好是在休息日,带一两本古书和一些干粮到郊外的僻静处,赏玩山水后,坐在树下读书。他的眼睛真好,读了这么多书,却无须戴眼镜。他曾以诗嘲弄那些戴着深度近视眼镜的同辈:“终日耳边拉短纤,何时鼻上卸长枷。”

  “文化大革命”说来就来了。

  贺先生很快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红卫兵小将隔三差五拉着他去游街批斗。他被戴上一顶很高很尖的纸做的帽子,胸前挂着一块黑牌,上写“打倒反动学术权威贺圣臣”,手里提着一面铜锣。他没有一点沮丧之色,从容地走着,锣声响得有板有眼。

  他的几个同辈人,有的受不了这种侮辱,自杀了;有的吓得旧病复发,住了院。他对他的老伴儿和儿女说:“我不会自杀,也不会因病而逝,我还有几本书要写,我不能让天下人有憾事。”

  后来,贺先生又被遣送去了“五七干校”,以体力劳动来改造他的思想。和他同居一室的是陶淘。这一老一少的任务是喂猪,不是关着喂,而是赶着猪野牧。他们两个人共一口锅吃饭,俨然父子。

  很奇怪的是贺先生对做饭炒菜十分内行,尤其是炒菜。虽说少荤腥,蔬菜由场部统一发放,也不多,但贺先生却能变通烹调之术,或凉拌,或爆炒,或清煮,做出陶淘从没有品尝过的美味。特别是春夏之间,贺先生识得许多野菜,比如马兰头、蕨菜、地菜、马齿苋……他亲自去采,以补蔬菜之不足。

  陶淘问:“您怎么识得这么多野菜?”

  贺先生说:“我不是出生于书香世家,我的父亲是农民,是祠堂资助我上的学。另外,我看过许多这方面的书,孔子说多识鱼虫草木之名,想不到现在用上了。”

  陶淘说:“您很有童心,我却没有,惭愧。”

  贺先生还采了许多艾叶,晒干,做成艾条。他说他稍懂医道,有些病可以烧艾作灸,十分见效。

  陶淘的情绪越来越坏。

  有一天出门牧猪时,陶淘说身体不舒服,想休息半天。

  贺先生说:“好吧。”

  贺先生把猪赶到不远处的山坡上,让猪自去嚼草。他坐在树下,想他的《庄子》大义。坐了一阵,觉得陶淘的举动有些异常,慌忙往回赶。

  推开门,陶淘上吊在矮屋的梁上。

  贺先生忙把被子垫在地上,搬来凳子,站上去,用镰刀砍断绳子。陶淘跌落在被子上。

  贺先生寻出一截儿艾条,在煤灶上引燃,然后灸陶淘的“人中”穴。

  过了一会儿,陶淘醒来了。

  “贺先生,您不该救我!”

  贺先生说:“我已至花甲,尚不想死,何况你!我的《庄子》研究,想收个关门弟子,你愿不愿意?”

  陶淘哭了。他因出身不好,又搁在这似无穷期的“五七干校”,女朋友忽然来信要和他分手……

  “女朋友分手,好事!不能共患难,何谓夫妻?若你们真走到一块儿,有了孩子,再遇点厄难,那才真叫惨。”

  陶淘说:“我愿受教于先生。”

  此后,贺先生开始系统地向陶淘讲述《庄子》。没有书,没有讲义,那书和讲义全装在贺先生的肚子里。《汉书》记载《庄子》一书为五十三篇,实存三十三篇,分内篇、外篇、杂篇。贺先生先背出原文,再逐字逐句细细讲评,滔滔不绝,神完气足。《逍遥游》、《齐物论》、《养生主》……伴随着日历,一篇一篇讲过去。

  贺先生讲课时,喜欢闭着眼睛,讲到他自认为得意的地方,便睁开眼问:“陶淘兄,你认为如何?”陶淘慌忙站起来,毕恭毕敬地说:“学生心悦诚服,确为高见!”

  陶淘觉得日子短了,生活有意思了,眼前常出现幻觉:贺先生就像那自由自在的鲲鹏,扶摇直上,“其翼若垂天之云”,自由自在,不以环境险恶为念,堪为自己人生的楷模。

  世道终于清明了。

  陶淘一边工作,一边当了贺先生的研究生和助手。在他的协助下,贺先生完成了几部关于《庄子》研究的重要著作。

  贺先生说:“陶淘,我也该走了,我的肝癌居然拖过了这么多年,实为奇迹。庄子说,生为附赘悬疣,死为决疣溃痈。我现在把该做的事做完了,写完了书,还有了你这个传人,此生无憾。”

  几天后,贺先生安详地去了,享年七十有二。

大师


  上午九点钟的时候,八旬著名山水画家黄云山,正坐在画室的大画案前用紫砂壶啜着茶,目光却移动在一张铺好的四尺宣纸上,于下笔之前,构思着一幅《深山行旅图》。门铃小心翼翼地响了。过了好一阵,门铃再一次响起,透出一种急迫的心情。

  黄云山重重地放下紫砂壶,他急急地走出画室,穿过客厅,猛一下把门打开了。

  站在门外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陌生汉子,风尘仆仆,右手提着一个旅行袋,左手拿着一幅折叠着的没有装裱的画。

  黄云山问:你找谁?

  来人彬彬有礼地向他鞠了一躬,说:您是笔樵先生吧?

  黄云山很意外,来人居然知道他的名字,便点了点头。

  笔樵先生,我叫秋小峦,是一个乡村教师。我从外省一个偏远小县来到北京,只是为了了却父亲秋溪谷的一个心愿。他也当了一辈子的乡村教师,也在业余画了一辈子的山水画,对您又极为倾服。不久前因病辞世时嘱咐我:无论如何要携画去京请笔樵先生法眼一鉴,看此生努力可否白费,回来后在坟前转告我,我也就可以闭目于九泉之下了。

  秋小峦说得极快,为的是怕耽误黄云山的时间。黄云山 有些犹豫,像这样上门求教求画求鉴定的人太多了。他年事已高,实在是没有精力应付了。

  笔樵先生,十九年前,也就是1978年,我父亲行将退休,县教育局组织老教师进京参观。他多方打听到您的地址并找到这里来拜访,恰好您外出讲学,便留下一封信交给了尊夫人。

  黄云山呵了一声,似乎有点印象,又似乎一点印象也没有。他把一只手习惯地扶住门框,依旧没有请客人进屋的意思。

  您放心,我不进您的家,只想耽误先生几分钟,请您看一看这张画,我也就可以向死去的父亲作个交代了。

  秋小峦的.眼圈红了,眼角有泪光闪烁。

  好吧。黄云山为秋小峦的孝心所感动,脸上有了笑意。

  他接过那张折叠好的画,缓缓地打开,是一幅用积墨法画出的《楚山春寒图》,苍苍茫茫,云烟满纸,繁密处不能多添一笔,却能做到不板、不结、不死;在最浓墨处也能分辨出草、树、石的层次,称得上是大气磅礴,浑厚华滋。

  黄云山激动起来,大声说:恕老朽怠慢,请进!

  他们一起走进画室。

  黄云山问:除了此画,还有吗?

  旅行袋里还有二十余幅,其他的都在家里。

  待我净了手、焚香,我要好好看看你父亲的大手笔。国有颜回而不知,我深以为耻!

  黄云山净了手,又擦拭干净,忙给秋小峦沏上一杯茶,再寻出一个铜香炉,插上一根点着的檀香。

  满室芬芳。聂鑫森《大师》阅读答案

  黄云山足足看了两个小时,然后长叹一声,说:能得积墨妙处的有明末清初的龚贤,现代画家中,就要数黄宾虹和你父亲了。可惜这两位也都先后过世,悲哉!悲哉!从你父亲的用纸上,可看出他生前生活的窘困,而从画面上又看出他的豁达乐观和淡泊名利,我辈惭愧!

  他们坐下来亲切地交谈。黄云山问的很细,诸如秋溪谷的身世、师承、生活、读书秋小峦虔诚地一一回答。

  黄云山说:你一定要进京来为你父亲办一个遗作展,他是一个进入美术史的人物,是真正的大师。我给你写几封引荐信,让我的老友们开开眼,别高踞北京以为天下无人。费用、场地、新闻发布会,我们来安排,不用你操心。

  然后,他站起来,向秋小峦鞠了一躬,说:一是谢谢你的孝心,为了尊父的嘱托,不远千里而来;二是请你原谅我的失礼,差点与一位大师的作品失之交臂。

  秋小峦忍不住大声恸哭起来。

  看看壁上的挂钟,十一点了。秋小峦慌忙站起来,揩干泪,说:笔樵先生,我该走了!

  不忙,在此午餐!

  两个月后,秋溪谷先生遗作展在北京的美术馆举行,观者如堵,好评如潮。

  在众多记者和名流参加的学术讨论会上,黄云山真诚地对秋小峦说:我愿以我平生的一幅得意之作,交换你父亲的任何一幅小品,以便时时展读,与他倾心交谈!

  掌声如雷鸣般响起来。

索当


  德义当铺的掌柜钱钦其,在热气腾腾的池子里泡好了澡,披着浴衣,消消停停回到雅间的卧榻上时,突然发现旁边的卧榻上已经躺好了又干又瘦的老人乌六爷,乌六爷正眯缝着一双小眼打量着他。雅间里燃着炭盆火,把料峭的春寒逼到屋外去了,空气变得热辣辣的。钱钦其兀地有了一种屈辱感,这乌六爷不过是一家杂货铺的伙计,他怎么够资格上这种高档的澡堂子来?何况,平日躬腰驼背,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一副病病歪歪的样子。钱钦其鼻子“哼”了一声,正欲别过脸去,乌六爷说话了;“钱掌柜,幸会,幸会”!
  钱钦其只好打起精神,应付道:“乌六爷,原来是你啊,难得,难得!这一块大洋一次的澡,你真舍得。”
  “我哪里舍得这个钱,有人请我洗洗而已。”
  说毕,乌六爷坐起身子,上身也没披个衣衫,两边的肋骨隔着一层皮鼓凸出来,一副穷相!钱钦其也坐了起来,他觉得调侃这个乌六爷,也是一种乐趣,反正夜来无事,外面又下起了大雨。
  堂倌进来了,问有什么要吩咐的。
  乌六爷说:“来一壶龙井茶,我做东请钱掌柜品茶聊天。”
  居然又让乌六爷抢了风头,难道我钱钦其少了这几个钱?
  乌六爷说:“之所以我做东,是因为你是湘潭城里的大人物,我们难得有招呼你的机会。”
  钱钦其呵呵地笑了.他觉得这个干瘦的乌六爷很知趣,讲起话来让人舒服。
  一壶龙井,两只细瓷茶盅,由堂倌送进来,并殷勤地斟上了茶。
  乌六爷问:“多少钱?”
  “二十个铜子。”
  乌六爷遂从放在旁边的衣褂里掏出一把铜子放在卧榻上,然后,用两个手指夹起两个铜子,轻轻一扭,铜钱便成半圆筒状。
  “两个,四个,六个……”
  二十个铜子,成了十个半圆筒。
  钱钦其一惊,这指力可了不得。
  堂倌说:“这……六爷,柜上不好收这样的钱啊。”
  乌六爷一笑,拿起铜钱放在掌心,轻轻一压,便恢复原状。
  堂倌说:“谢六爷啦。”拿起钱便走了。
  钱钦其呆望着乌六爷的手指肚,状如盘珠,这功夫不是一年两年练得出来的。
  “钱掌柜,来,喝茶。”
  “好,喝茶。”
  “钱掌柜,有一事请教,你的当铺怎么一连几天都关着门?”
  “正在盘底哩,过两天就开门了。”
  “你钱掌柜当家已经二十多年了,好像从没有关门盘底的事啊。假若这几天有到期的当票要赎当,过了这几天,不是成'死当’了吗?成了'死当’,就赎不出了。好主意,钱掌柜生财有道!”
  钱钦其脸红了,说:“没有的事,没有的事。”
  乌六爷说:“我听我的掌柜说,三个月前他到贵铺当了一只祖传的盘龙镂空玉雕,这东西我见过,是汉代的东西,价值上万光洋,当的时候你只给了一千元。当期为三个月,这两天就要到期了,可你的当铺却关门盘底,这不是活活的要夺人宝物吗?他一个读书人,也是百般无奈,才开了这家小杂货店,本小利微,糊口而已。”
  说毕,乌六爷随手抓起一个铜钱,甩过去,把一只飞蛾钉在对面的墙上,铜钱嵌进墙中有半寸来深。“这飞蛾真是讨厌。”
  钱钦其脸都白了。
  又喝了一阵茶,钱钦其说:“六爷,赏个脸,我请你到街端头的王家酒楼喝酒,如何?”
  “愿意奉陪。”
  “我有洋车在门外等,你穿着布鞋,路上到处是水,如何去?”
  “你先去,我随后就来。”
  当钱钦其坐洋车到达王家酒楼时,乌六爷早已端坐在八仙桌边了,脚上的布鞋,无半点泥痕水迹。
  钱钦其想:他是怎么来的?
  钱钦其喊道:“上上等好酒菜来!”又讨好地说:“六爷,明日当铺一早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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