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
有
幽
人
竟
日
闲
六间房记
文 | 周华诚
一曰望田。推窗可望田。田间秋收已过，秋草枯黄，望之颇可自得。此季稻作，栽种两种稻，一种糯稻，一种粳稻。寒露过后稻熟，有人驾驭收割机前来，轰隆隆声势浩大，顷刻收尽稻谷。这一丘田，四石面积，一家四五口人起早获稻，须得摸黑才能干完，一身疲累不堪。此机器下得田中，大口吞吐，半小时即告完工——稻草归了稻草，谷粒归了谷粒；一支长长的机器“手臂”伸出，袖筒中哗啦啦吐出稻谷来。农人们站在田埂上，鞋都未沾泥，便眼看着机器完成了一场劳作。大家忆昔思今，感慨不已，不得不钦佩机器的力量大，解放了大家日渐老去的身体。今年父亲腰疾愈重，干活力有不逮，岁月不饶人呀——幸有此收割机光顾。建平开车到田埂，帮忙把一袋一袋的稻谷搬运至门前。黄昏时候，晒谷坪上，便摊开了一片片的金灿。
一曰修书。劳作之余，读几页书吧。倘再有心情，就写一点东西。短的写信，长就写书。日子短短长长，如田间野草，长了又割，割了复长。“父亲的水稻田”至今已有七季，年年都有收成。然而单是伏身在田地里干活，不免枯燥，起身伸一伸腰时，还是要有一点远方的念想。譬如，提笔给朋友写信，远人兄，好久不见，你还好吗。翻开书页，读书上的旧文章，也如与老友叙往，偶尔也想邀陶渊明来我家篱下，种几株菊花，邀李白到楼顶上闲坐，共饮一壶春酒。此时此刻，修不修书，倒在其次了。
一曰抚琴。常有文学采风活动，却最怕去内蒙、新疆、云南，这些地方人多才艺，开口能歌之，身动就舞之，歌舞天赋似乎与生俱来。余不擅此道，口讷肢笨，只能作壁上观。但不妨碍余心向往之。“稻之谷”建筑之中，此室有一窗与中庭相通，人立庭中观之，如望高崖，崖上何人，抚琴和之。去年，余主编一册琴书，《且抱古琴》，也是出于心中的热爱。古琴本是文人琴，书中多少文人情。奈何我，心中有音弹不出，愧作今日一文人。
一曰听风。杜甫有《茅屋为秋风所破歌》，那秋风乃是妖风了，欺人太甚。江浙地方，每年都有台风登陆，沿海民众尤苦台风久矣。我故乡衢州常山，地处金衢盆地，四面皆山，阻挡了台风的脚步。而我少时种田，也苦雨久矣，时常在干旱的夏季，与父亲一道看水。所谓看水，便是拿一把小凳子坐在池塘边上，守着那涓涓的细流，一点点流淌进自家的水稻田。如果不守在那里，这水流便被别的村民“截”走了。烈日当头，土地焦渴，跟大片大片的水稻田比起来，那一口小池塘的水，犹如杯水车薪。然而，即便这一点水，也是多么金贵呀。这样的时候，便渴望听到风声雨声。风刮起来，呼啦啦作响，那是天籁之音。狂风挟着暴雨而来，更是天作之合。农人种田，仰仗天意，敬仰高处的神灵。听风听雨，听松听雪，实在的，都是听取万物的歌唱。
一曰观云。观云之前，先观心。从田地回来，歇了锄头，洗一把脸，饮一杯茶，收一收汗。呼吸慢慢平复下来，可以观云。浮云聚散复西东，此处容我意从容。从容和缓慢，都是现在生活的福分。现在生活，流行“云”技术，在城市里生活，处处都需仰赖“云”，出门寻路，吃饭寻店，赏花看景，小到这样的细微之处，都需“云计算”的参与。云起云涌，“云云”众生。人不知不觉当中，已经变成数据。前几日，与一位IT行业企业家朋友吃饭，他聊到一个观点，说人现在最重要的价值就是成为“数据提供者”，也即是说，你吃喝拉撒，衣食住行，都在创造和提供“数据”。你的价值就是“数据”。每一个人，既是数据的提供者，也是数据的使用者。离开了数据你就寸步难行。想到这些，就觉得还是我在乡下的生活有意思一些，吃饭穿衣，丰俭由人，起卧坐立，与千年前古人无异；菜园摘两根黄瓜吃，山上挖一节竹笋吃，也很有古风古意，跟“云”一点关系都没有。只有在躺椅上放平的时候，看见天上流云，缓慢从容而过，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事。
一曰见山。我观察过窗外的山，坐半天也不见有什么变化。遂想起迟子建在《额尔古纳河右岸》里的那句话：“我是雨和雪的老熟人了，我有九十岁了，雨雪看老了我，我也把它们给看老了。”看山也一定是这样的吧。山以前是有名字的，但是自从村里人很少上山以后，就渐渐把山的名字忘了。从前山上很热闹，砍柴的，捕猎的，摘山茶果的，拾野蘑菇的，采小笋的，伐木的，都有。伐木的声音，在山岗上可以传出很远。听那声音，就可以听出树木的老和年轻，听出刀是快还是钝，甚至听出伐木人是年轻人还是老头子。待到有人扛着一棵树走在山路上，一切也就得到了印证。这就是看山的乐趣。我们的“稻之谷”离山很近，就在山脚下，也在山谷中，开门便见山，推窗也能见山。我喜欢这样的直接与简单。我也喜欢听一个人跟另一个人说话：“那我们就开门见山吧。”我想，他们一定都是见过山的人。人与山的关系，很简单，你昨天见过的山，跟今天见过的山，一般来说，不会有什么太大的不同。在“稻之谷”的日子，也是这样简单直接的，种田，收获稻米，喝茶，写点文章。六间房，都有了名字，喜欢山和田的朋友可以来住。
【两本书】
《一日不作，一日不食》
作者：周华诚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07
夏日黄昏的稻田，色彩逐渐爬上天际，山影、飞鸟、鸣蝉，一一呈现。远望，三两只白鹭，在远处的天空里起起落落；俯身，看蜘蛛在叶尖攀爬，青蛙一跃而起。这是在稻田里的小旅行，无须多远，却成为一个契机，让你停下脚步，想一想来时的路，想一想要去的方向。
本书分为“侘寂帖”“四季歌” “相见欢” “桃花酒”四卷，着眼于一个村庄、一片水稻田，书写作者在一小片土地上的劳作与思考、收获与欢喜。
《素履以往》
作者：周华诚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08
这是作者一年多来行走于钱江源头山野之间的点滴记录。
“心之所向，素履以往。”作者心所向往的，是月光溪水，晚霞落叶，鸟鸣虫吟，蔬食美酒，更是山野生活的缓慢、诗意与宁静。他行走于向往已久的山野之间，以平等之心，探寻熟视之下的诗性与诗情，注重自然与心灵之间的对话，启发读者一起去发现寻常事物背后的隐秘美好。
这是一场行走之旅，更是一次心的觉醒，一次与大自然的倾心交谈。
两本书已在当当、京东、淘宝
及全国各种线下书店上架
目光清澈的人，在那稻田相见
便是春风陌上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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