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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新朝:卧铺票|天涯·头条

天有际,思无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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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节选自《天涯》2010年第3期。



卧铺票

马新朝




  对于大多数中国人来说,素日出行,仍是一个麻烦。

  中国自二十世纪中晚期,对于出行者来说,“卧铺票”是个美丽而光彩的字眼,闪烁着幸福的光辉,且代表了幸运、身份、等级。这小小的卧铺票,用硬纸板做成,仅二指宽,设计简洁,淡淡纸香,黑白二色,极为神秘,有着难以想象的能量。它可以把你从硬座车厢那拥挤的人身肉林中解放出来,放在一个干净、宽松、舒适的新境地——卧铺车厢。尽管硬座车厢拥挤不堪,连个插脚的地方都难找,然卧铺车厢却有着足够的空间,灯光明亮,窗帷低垂,轻音乐伴着车轮的节奏回旋。你可以与朋友聊着天,喝着茶水,愉快地完成旅途生活。这神奇的卧铺票,不仅会解放你的身体,还会极大地满足你的精神和虚荣心,别人更会高看你一眼。

  红尘滚滚,一票难求。某年,我去北京出差,返程时,一位杂志社的朋友为尽地主之谊,主动承担为我搞卧铺票的重任。仅是他主动提出为我买票时那份勇气,就让我感动。此公年迈多病,且天又冷,仅穿一件军大衣,又是找熟人批条,又是去车站排队。老人家奔波了两天,票虽拿到,但他气急瘀心,劳累过度,心脏病复发,住进天坛医院。我知道后,为真情所动,也不回家了,狗日的卧铺票让它作废去吧!我到医院里去陪我的这位朋友。

  对于我们这个阶层的人来说,要弄到一张卧铺票,要有些手段,要费尽周折。找熟人、托关系、请客送礼,往往是出差前数天或半月,就要着手弄票,打不完的电话,跑不完的路,末了,票虽碰巧弄到,人也累得半死。外地若来亲朋,吃喝接待皆无问题,发愁的事唯有卧铺票。从客人到来的那一刻起,你就要运筹帷幄,把各种能托的关系都想遍了,全力去弄票。弄来了票,皆大欢喜,一票在手,就没了后顾之忧。假若弄不来票,主客双方尴尬,脸上皆无光彩,这朋友或许从此生分。因为人家会小瞧你:怎么连个卧铺票也弄不到,这说明你混得不如人,没有社会地位。在那个年代,你混得如何,能否搞到卧铺票,便是最起码的标准。

  至于那些肩扛蛇皮袋的农民工,那些挖煤窑的矿工,想买卧铺票,连想都别想。你若要在火车站里那半尺见方的售票窗口,买到一张卧铺票,除非出现奇迹。那么卧铺票都弄到哪里去了呢,为何放着售票窗口不卖,这也是众人的疑问。售票窗口外那长长的钢制的护栏,仅能容一人通行,那里有着永远排不完的队,有着永远的等待和失望。旧的人还没有离去,新的人又加入到排队的行列,日日年年,永无尽头。虽说这里只能买到硬座票,大多数还是站票,仍是争抢不已,打架斗殴事件时常发生。

火车站对于多数中国人来说,是一种伤和痛。

  


  近代人发明了火车,应该说方便了人们的出行,然多数人并未感到方便,而是显得更为焦虑恐惧。古人出行,富者骑马坐轿,穷人以步出行,一日数十里,并无焦虑恐惧之感,因为旅行也是一种生活,慢未必不好。整个社会皆是那个速度,也就不觉其慢。现代人有了火车,就有了快,路程缩短,朝发夕至,你仍不觉其快。况且,你提前到达,又能做些什么,多数人还是陷入了慢,打麻将、扯淡、睡懒觉。

  而有了火车,就改变了原来平静的生活,别人挤,咱也得挤,整个人世都被火车拉着走,咱也不能落下,一起加入到买票的行列,纵有千难,纵有万险,也在所不辞。有人说,既然卧铺票不好买,不买它也就是了,咱随便上了火车,有个座就行。你是不了解那个年代。卧铺票已经超出了它自身的范围和价值,是人与社会价值的集中表现。

  当时,我还在一家杂志社工作。年终,老总召见,交代我与小刘一项任务,差我们俩去桂林开一会。去桂林开会当属美差,我和小刘高兴之余,就想到了购买卧铺票的事,便有些犯难。弹指会期将近,又临春节,时间不多,买卧铺票也就紧了。老总乃一热心人,关心下属,开明通达,他说:“买卧铺票的事,你们俩不要掉以轻心,应全力以赴,这事咱们过去是有过教训的。这几天就不要来上班了,去跑票吧!”

  我理解老总关于教训的话是何意,前不久,社里开一会,邀请全国约三十位发行商来我市开会。会前,成立购票小组,小组成员三人,人人有压力,面有难色,购票是整个会议最为棘手之事,购票问题弄得好,会就开得好,反之,购票问题弄不好,会也开不好。请神容易送神难,你把人家请来,送不走怎么办?购票三人小组多次议集,商讨数套购票方案。最后,由老总拍板,决定高价请一大宾馆的购票主任来帮忙。彼时,各大单位,要害部门,高级宾馆等,皆有专门购票人。这些人,一般都神通广大,接天触地,八面玲珑,经常出没于高级酒店、灯红酒绿的场所,他们与火车站均有着特殊的关系。经熟人从中牵针引线,我们与那位购票主任取得联系,他听说有回扣,满口答应。为提前致谢,建立感情,当晚,于一家豪华酒店请客,众人如捧星戴月般地围着他,说尽了乞求话,道尽了甜言语。购票主任约三十岁上下,满面红光,春风得意,坐于酒桌正位,大讲其能耐如何,其言甚豪,自称他没有办不成的事。虽然知道其中有诳语,也不敢道破。我们满头白发的老总,本地新闻界的元老,则站于一侧,素日严肃的老脸,忽然就有了笑,讨好地给他敬酒,且双手擎杯,他连站也未站,显得十分傲慢。后来还是因为回扣的事,此人胃口过大,我们无法满足,结果会议结束后,三十位客人只给弄了十九张卧铺票,尚有十一位客人当天送不走,硬是给得罪了。会议开砸了。


  

  我与小刘商量着买卧铺票的事,各自搜寻着自己的关系网,最后想到了一个人。

  次日,我去了铁路局,找一张姓熟人,我们杂志曾发过他的稿子,说起来也算是我们的作者,想其会给这个面子的。在铁路局一办公室,我见到了张,一个溜光水滑的年轻人。他很热情,倒茶让烟,脸上时而露出温和的笑。然而,当我向他说起买卧铺票的事,他脸上的笑没了,似有一片乌云刮过。他思忖了一下,对我道:“你等等,我去想想办法。”他去了很久,或许是去找什么领导批条,返回时递我一张条子,展开一看,上写:“杂志社需要两张卧铺车票,请客运科陈科长酌情解决。”落款的人我不认识,可能是位高权重之人。在我高兴之余,对“酌情”二字稍有不满,什么酌情,滑头。不过我对张已是千恩万谢,给别人找麻烦,况且是给不熟悉的人找麻烦,我的脸上充满了歉意。

  出机关大楼,骑车约半小时,方找到客运科所在的办公楼。到得客运科一问,人道陈科长刚出去。那就等吧,一等又是一个多小时,眼看着将要下班,我心里很急,弄不好,下午还得再跑来一趟。正想着,门口进来一中年胖子,西装革履、浓眉、小眼、胡子刮得净光。有人告诉我,他就是陈科长。我赶紧起身,先是自我介绍,后又双手把纸条呈上。陈科长没说话,也没有给我倒杯水喝,他态度有些冷,在纸条上扫了一眼,顺手把纸条扔到了纸篓,那可是我千辛万苦弄来的呀,又不敢多言。陈科长坐下,在办公桌右侧纸盒取一白纸片,我留意一下,那纸盒中的纸片约有半尺厚。他在纸片上写下几行字,从光滑的桌面上推给我。我赶紧来看,上写着:“给杂志社二张去桂林卧票,请售票处王主任酌情办。”落款:“陈”。又是一个“酌情”,但我知道这张纸条的价值,这是权力和人情的象征。也许“酌情”二字是他们之间的谦虚用语。告别前,我说了几句感谢的话,他只是点了下头,自始至终,陈科长面无表情,未说一句话。

  拿了纸条,仍觉心里不踏实,它管用吗?只有到售票窗口去检验。午饭后,不敢拖延,我赶紧来到了二七路售票处。这是在车站之外的市区设立的一个售票处,像所有的售票窗口一样,窗口高高的,半尺见方,金属框架,仅能容一只手插进去,里边安有扩音器,在窗口外边挂一小喇叭。你无法与里边的售票员平等地沟通,你总想与售票员靠得近些,就把头和脸贴近那个窗口,但窗口太小,虽近在咫尺,里外却是两个不平等的世界。售票员的话总是简洁而生硬,不容你有任何的质疑,就像人对别的动物说话的口气。我看到几乎所有购票者,不管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不管他素日多么蛮横,到了这个窗口,一律都变矮了,皆把头和脸贴近那个小窗口,是那么的温顺,满脸的谦卑,话语里带着讨好。

  二七路售票大厅,设有四个窗口,皆挤满了人,每个窗口前都排有长长的队伍。一个戴袖章的人维持着秩序,反复地喊道:没有条子的,在外边的两个窗口排队,有条子的,在里边的两个窗口排队。我是有条子的人,就在里边的一个窗口排了队。数了数,我的前边足有四十个人,唉,这么多人有条子啊!车站的关系也太多了!这要等到何时?

  售票厅空气污秽,没有一条凳子,所有的人皆得站着,站得久了,腿就发酸,坚持不住。一些人急中生智,买张报纸垫着屁股坐下,也顾不得满地的烟头和痰迹。你不能离开这里,一步也不能离开,你要想去方便方便,好了,回来后,你的位置就会被别人占去。因为你站立的这个位置,后面的人已经窥视好久了。那些手中没有条子的人,买的车票大多数是站票,连个座位也没有。但他们认命,也在认真地排着队,你不排队,连个站票也没有,但人们觉得这一切都属正常,有条子和没有条子都是正常,存在的就是合理的。他们安静地排着队,脸上没有表情,只是在看我们这些有条子的人时,眼角带有羡慕的目光。

  时针嗒嗒地走着,又快到了下班时。队伍里一阵骚乱,大家担心,下班时间一到,那个金属的小窗口就会啪地关上,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那么,今天的队算是白排了,明天又得来接着排。有的人为了排队,天不亮就等在这里,目的是排在前面。我看到我身后人还多着哩,前边的人倒是越来越少,已经看到了胜利的曙光。还算幸运,总算轮到了我,我怀着不安的心情,把纸条从窗口递了进去,就像学习很差的学生,向老师递考试卷那样紧张。这张条子管不管用,就等着里边的人审判了,他要顺口说一声:不行,那我就完了。里边的人看过纸条,把它放在一边,也没有问什么,两张卧铺票就到了我手中。我心里狂跳不已,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像范进中举,把车票拿到光亮处,反复地核对着日期和到站地点。

  奔波了一天,忽然感到身心疲惫,我累了。我虽是买到了卧铺票,但心中并未得意,仍然感到自己是一个失败者。

  



  在中国,要说哪里人多,火车站。

  解放以后,我所在的城市,火车站频频翻修、扩建,候车室、售票厅、车站广场,越来越大,越来越气派。然而,车站扩建,总是跟不上需求的速度,车站里永远都是拥挤、混乱、紧张。若远距离俯视下望,这里就像一个蚂蚁窝,黑压压的人连成了团,挤在一起蠕动着。只有到了火车站,才能明白自己的小,突然由人变成了一只蚂蚁。

  那晚,我和小刘各提着包来到车站,顿时淹没于人流之中。因是春运,人如潮涌,偌大的候车室容不下,人便涌到了露天广场,广场也拥满了人,连广场的马路,也有了散乱的人,人群的黑浪,汹汹地外涌。时交腊月,寒气逼人,北风呼号,昏黄的路灯下,雪粒箭也似的,阵阵扑来。水泥广场上,满地是人,有坐,有躺,有的相互抱着,一团一团的白。人们皆是表情木然,低头默想,神色黯然,很少有人说话,人们相互沉默、等待,像在逃难。雪花漫过他们,落在他们的身上、头发上、脸上,偶尔也能听到婴儿们尖利的哭声。

  大喇叭时而突然轰响,预告某某趟列车开进了车站。广场上顿时骚动,部分人迅速站起,他们或提着大包小包,或抱着孩子,或扛着编织袋,你追我赶,彼此辱骂,大呼小叫,像涨了潮的春水,向进站口涌去。年轻人会跑在最前头,老人,抱着孩子的妇女,少了一条腿的残疾,则落到后边。如果有人被撞倒在地,没有人会管他,没有人会去扶一把,他们得靠自己站起来。这就像打仗,攻山头,晚了一步,山头就会被别人占去。

不同的票式,在列车上有不同的待遇,级别不同嘛,而进站的方式也有不同,你持有车票的等级,决定了你从什么入口进站。进站也是有讲究的,早点进站,持站票的人,就可以抢个好位站着,持坐票的人,所带的行李才有位置安放,免得被别人占去。持有卧铺票的人,就不用急,那里有足够的空间,有茶水,有两个铺位躺在那里,床单洁白,静静地等着我们。而持有站票、硬卧和硬座的人,一律要从候车大厅进站,这里人多,拥挤;而持有软卧车票的人,则有专门的软卧候车室,能到软卧候车室的人,应是有些身份的人。男的西装革履,女的软衣红绸,皆是油光粉面,那里有舒适的沙发、茶水、美妙的音乐,还有漂亮的女服务员陪伴左右。还有最高等级的,他们可以不用检票,不用候车,坐在自己的小汽车内,从特殊通道一直开到站台,如进自己的家门那样方便,当然这是属于特殊的人群。也有车站内部工作人员,近水楼台,利用工作之便,把自己的亲朋从他们所谓的职工通道,引到站台上去,也可提前上车,但不是光明正大,有偷偷摸摸之嫌。

  我和小刘买的是硬卧车票,当然得从候车大厅进站。我俩不用着急,因为我们去的卧铺车厢,有保障。不像那些硬座车厢里的人,没有保障,他们不能保障能否上得车去,即使上去了,能否找到一个可以站立的地方也难说。我看到进站的红男绿女,老人小孩,都在跑,脸上皆带着焦急和不安,头上冒着汗。漂亮的姑娘美女,这时也不再矜持斯文,不再挺胸收腹,撒丫子往前跑。我和小刘好像身处于一道人的急流之中,前边有吸力,后面有推力,一股力量在身后推着你往前跑,不跑也不行,因为你无法站稳,你跑得慢,就会挡着后面的人,后面的人就会骂你,推你。好不容易到了站台,已是气喘吁吁,满身臭汗。列车就停在那里,长长的,静寂无声,前不见头,后不见尾。车厢因风刮雨淋,超负荷运行,严重老化,油漆斑驳,窗玻璃模糊不清。车的底部咝咝地冒着白烟,像一位年迈的老人在喘气叹息。

  昏黄的灯光下,站台上满是上车之人。提包的,抱孩子的,扛编织袋的,人挤人,人挨人,皆是眼睛红红的,盯着车门,准备一试身手。人人都成了斗士,骁勇善战,列车员已经无法维持秩序。人们从车门里,拼命地往里挤,像压肉饼般,人压人,人推人。有鞋子被挤掉的,也没法去拾;有小偷浑水摸鱼的,顺手捞一把;有小孩哭的,大人无暇顾及。人人都想最先冲到车厢里,每个人又成了别人的障碍,上车速度就慢下来。什么道德、礼仪、尊老爱幼,已无人能顾及,实现这些美好的词,是需要一个空间的,在这里没有了它们生存的空间。你尊老爱幼,就休想上车;你道德礼仪,别人会说你是傻瓜蛋。整个车站就是一个紧急,喊声、哭声、叫骂声,声声不绝。所有人,都急不可待,冲啊挤啊,露出了动物的本性。有个女孩已挤上了车,她的老父亲还在车下,女儿哭爹唤娘,老头在下面急得直跺脚。还有些人,看到从车门进去,已是无望,便从车窗往里爬。车窗本是用来透风的,看风景的,但它已经失去了原来的功能,变成了肉体和兽性的通道。年轻人一跳就上去了,先是头朝里,慢慢内移,脚再缓缓收拢进去,就像蛇吞青蛙般。老年人就难了,车窗对他们来说太高,很难爬上去,要爬上去,需借外力。一个上了岁数的大娘,满头的银发,小脚,穿对襟棉袄。下边有个年轻人,硬把她举抬起来往车窗里塞,也不管车厢里有什么,接纳不接纳。老大娘像赴刑场英勇就义般,白发披散,一脸豪气,没有畏惧,没有呻吟,伸出两只满是老年斑的手,往里边爬,爬,这场面惊心动魄,让天下的儿女垂泪。有个小伙子倒是麻利,他先把东西扔进车厢内,人再往车里边爬,可是,里边的人不接纳,一个劲地往外推,说里边太挤,没有地方。双方相持不下,然后是对骂,厮打。整个站台一片嘈杂,像开了的锅,有丢了东西的,有亲人失散的,乱作一团。我不忍再看下去,内心酸楚,赶紧往卧铺车厢里走去。


  

  

  上了车,就是幸运。当你站在拥挤的车厢中,看到下面还有那么多人没有上来,会有一种幸灾乐祸感。那些没有上车的人,还要耐心地等待下一班车,积蓄力量,再往上冲。

  中国的卧铺车厢都是一样的,床位不是靠左,就是靠右,一边留着人行的通道,在人行道的上方是行李架,堆放着旅客们的各种行李。车厢里设计有若干个格子,每个格子里有六张铺位,铺位分上、中、下三层,下铺为最佳,当然,也有人喜欢中铺,上铺因为空间小,又太高,手一伸就能摸到车顶,略显憋闷,不太受欢迎。当然,对于一般人来说,能有一张上铺票,也就是上了天堂。

  车站的广播,慢悠悠地播放着,某某车次就要进站,某某车次已经开走。所有火车站播音员声调,皆是慵懒而缓慢,似带有睡意,又不容置疑。这种声音在车站的上空飘荡,加重着火车站特有的旅途气息,让人感到沧桑而空茫。我们乘坐的列车开动了,先是颠了一下,有金属相互碰撞之声,一声汽笛鸣响,列车便缓缓移动。我倒了一杯水,坐在茶几旁,看着车窗外的路灯、楼房、塔身,电影般快速闪过,路过桥梁时,列车发出空洞的响声。列车很快出城,在广阔的平原上行驶,时而吼叫一声,时而喘着粗气。今晚星月无光,远处的村庄隐在暗处,偶有点点灯光。

  记得数年前的一次乘车,至今历历在目。那次出差,也是赶上年关,我从江苏无锡回郑州,没有买上卧铺票,凭着一股勇气,硬是挤上了硬座车厢。惨呀,车厢里人员爆满,汗臭味刺鼻,别说找座位,就是连个站立的地方都难找,一上车便被卡在了车厢的过道中,进不能进,退不能退,连转动一下身子都不易。我的前后左右都是站立着的人,被紧紧地围困着。车开动后,站在我前边的那个大胡子,满嘴喷发着酒气和口臭,让人无法忍受,我转了个身,背着朝他。谁知一只脚落地后,另一只却找不到落脚处了,你要硬踩就会踩到别人的脚上,引起纠纷。我暗暗叫苦,从无锡到郑州,将近二十个小时,就一直这样站着吗?这如何使得,这不是在受刑吗?好在我那时年轻,身体也壮。

  不管你心里如何想,没有人关注你的感受。列车开出一阵子后,有人站得受不了,腿发麻,腰生疼,便开始想法。一个小伙子爬上了高处的行李架,安然地坐在了包裹间,像个猴子。在低矮的满是尘土的座位底下,我也看到有人,他们的头朝里,你只能看到他们伸出来的脏脚。内里阴暗潮湿,满是灰尘,一定憋气,想想都难受。我站了一会,也感到两腿发酸,难以支撑,要是有个地方,蹲一下也是好的,更别说躺下,那只能是奢望。我羡慕那些坐在座位上的人,他们坐在那里打瞌睡,或者是吃水果,悠然自得,他们才是幸福之人。他们不屑于看一眼我们这些站立着的人,因我们之间,没有平等。当然,也有的年轻人不怕站,愿意高价出售自己的座位。但见他和一位女士先是讨价还价一番,成交后,年轻人站起,中年妇女坐了上去。她很胖,穿着高跟鞋,一脸的倦意,怎能忍受这没有尽头的站立?我看到她坐下之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微闭双眼,眼角似有泪痕。

  入夜,睡意袭来,很多人都把昂起的脑袋耷拉下,站着的人,也闭上了眼睛。车厢里的灯昏暗,照着那些痛苦的扭曲的脸,照着老人们的白发,照着睡在母亲怀中的婴儿。一位年轻的母亲,怀里抱着孩子站在那里,眉头皱着,每过一分钟,一小时,对她都是巨大的考验。我体谅她,我这个空着手的男子汉都站得难以忍受,何况她乎。孩子已经熟睡,她的额头发丝间有细细的汗珠。这场面让世上所有的男人看了都会心疼,都会愧疚。这种体力和心理上的双重煎熬,需要怎么样的毅力啊?我当时发誓,如果我有座位,我会无条件地让给她。

  车厢中的人,若想大小便,就要强忍,因为你无法去到厕所,即使到厕所,也没用,因为厕所里也塞满了人,别人是无法进去的。看到一个老太太,实在是忍受不了,也不顾了人的尊严,蹲下就尿了起来。我不住地看表,时间过得真是慢,每过一分钟,都何其的难,这漫漫长夜,何时是尽头?那是一次可怕的旅行,我整整站了将近二十余小时。回到家里以后,我的腿几乎都不能打弯,麻木数天后,方才好转。

  现在,我竟能坐在卧铺车厢里,喝着茶水,悠闲地看着窗外的美景。而在旁边的硬座车厢里,我的那些同胞们,仍然没有座位,没有站立之处。他们就那样站着,站着,经受着炼狱般的煎熬。

  素日,我听到周围一些人说,他们一听说坐火车就害怕,我也怕乘火车。即便是现在可以买到卧铺票,潜意识里,仍是怕,有时,躺在火车的卧铺上,心里也是不安。我们共同患上火车恐惧症。套用杜甫那句话:安得火车千万间,大庇天下苍生俱欢颜。何时啊,每个中国人,都能在火车上,找到一个属于自己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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