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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实:我的腾格里|天涯·新刊

天有际,思无涯。


《天涯》2017年全年征订,108元六期,包六次快递。点击左侧购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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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部散文小辑

  

我的腾格里

许实

  

  腾格里:蒙语是无边无际的天。

  腾格里沙漠:无边无际有天那么大的沙漠。

  

  海子是沙漠的眼睛,清澈明亮,海子是大海撤退时留下的泪滴,海子让沙漠活泼,安静,静如处子。每一个海子周围偌大区域内,会有绿色、水鸟、骆驼和羊。

  每一个清晨或者黄昏,太阳升起或落下,总能看到柔美的沙丘、翠绿的植物、飞起或者落下的鸟、奔向远方或从远方归来的羊。尤其是夜晚,月亮升起来了,落在清澈的海子里,水蓝蓝的,风吹过,月亮长出一脸皱纹。密不透风的芦苇,在风里喧哗。此时,羊上圈了,一个跟着一个卧倒,一个挨着一个睡下了,骆驼也回家了,围成一圈睡在羊圈附近。我不敢靠近海子,只能远远地听和看。因为,水边是沼泽,人走进去就再也出不来了,这是父亲说的。

  父亲的一只羯羊,就陷进沼泽再也没出来。那是父亲最得意的一只,它经常带领许多母羊,在水边吃最丰茂和最鲜嫩的草。一天,吃着吃着,就不见身影了,吓得那群母羊拔腿就跑,但是,陷在泥里的腿怎么也拔不出来,父亲忙活了好长时间才把几只羊从泥里拔出来。

  羊是有记忆的,也是有经验的,从此,水边只有一小波一小波沙浪了,或者水鸟的脚印。我想羊会羡慕鸟的,在绿草丛中跳来跳去,飞来飞去。有一天早晨,当羊圈门还没有打开,耐不住性子的山羊就先跳出来,站在墙上,看着几只鸟停在苇子上,它们互相看了好久,谁也不出声。

  在它们的对视里,我们一天的生活开始了。父亲赶着羊群出发了,慢慢走向戈壁深处。看着父亲和羊群越走越远,最后消失在绵延的沙丘里,孤寂和失落就钻进我心里。是呀,一个人深入荒野,越走越小,令人伤感。我常常会翻越几个沙丘目送父亲,然后回到羊房,整理床铺,照顾生病的羊,拾柴火,翻晒羊粪。

  这些繁重的活,我和姐姐要花费很长时间才能做完。当然最快乐的是拾柴火。我们要穿过好几座沙丘,走很远的路,才能到一片梧桐树林或者一片红柳林里。梧桐树长在沙湾,高高的沙丘停在梧桐树林边上,像长长的胳膊搂着那片树林。梧桐树长得齐整青翠,像一群兄弟姐妹骄傲地站在一起。梧桐树林不大,林间没有一棵杂树,坚硬的地面上,没有杂草,这方天地像是从整个世界干干净净剥离出来似的,外界一丝风也无法吹进来。梧桐树木粗大,宽阔的叶子,在风里歌唱。我躺在树荫里,仰望高处的绿叶,高处的蓝天,好高好高的天,蓝莹莹的,可惜没有飞鸟,连树上也没有鸟窝。多么广阔的寂静。

  我和姐姐,在梦里度过这宁静悠长的夏日晌午,开始收拾柴火。往往是姐姐爬上树,折断干枯、粗大的树枝,我在树下收拾齐整,用绳子勒紧。两朵硕大的柴火,压在我们身上,负重的身体在沙上行走是很困难的。我和姐姐几乎是爬着翻过那几座沙丘的,滚烫的沙子,烧伤了我们的手和脚。沙丘上没有路,人走过,留下的脚印,很快就被沙子掩埋了。在沙丘顶上,只要有一丝风,浮面上的沙子像尘埃一样,就轻飘飘的飞起来。每次回来,身上和柴火里,总有一些甲壳虫被我们带到家。

  除了去较远的梧桐树林,我们还去不远处的红柳林。红柳林比较大,也比较杂,芦苇、白刺、罗布麻抢占了不小的地盘。这些竞相生长、繁茂的植物们,除了在地下努力延伸自己的根须,抓住更多泥土,在地上更是如火如荼,绵延数里。这些天然植物,让羊和我们无不欢喜。但是,这里的柴火水分太多,燃起来烟大,火苗不硬,只有晒干了才能用。沙漠里,太阳毒,干燥,几天以后,红柳身体里的水分就蒸干了。我们也捋白刺的果实(酸胖),红丢丢的果果,像红宝石,嵌在碎碎的绿叶里,也嵌在沙漠里,让简朴的沙漠辉煌,让一切柔软、晶莹。每次捋完,我的手总是肿的,手面上已是千万条细细的印痕,隐隐有血涌出来。我们将采来的红果果倒在沙上晾晒,几天后干了的果实就被收在口袋里,带到家里卖钱。一个暑假,我们能采好多这样的果实,开学了,学费就不用愁。到了冬天,谁家有人感冒生病了,就用红果果、生姜、枸杞子熬汤喝,喝过两三天就好了。

  我们也到海子周围拔芨芨草,长得饱满的芨芨草,有一人多高,走进去,再也看不到我们的身影。我和姐姐就时时说话,一来驱走因寂静而产生的内心恐惧,二来不至于迷路。我们的到来,惊起几只大鸟。受了惊吓的鸟,呼叫着腾空而起,久久盘桓在我们的上空。寻过去,看见藏在地窝里的一个鸟窝,几只刚出生的小鸟挤在一起,张开花蕾一样金色的小嘴,唧唧地叫着,它们听见了鸟妈妈的叫声。扒开草丛,它们的小窝有一堆密密的草掩着,这种情景叫人心动。是呀,沙漠里没有树,除了地,鸟儿还能在哪儿生育呢?

  想呀,在这样的大地上,舒展动荡,没有高大的植被,没有坚硬的岩石,只有黄沙漫漫,一切一览无余,无可遮蔽,能依傍什么呢?只有深入大地,大地是最好的避所。

  还好,动物们有爪子,可以刨个洞,进入地下,即使地面上的植被,也是紧紧抓住泥土,深入地下。鸟儿呢,只有两只细细的爪子……大多数时间,它们是双脚漫步在大地上的,即使飞翔也是贴着地面。荒野里,生命世界如此薄脆,像皮肤紧紧贴着大地。

  我们和我们的羊群住在地面上,羊房是何时建的,不知道,方圆几里没有土,土坯是从哪来的呢?

  夏天,给羊褪去一身羊毛,是我们最重要的活。一百多只羊,要手工剪。父亲和姐姐剪羊毛,我放羊。

  夏季有雨水时,草木茂盛,羊是幸福的。我常把羊赶到很远的荒漠。荒漠上许多草我不认识,但是羊认识,它们始终不抬头,认真吃草。这广阔又普遍的草木,这坚强又渺小的草木啊,在荒漠里群情激动的生长,共同把黄沙掩藏。这带给人苍茫的草木,那样深情地把自己献给荒漠,让它不死去。置身这样的荒漠,我是一株草木,耳边是草木喧嚣的声音,它驱走了我的寂寞和孤独。荒漠,是动荡的,我常常被远处一片汪洋的水域诱惑,其实,那是风卷起的白色碱土,像雾,缭绕,久久不散。我还到过一个干枯的海子,周围是几十米高的沙丘,中间泥土坚硬,寸草不生,像个硕大的脸盆放在沙漠里。盆底上铺满贝壳,碎碎的,密密麻麻。本来水汪汪的贝壳,在最后一滴水消失后,便大批的死亡。在最后一滴水消失后,这些水生动物的尸体,就成了我们的稀罕物。我常挑选一些较大的贝壳,穿上红绳子,挂在脖子里,戴在手腕上,像宝石,荒漠顿时生动起来,缠绵悱恻的。也像沙漠长出的耳朵,时时倾听水的讯息,来自地底下和天上。不过,早些年,它们是水的耳朵,千年涛声,潮起潮落,不绝于耳。戴着这些死去的贝壳,我似乎成了沙漠的耳朵,在死寂里倾听遥远的海风;倾听海上日出那砰然跃出时的激动;倾听海底酝酿风暴时细碎的龃龉;倾听倾盆大雨的欢快与豪迈;倾听草木汪洋恣肆,不管不顾拔节的欢笑;野花盛开、坐果时急切的心跳;倾听蜜蜂、蝴蝶、蜻蜓们热烈地歌唱;倾听野兔、刺猬、狐子、鸟雀、游隼、鸢、苍鹰们的窃窃私语或悄悄情话。然而,看着层层叠叠,白花花的尸骨,悲伤袭击了我。

  这些水生物,在经历了怎样的焦渴后,痛苦地死亡?这里的海子,又是怎样慢慢走向死亡?那时那刻,我无法明白,直到后来,一段很长的时间里,我才知道。我们和父亲放羊的区域及周边广袤的荒漠,原来是一个盆地,在距今约两万年以前,在腾格里大沙漠的西北部,也就是今天甘肃民勤境内的白碱湖,大海子以至内蒙古吉兰泰一带,曾经存在一个面积至少在1.6万平方公里,水深25米,最大水深60米的巨大淡水湖泊,如此巨大的湖泊,它的水源全部来自祁连山。

  赶着羊群在荒漠里继续游走,我并不知道,自己竟也是循着祖先的生活。沙漠里,没有石头,只有碎小、光滑、斑斓、色泽透明,像玛瑙一样的石子。跟在羊屁股后面,捡石子,白的、暗红的、黑的、淡绿的、浅灰的,有时也能捡到陶瓷质地的彩色石子,这些美丽的石子,要静静地,长久地,仔细地欣赏。在这单调寂静的沙漠里,一枚石子也能令人心旌摇荡。

  羊走过荒野时留下的蹄印,往往是乱糟糟的,然而,从远处看却次序井然像一缕缕细线,整齐并行着向前。羊的个子矮,难免目光短浅,当羊群整体移动时,中间的永远搞不清状况,只知道瞎走,边上的了解周遭情况,但是总也使劲往羊群深处挤,看来大家都喜欢盲从,好像世界上最安全的是让自己消失在大多数里。

  只有山羊胆子大,走在最前面。

  也是山羊最先冲上城墙,五六米高的城墙(此时,我明白了,原来修建羊房的土来自这里)。宏伟的城池,早已废弃、凋敝、凄凉,犹如荒冢。据说,城已有千年了,是何人修建,已无法说清,然而,一座城池孤零零矗立在辽阔的荒漠里,还是让人激动,至少这片广阔的土地上,曾经人来人往过。我抚摸了它,拥抱了它,感受到它满目疮痍和时间的硬度。我喜欢它的千疮百孔,喜欢被它的时间烙疼。你看它,风扭曲了墙,风掏空了内脏,雨水浸泡着伤痛,但是,依然站在这里,与时间迂回,经历着不可预测的事情,战争、死亡、泪水、被风沙驱逐……千年了,它见证了周边发生的一切。千年了,羊走了,人走了,它永远留在这里,在风吹日晒里,渐渐消融于大地。当然,还有所有的容颜和姓氏的涣散。

  我想,再小的一座城池也是由许多细部组成,男人、女人、小孩,街衢、树木、河流,田野、庄稼、野草,以及翩跹起舞的蝴蝶、会唱歌的鸟雀……这座城池也一样,每天早晨,在第一缕晨光里醒来,集市轰轰然,街衢熙熙攘攘,农夫赶往田野,农妇烧火做饭,袅袅炊烟被晨风吹散,阳光一抹一抹照亮大地,祁连山储存的亿万年雪水,以滴水穿石的精神,割开岩石和黄土,穿山越岭,流到沙漠腹地。这里的一切吮吸着每一滴水、每一滴乳。不论白色、玫红色在五月盛开的马莲花、豆花,六月绽放的牵牛花、葫芦花,漫山遍野璀璨的无名花,像精灵。它们之于城池是什么?在我眼里是水与灵的结合。不论盛夏清晨,田野在翠绿色烟雾里此起彼伏,雾霭澎湃,露水溅湿了草木的身子,打湿了蝴蝶的翅膀、鸟雀的声音;或者殷红的深秋,都弥散着明晰的时光,都缭绕着汉朝的味道。这种味道泊在宁静的清晨和夕阳里,带一点汉时的墨汁,明时的韵味,被腾格里的地气包裹,久久不散。

  我是第一次登上这样的城池,很快就跌进了远古的气息,远古的事物。灰陶碎片,古拙的石纺轮,大火焚烧的痕迹,人们离开时慌乱、惊惧的景致,这样真切。亘古的寂静,呼呼掠过耳畔的长风,万古不变的蓝天,苍鹰擦肩而过,“吱溜”一声,像摁电钮似的,太阳出来了,月亮出来了,星星出来了,下雨了,刮风了,打雷了,起雾了,下雪了。寒来暑往,草枯草荣。雨里,雪里,风里汪洋恣肆的祁连雪水,或惊涛拍岸,或蒹葭苍苍,或林木如翠海。我把自己丢进去,等待回应。

  站在坍塌的城墙,我大声喊,让尖厉的声音划破深厚的寂静,让蓝天有点裂缝,露出棉花般小朵白云,但是,荒漠吸走了我的声音,像一滴雨水打在焦渴的沙漠,倏忽消失。我被愈来愈静的静包裹。

  八月的腾格里热辣,没有染上一丝秋色,蓝天下,金灿灿的阳光照着巍峨连绵的黄沙,黄沙展开的是一种盛大,黄沙之上浮动着粼粼水波——细细的喜悦,在被天空染蓝的空气里闪动。我屏住呼吸,用视线和皮肤感受着腾格里的沙丘、荒漠、草木和寂静。

  傍晚的时光冷落,稀疏,羊群在暗下去的天色里继续啃食青草,并慢慢聚拢。在太阳落下,月亮没有升起的暮色里,我赶着羊群慢慢走,可是羊群却越走越快,像受了惊扰,不安地彼此靠住,低着头快速向家的方向移动。我独自走在暮色四合的荒野里,看着轻飘飘的月亮越来越坚硬,并散出银子般微凉的光。一天就这样结束,长夜慢慢推上来,地球转过身去,黑暗注满整个腾格里。我和羊群静静地走,翻过最后一道大沙梁,就远远看见一簇豆大的火光,在不停地晃动,那是父亲在给我指路。孤独的我,一整天没有说话,看到父亲前来迎接,心里是多么的喜悦和轻松。我也知道,这之前,父亲一遍一遍不知爬了多少次沙丘,遥望羊群归来的方向,等待羊群的消息。

  终于看到我们的家了,白茫茫沙漠里,像一滴墨汁(那是长年累月被羊粪浸染的)温暖有生机。水井是父亲掏的,在海子周围,只要在沙地上向下掘三四米,清凌凌的水就汩汩冒出来,然后用红柳镶嵌井壁,固定流沙,防止塌方。奔波劳累了一天的羊,在水槽里喝完水就腆着肚子上圈了。我们和父亲还没有忙完,有些羊嘴上起了口疮,要治病,我举着马灯,姐姐拿药,父亲用手掰掉羊嘴上的伤疤时,殷红的血渗出来,一下子就血淋淋的,姐姐赶紧把紫色的药水倒上,瞬时就变成彩色的了。父亲还要查看羊的蹄子,是扎刺了或者受伤了,因为在上圈时有两只羊瘸着走路。还要给羊抹灭虱灵。

  此时,在沙漠深处,四周黑暗,星空冰凉,我们的马灯是唯一光亮,夜风漫过来,灯火明明灭灭,但它始终照亮我们的生活,让我们心里温暖,它也始终照亮我们进山出山的小路,让我们不迷失方向。

  丰盛的晚餐安慰了我们一天的疲劳后,我和姐姐躺在沙丘上说话,想心事,月亮仍挂在东边扭也不扭一下。月光下,肌肤一样光滑的沙,起起伏伏的沙丘,像极了少女的身体,我们躺着或者坐着,从没有产生过羞涩感,后来,当我踩在一座较高的沙丘顶上时,才忽然有了这种感觉。这是我最初的、蒙昧的对性的认识。这种认识居然是沙漠给的。

  有时单独的我,对着单独的月亮,和几颗星星,就唱起歌来,但是怎么也驱不走内心的寂寞。我向往沙漠之外闪亮的生活。多年以后,也是这样的月光,我躺在打麦场上,想腾格里以外的世界。

  今夜,月亮白净白净的,着实柔媚,盯着看,就好似婴孩的眼睛,清澈纯粹,让心底沉渣泛起的人,逃离或者涤荡。月亮走到中天,脚步就越快,一跳一跳地广袤的沙漠就留在了身后。今夜有月晕,父亲说,有了月晕次日肯定会起风。

  姐姐睡着了,疲惫从她的身上消退,为迎接崭新一天的到来而集聚新的力量。当然新的力量也正在我的身上生长。

  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选择了游牧生活,但是,至少我知道,我们的命运从此离不开荒漠和黄土地了,我们的根扎在了游牧的路上,我们习惯并依赖这样的生活了。我不知道,之前父亲的生活里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他这么决绝地离群索居,但是,我知道这些已经经过。生活就是经过而已,经过风雨,经过四季,经过大地,经过一生,经过诸多亲人和朋友,经过痛苦和喜悦……我不知道,远古时这里是啥样,让父亲如此心甘情愿的沉寂在沙漠腹地,栉风沐雨,筚路蓝缕,顺应天时,逐水草而徙。但是,从沙漠外传来的越传越美丽的故事和越来越新鲜的生活,始终撩拨着我和姐姐,我们的内心就次第舒展开来,心花能开的全部开放了,不能开放的只有暗地叹息。

  是风吹醒了我们,睁开眼,四周苍黑、混乱,风携沙带石从沙漠深处滚滚而来,听,一切破碎、凌厉。风很大很大,还夹杂了雨腥味,裹了水汽的沙子渐渐安静下来,天空被雨丝网住,也慢慢澄明起来。我和姐姐被风雨包裹,辨不清东南西北。而我们的马灯就在不远处晃晃悠悠,跳动、摇摆。

  父亲的预言得以证实,愉快的心情缭绕,莾厚的忧伤郁结,因为过不了几天,沙漠里的沙葱就会蓬蓬勃勃生长起来,沙漠外的人,就会成群结队涌向沙漠。父亲最恨那些进山打猎的人,野兔子、野黄羊、狐子、沙鸡还有羊群,都是他的伙伴,都是他的子女。说来奇怪,这些动物,只要听到父亲羊鞭一响,走远的跑回来,嬉戏玩耍的藏起来。当然父亲阻止不了进山的人、打猎的人,他只有甩鞭子。

  我们家终于热闹起来。进山的人一拨又一拨,我和姐姐换上了新衣服,是母亲千针万线手工缝制的的确良汗衫,碎碎的紫色小花开在身上,我和姐姐就像开了花的沙漠姑娘,稀罕,耀眼,让沙漠激动。我们把旧衣服藏起来,或者埋在沙里。我们很少洗衣服,脏了就拿沙子搓搓,竟也干净了。只是洗头时用肥皂,用羊油抹手,桂花味头油是我们最珍贵的日用品,只有家里来人时用。不管怎样,快乐横亘在我们眼前,像无数双手推揉我们的心。

  进山的人,像一把大豆撒在沙漠里,割沙葱、拔芨芨、割青草、打柴、摘枸杞、捋浆果、打猎、挖苁蓉、锁阳……各干各的,各顾各的。他们似乎不在乎沙漠里的炎热,当然一蓬一蓬遍布沙洼,细嫩、油绿的沙葱,让他们心明气朗,精神焕发,尽管火烧火燎,口渴的太阳汩汩地汲着沙葱和人身上的水分,身体也像枯黄的叶子,轻飘飘的有些眩晕,但是他们十分愉悦,嘹亮的歌声回响在寂寂的沙漠里。每天他们满载而归,兴高采烈。有时,即使很疲倦了,只要看到或听到哪里有可采摘的东西,便是一弹而起,困倦立即消失,一鼓作气钻进沙漠里了。这样的情景要持续半个月才能结束,沙漠里成熟的果子,似乎也在等待这样的大采摘。采摘结束,我们家周围广大区域内的沙生植物无一幸免,就像田野里一块庄稼,被人们任意采挖后留下一地狼藉。

  父亲藏了一块地,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当我发现这个秘密时,被那里的景致吓了一跳,茂盛的沙葱,像新刷的绿油漆,摸一把绿色就会沾满双手。这是一个山坳,雨水从山上流下来积成水洼,被雨水滋润的沙葱自然长得壮、水嫩。这里还有小小的彩蝶、灰白色长着翅膀的昆虫,它们惦记着即将开花的沙葱,还能看到强悍勇猛的蚂蚁军团,在夏日午后,排着长长的队伍四处征战,去猎取比他们强大好几倍的甲虫。父亲不让我们收割沙葱,只等沙葱长老,开花,结籽,然后收集很多沙葱籽,洒在更多的沙洼里,让羊群或者风把种子埋进沙里,只等待一场雨,一场透彻的雨后,这些种子就发芽了,不几天便染绿了沙洼,当然也有等不到一场雨的时候,种子只能在沙里静静地等候。沙葱,是多年生草本,种子寿命长,在沙土中埋几年还可能发芽。多像蝉,在地底下生活四年,忍受四年之久的黑暗,只为一个多月的放声歌唱,有机会穿漂亮的衣服,与飞鸟匹敌,沐浴温暖的阳光,歌颂它的欢乐之情、美好生活。

  我和姐姐要随进山的人们一起出山了,留下父亲和羊群,他们似乎习惯了这样的寂寞、跋涉和离别,默默地接受了今后的命运,却全然不知数年以后,他们也离开了海子,沙漠。因为雨水减少,地下水位下降,海子干枯,草木稀疏,贴着地面生长的草喂不饱羊,羊只有用蹄子扒开沙土觅食,一个个把蹄子扒得血淋淋的。

  三十岁之前,我没有走出腾格里沙漠,我在这里出生、成长、读书、恋爱、结婚。但是,腾格里连绵不断的狂风,惊动了沙尘,惊动羊群、骆驼,惊动了一切可以惊动的事物,也惊动我自己。回望十几年前,我曾经爬过的沙丘,抚摸过的红柳,嬉过水的海子,来不及哀悼失去的青春,只是觉得在渐渐接近一种无可奈何,我多么希望,我温存的母性能让狂风停下来,让草木绿起来,让大地湿润蓬勃。

  

  许实,作家,现居甘肃嘉峪关市。已发表散文多篇。


目录

天涯·现场

004  李晶          睦南道


作家立场


“七零后:经验与时代”小辑

021      刘大先  同学少年多贫贱

031      房伟      如此“幸福”的少年

038      赵志勇  边地岁月:我的1980年代


046  黄德海 荆棘的冠冕,或声名的诱惑

055  杨庆祥 美国的五个镜头

061  陈蔚文 爸爸去哪儿了?


小说


066  郝景芳      写一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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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6  吴晓雅      去德克福村看望姑姑

105  刘春          后觉


散文

119  李颖          河流上的黄昏(外一篇)

128  张颂文      在心里点灯的人

136  李再明      我外婆我奶奶

西部散文小辑

142     许实          我的腾格里

147     刘梅花       拓河西

153     张宝林       秦西的冬天

159     陈元武       西藏时间


民间语文


165  梦也          离婚案笔录(1959—1960)

178  韩开春      给女儿的信(2000)

186  李××     贪官悔过书(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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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


192  汪民安 “现代艺术大展”回顾

199  张慧敏 手捧虚无


环球笔记

204 环球笔记5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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