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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广芩:长虫二颤(下)|温故

长虫二颤

常山之蛇也,击其首则尾至,击其尾则首至,击其中则首尾俱至。——孙子兵法


文|叶广芩

原载|《当代》2003年04期


(五)

  半山有狗在吠,不大工夫草棵里钻出只弱狗来,弱狗的模样长得怪,瘦腿长脸细腰,丑陋无比。因为雨水,一身毛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像只正换毛的小鸡子。弱狗是大颤养的,跟二颤也熟,常山上山下地蹿,有时跟着人来,有时也自己来。弱狗很熟稔地在庙里转了几个圈,这儿嗅嗅,那儿瞅瞅,颇有视察派头。老佘跟在狗后头转,给狗吃鸡骨头,拍狗的马屁。

  一会儿,松贵从山道攀上来,披着块塑料布,气喘吁吁的,说是来请王安全下山,长禄病了,病得不轻。王安全一听,赶紧收拾家伙,准备跟松贵下去。松贵喊来二颤,传达村长的话,让二颤别靠着西墙睡,说才下过雨,西边山墙说塌就塌。二颤很听话,当下把铺横过来,挪到神案下头,然后又把西边的东西依次搬过来。二颤搬东西的时候弱狗就在二颤的腿间盘来绕去,故意捣乱,二颤也不恼,时不时地推狗一巴掌,狗就使劲儿摇尾巴。老佘说这是条名贵狗,产于梁山,有皇族血统,是狩猎撵兔高手,山外有弱狗撵兔协会,隶属于体育界,年年进行比赛,冠军狗价值上万。老佘说着很爱惜地抚摸那狗,狗一闪身冲老佘一龇牙,“呜嗷”一声,吓得老佘蹦了个高,嘴里直说,这狗,这狗,怎是个这……我在大颤家吃了那些顿饭,喂了它多少腊肉它还是个生生。

  王安全跟着松贵往外走,开玩笑地对老佘说老佘一定是属兔的,招得狗不待见。老佘说他是属老虎的,专跟狗斗。松贵说老佘应该跟长虫斗,龙虎斗才是真斗。老佘说他们南方有这道菜——龙虎斗,把猫跟长虫在一个锅里炖。

  老佘见王安全要下去,也跟着一块儿下,他不愿意一个人和二颤待着,说是跟那条长虫在一起厮混害怕。于是三个人就顺着精滑的山路往下走,弱狗不下,弱狗今天想留在山上跟二颤亲热亲热。

  山很陡,松贵走在前面,不时地回身招呼王安全。王安全问长禄怎的病了,松贵说早起还好好的,喝了一大碗甜汤,吃了一块糍粑,要给孙子编草蚂蚱,低头揪马莲草,就歪下去了,抬进屋里,当下人就不行了。

  王安全沉吟半晌说,麻烦。

  松贵说,可不麻烦么,不麻烦也不会上山来请城里的专家。

  王安全让松贵快些走,于是大家都加快了速度。

  下山的路,不是松贵护持着王安全得摔成泥猴,老佘在后头走得也很艰难,他边走边向草丛间寻睃,看见长虫用带弯的铁棍喳地压住脖子,用两个指头捏住蛇头,容不得长虫挣扎就丢进了布口袋,速度之快,动作之熟练,让王安全吃惊。

  松贵说,你逮它们干什么?

  老佘说,我就爱逮它们。

  进到村里,老佘口袋里大大小小已经装了不少,蛇们在袋子里不安分地蠕动,看着让人心里很不舒服。

  有人在街口迎了,大人孩子簇拥着大夫往长禄家走。王安全进门的时候长禄已经换上老衣被抬到了堂屋的门板上,村长和几个至亲围在周围,只等着长禄咽最后一口气。长禄似乎并不想走,张着大嘴在呼呼地喘气,一口痰在喉咙里微微振动,人的脸色已近苍白。长禄儿子趴在长禄身上在嚎,被三老汉拉开了,说是眼泪不能掉在死人身上,死鬼带着亲人的眼泪走,大不吉利。



  众人见王安全来了赶紧闪开,王安全来到长禄跟前,看了看病人的瞳孔,压了压两个手腕,也不说话。松贵问还有救没有,三老汉示意松贵在这个时候不要多嘴,以免影响了大夫的思考。众目睽睽之下,只见王安全从包里取出银针,在长禄的人中和十个指尖扎了,着旁边的人压挤手指,放血。人们依着王安全的话,使劲地挤老汉的血,想的是死马当活马医,谁也没期望发生什么奇迹。长禄躺在门板上没甚动静,新崭崭的寿衣套在身上,被众人一动,哗哗作响,纸糊的一般,活人穿上也成了死人。长禄的老伴在里屋毫无顾忌地呜呜,任谁也劝不住,儿子蹲在墙根一脸茫然,没了主意,儿媳在指挥着女人们临时赶制孝衣。

  挤了半天血也没挤出几滴,村长说,血都凝了,不行了,赶紧烧倒头纸吧,免得死者空着手上路。

  松贵就掂来个盆,在长禄头前点着了几张黄纸。

  王安全不管烧不烧纸,用两柄长针扎进病人的头顶和脚心,不住地捻动。随着针的起落,慢慢地,长禄的呼吸加粗,眼球开始急速转动,三老汉见状趴在长禄耳边大声喊,哥!哥!

  儿子见父亲有了起色,从墙根跃起,奔到门板跟前,拼了全身力气叫爹。

  村长嘴里念叨着,有门儿,有门儿。

  如同阴天突然冒出的一缕霞光,灿烂了瞬间又被乌云遮住,人们刚兴奋起来立即变得失望,回光返照般,长禄老汉又恢复了常态,死相渐渐泛出。

  松贵说,救得了病,救不了命……

  三老汉说,寿数到了,再救也没用,让我哥安安静静地去吧。

  儿子腿一弯跪在王安全面前,扯着王安全的裤脚让无论如何再想想办法。

  王安全说,只有最后一招了,要冒大风险的,我从来没用过。

  儿子说,大夫,我不怨你,治死了绝不怨你。

  村长代表亲属们表态,人都这样了,黄泉路上已经走了大半,出了什么事断没用再怨大夫的道理,有什么法子就拿出来试试吧。

  王安全让老佘剥两条蛇胆,用温水调了,设法给长禄灌下去。

  老佘很配合,为挑个大的,老佘将一口袋长虫倒在院里,长虫们四处逃窜,几个人捉住两条大的,抻着,让老佘剥。老佘拿刀,将长虫肚子从上到下划开,那些肠肚乱七八糟在地上摊出一堆。老佘弯腰在花花绿绿的脏腑中翻找蛇胆,找了半天竟找不着,急了一脑袋汗,剥开肚子的长虫在旁边翻卷挣扎,血糊刺啦,拖着一肚内脏满院里爬,弄得现场十分惨烈。有人吃吃地笑,三老汉看不过眼了,抓过老佘的刀子,在另一条蛇的腹部一点,噗地,一颗碧绿的囊就翻出来了。众人一阵喝彩,三老汉得意地把刀扔给老佘说,手生得很,有几十年没干这个了,这是我们殷家人祖传的绝活。

  老佘傻眼了。

  蛇胆汁很费劲地给长禄灌下去,长禄喉咙深处的痰渐渐往上翻,有人要将长禄扶起来,王安全说这会儿千万不敢搬动病人,他将长禄侧过脑袋,立刻一股股黏液顺着长禄嘴角流出,继而是呕,黏液变得混黄浓稠,腥臭难闻,长禄的老伴接了一小盆……后来王安全又开出方子,让小辈们赶紧到镇上抓药,折腾到半夜,长禄老汉终于沉重地“唉”了一声。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长禄儿子激动得在屋里转了一圈又一圈,说他爹遇上了活神仙。三老汉说王安全到长虫坪来就是为解长禄这一劫的,王安全和长虫坪有缘。村长说平时请城里的大教授也请不来,长禄有病,教授就来了,长禄的福气大得很呢……


(六)

  第二天长禄儿子让大颤做了酒席,犒劳王安全,村长、三老汉和台阶上有头脸的“众议院议员”也进来几个作陪,王安全理所当然坐上位,老佘是大颤客人,老佘也算上一个。

  大颤的“席”是腊肉土豆片,米饭。

  长禄儿子过意不去,从村里小卖部买来午餐肉和凤尾鱼罐头什么的,大部分都是过期食品,花里胡哨堆了一桌子,还摆了几包方便面,说是干嚼可以当下酒菜……老佘在南方是见过世面的人,对这一桌吃食很是不以为然,提着他那不离身的口袋,到厨房撸胳膊挽袖子,说要为王大夫添道大菜。

  开席前,长禄儿子说了不少感谢的话,三老汉说长禄的命除了大夫的神力以外还仰仗了那两条颤。王安全说那也是没法的法,平时没人这样用,他这么干也是头一回。三老汉说,一回就用得很好,怪道以前县上的官年年要给皇上进贡蛇胆,长虫坪的蝮蛇胆在全国都是独一无二的。

  王安全说,蛇胆的作用是祛痰镇惊,清窍平肝,按中医说法,长禄老汉得的是紧痰厥,肝阳暴亢,引动肝风,所以才突然昏倒,人事不醒,这样的病在城里是常见病,应急的时候用安宫牛黄丸有奇效。

  长禄儿子想托王安全从城里给他爹买几丸安宫牛黄备着,打听价格,一丸要350块钱,舌头伸了半天没缩回去。

  村长让王安全以后常来长虫坪走走,说山外很时兴“名誉”这个词,他现在就委任王安全为长虫坪的“名誉村民”,只要他来,无论什么时候,家家的门都向他敞开着。三老汉说,自从二颤妈死后,还没有人在长虫坪这么受敬重,王安全是第一个。

  王安全问二颤妈为什么受敬重,有老汉说,那女人是蛇母,不是凡人。

  王安全问村长,长虫坪怎还有个长虫的母亲。村长说大伙那样说罢了,主要是二颤妈会看病,懂得些土方子,山里缺医少药的,能有个这样的人就显得特别珍贵,附近的人都爱把她当神看。

  王安全说,可惜死得早了,要不能从她那儿学到不少草药知识。又问山上的娘娘庙是不是供奉的二颤妈。

  三老汉说不是二颤妈,是殷家另一位姑奶奶,是个皇上封过的娘娘。还是当年那个败逃到山里的刘秀,刚在河边斩了大蟒,后边追兵就赶来了,刘秀情急之中看见地里有个村姑在耪地,把剑藏了,过去就帮着姑娘干起来。兵来了,问姑娘耪地的是什么人,姑娘看刘秀气宇不凡,就说,是我男人。兵问刘秀,姑娘是什么人,刘秀说,是我媳妇。兵问看见有人跑过去没有。刘秀说,有,朝南边走了。兵们就去追了。刘秀感谢姑娘的救命之恩,让姑娘等着,说将来成了事一准来接。刘秀一去不回头,当了皇上早把秦岭里的姑娘忘了。皇帝亲口封过的娘娘谁人再敢娶,就这么耽搁着,后来殷家人在山顶上为姑娘修了座庙,让姑娘住着,为的是山外皇家来人接,在上头远远就能看见。殷姑娘苦苦地等,等了一辈子,也没见婆家来人。一条小蟒叫二颤,是大蟒的兄弟,每天盘在姑娘的裙子底下给姑娘做伴,一直到今天。每年二月二,到了龙抬头的日子,全山的长虫都来朝见娘娘……

  王安全说,真是个凄美的故事,刘秀害了大蟒也害了殷家姑娘,他对秦岭是欠了情的。

  村长说山里这样的传授多得很,他跟县上说了,将来开发旅游,长虫坪是个很不错的地方,就是这个名字叫坏了,“长虫坪”,让人一听怪吓人的,没人敢来了。村长说王安全如果能给长虫坪想个妥帖的,能在外头叫响的名字,那将是为长虫坪又干了件功德无量的事。

  松贵说,人家九寨沟、张家界什么的名字就取得很好,像个村似的,很有人气儿……

  王安全说,改名是大事,得全村在一块儿商量,还得上报请求批准……

  正说着,老佘的大菜端上来了,热腾腾一大盆,满满当当

在桌子正中间。大伙不看则罢,一看惊得脑袋上冒出了汗,汤锅里盘着两条白花花的长虫,随着汤的沸腾正起起伏伏。三老汉一下丢了筷子退得好远,其余几位也捂了鼻子嘴,瞪着锅里的长虫说不出话。

  老佘动员大家尝尝,没人响应。老佘带头舀了一勺汤喝了,闭着眼陶醉了半天,说要是有胡椒和香菜味道会更鲜,又说这样的汤在大地方没有三五百块是下不来的。

  三老汉说,长虫坪的人从来不吃颤,以前就是取胆也从不杀颤。

  老佘说,观念得改改啦,北方的馆子以前也不做蛇,现在不是也卖得很红火,油煎、清炖、红烧、黄焖,人家日本还做成了生的撒西米,吃的花样多了,菜市场活蛇笼子跟前老是围着买主,买主不都是南方人。



  几个老汉还是不动筷子,有的想离席,碍于王安全的面子又不好走开。王安全看着那一锅蛇汤,想到在长禄家院里拖着肚肠翻转的长虫,有些反胃。老佘往他的碗里舀了勺汤,夹了一段蛇肉,说王安全是大城市来的,在城里肯定是吃过蛇的,这回应该带个头,给长虫坪的父老乡亲们做个榜样。

  王安全说他没吃过蛇。

  老佘说,头一个吃螃蟹的人是勇敢的人,这也是饮食的突破。

  王安全看着碗里的白蛇肉,看着蛇的一条条伸出的刺一样的肋骨,肋骨弯弯的,弯成了弧形,弯出了蛇腔的轮廓,想着那些肉在肋骨上的收缩舒展,他实在伸不下筷去,一阵恶心,将碗推开了。

  饭桌上的气氛有些冷。

  三老汉说,大颤呢,大颤!

  大颤从厨房跑出来,擦着手站在桌旁边,问三老汉有什么事。

  三老汉面色严峻地说,你给我把它端下去,以后在长虫坪的饭桌上,再不许出现这类东西。

  大颤喏喏地端着汤进去了。

  老佘有些下不来台。王安全没话找话,说在山上喝了二颤的鸡汤,喝出了一股神奇的味道,到现在他也不明白二颤怎么会做出那么鲜美的汤。三老汉说那样的汤只有在山上,在娘娘庙才做得出来,三老汉说二颤用的是“养颤池”里生长的细辛跟鸡在一起炖,才炖出这种效果。王安全问别处细辛成不成,三老汉说大凡细辛炖肉都会炖出美味,惟独“养颤池”的最好,那是颤们偎过的,别处不能比。

  老佘接过来说,早知道这样,在他的蛇汤里放把细辛,这汤会更美。

  蛇汤的话题又被提出,众人都不说话。

  村长看看王安全,看看三老汉们又看看老佘,不想让大家不愉快,正好大颤端出酒来,村长接过酒壶,张罗着说,喝酒,喝酒,大颤酿的苞谷酒,地道得很。

  长禄儿子给王安全敬酒,给老汉们敬酒,热腾腾的酒斟满了各人的杯子,大家这才发现今天的酒与往日不同,发青发绿,有股说不出的味道。长禄儿子问大颤在酒里放了什么,大颤看老佘,老佘说放了蛇胆,汤锅里两条蛇的胆都被他搁在酒里了。

  老汉们端起的杯子又放下了。

  老佘说,蛇胆是好东西。

  三老汉说,要是为了治病救命,用多少蛇胆长虫坪的人都不在乎,长虫坪的颤们也不会在乎,那是积德行善的功德,怕的就是无辜杀生……

  两个老汉站起身,对着王安全一拱手说屋里还有其他事情,改日请王大夫上屋里喝酒,说罢走了。三老汉也说不放心长禄老哥哥,离了席。最后桌旁剩下了王安全、村长和老佘,村长说,瞧瞧这顿饭吃的……

  老佘说,乡下人不开窍,改革开放的春风还没有吹进来。

  王安全让大颤给他下碗面。

老佘也要吃面,蛇汤面。

大颤问王安全是不是也吃蛇汤面,王安全说吃清汤面。


(七)

  老佘说他白天逮的长虫一夜间又跑得一条不剩了,他对他那个布口袋百思不得其解,他说,我挽了个扣,口袋里的长虫竟能解开扣扬长而去,神了,这不是长虫,这他妈是人。

  老佘对他那些长虫的集体逃跑怒火万丈,对二颤似乎也恨之入骨,渐渐地他不在庙里吃早饭了,他说,二颤这条长虫精说不定什么时候会在饭里下了蛊,他不能不防。二颤当然对老佘也没有好脸色,他常常用蛇眼毫无顾忌地盯着老佘死看,特别是老佘隔三岔五往山下运长虫的时候,二颤的脸简直就黑得失了原来的模样,完全变成了一条蛇。山下长虫坪饭馆有老佘在山外的朋友骑着摩托来接,一口袋长虫夹在摩托后座上,突突突地出了山,据说几家饭店和老佘都有固定关系。长虫坪的长虫属于大自然的绿色食品,价格在城里一直是居高不下的。

  白天,王安全庙前庙后地转,大部分时间在“养颤池”的低洼里考察那些变异了的植物,比如茎干变得扭曲了的大蓟,叶子变得肥厚了的细辛,颜色变得暗红了的蛇莓,汁液变得酸涩了的紫苏……他不知道这些和蝮蛇的频繁往来是不是有关系。“养颤池”里的蛇非常多,抬脚就会遇到它们,王安全行动前必须小心翼翼地敲击着草木,给它们以回避的信号,就这,也常常的“不期而遇”,给双方一个惊吓,半天心情定不下来。老佘也在洼地里转,他说“养颤池”里的长虫又大又肥,通过长禄老汉的事他看出来了,不光蛇肉值钱,蛇胆更值钱,一个老蛇胆能值几十条活长虫,因为那是长虫的精华。王安全感觉到了,只要老佘一下“养颤池”,二颤就上树,缠绕在树上,用他的蛇眼不错眼珠地盯着老佘。二颤和老佘两个人在娘娘庙叫上了板,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二颤几次往山下轰老佘,老佘死皮赖脸就是不走。

  王安全已经习惯了夜里的簌簌的声响,他知道那是在神像后面安息的那条美丽的老蛇。那条蛇夜夜从娘娘的脚底下出来游逛,一股水一样,悄无声息地流出来,垂下神龛,沿着墙根流动,先往东,折头再往南,一会儿亮在夜光下,一会儿隐在黑影里,如一个威严肃整的老爷子,在自己的领地巡视。巡视一圈的老蛇绕过王安全睡的床腿,围着老佘的布口袋转悠,老佘的布口袋无论是空还是不空,老蛇都要盘桓一会儿才离开,然后径直奔二颤而去,很熟练地顺着床腿爬上去,或一条带子似的缠在二颤精光的身子上,或猫儿般盘绕在二颤的脚底。二颤和蛇似乎很熟悉,好像这一切对他很自然,他与蛇在一张床上相安无事地睡觉,并没觉得有什么不便。

  初时,王安全见到大蛇在屋里游荡,心里恐惧极了,整夜不敢合眼。后来他窥出蛇的规律,知道它的游走路线都是固定的,轻易不会改变,更没有攻击人的意思,悬着的心才慢慢定下来。他知道,这是一条有了岁月的老蛇,过于角质化了的鳞甲滑过地面,那轻微的沙啦声不注意往往会被人忽略,身躯的转动也不似小蛇那般灵活,特别是老蛇时不常地抬起上身,快速地吞吐着蛇芯,向四周谨慎观望的时候,王安全感觉这简直就是一个安然踱步的老者……

  王安全不知道这是不是人们传言的,陪着殷娘娘等待皇上的那条小蟒——真正的二颤。如果是,它从东汉活到现在,近两千岁了。



  二颤对王安全的照顾是出自真心的,他对王安全的尊敬同样也是出自真心的。王安全救活了长禄老汉,在长虫坪地区被传为神医,常有附近老乡,搀着抬着,到庙里来请王安全看病,王安全一再声明他是搞教学的,不是临床大夫,老百姓哪管那个,能救活一个就能救活一群,能治一样病就能治百样病,把王安全弄得很为难。山里人朴实,懂礼性,看病不空手来,挎一篮土鸡蛋,提两条腊肉,灌两瓶苞谷酒,装几块蒸米糕,于是庙里的吃食就变得很丰盛,生活质量大大改观。王安全爱吃土鸡蛋,那些农家自由放养的鸡下的蛋,香醇自然,能让他吃出儿时吃鸡蛋的感觉,现在城里卖的鸡蛋,整齐划一,机械化养出来的,激素催出来的,吃鸡蛋的感觉如同吃鸡饲料。王安全很小心地将那些蛋收在墙角,想的是将来回城时别的可以不带,这些鸡蛋得带回去,让同事们都尝尝,什么叫鸡蛋。

  有人来看病,二颤也很高兴,来了人,他会很自觉地在身上套个背心,以示礼貌。背心上印着“中国皇帝”的字样,那是电视台一个拍摄“中国皇帝”专题片的摄制组到长虫坪来拍摄汉武帝和光武帝传说,送给二颤的。背心是杏黄色的,二颤很喜欢这个颜色,至于上面的红字是什么意思,二颤不在乎。有人来了,《中国皇帝》会很自觉地端凳子,倒开水,人们会说,这个二颤啊,心善着哪。二颤就越发在人前表现,二颤爱听人们夸他的话。有时候山下抬上来危重病人,二颤会很快地从“养颤池”里逮来长虫,以备王安全随时选用。二颤一手攥一条活长虫,站在人们面前,把人吓得够呛,王安全告诉二颤说,并不是所有的病都用蛇胆,蛇胆也治不了所有的病。二颤就把长虫放了,蹲在旁边看王安全给人看病。人走了,二颤照旧脱个精身子,照旧往树上缠,照旧和老佘对着干。来的人多了,王安全觉出二颤的兴奋不是为了那些吃的,他是另有目的。

  来看病的人都要拜一拜娘娘,要在案上留下少许香火钱,二颤把那些钱仔细地收起来,天天晚上坐在台阶上一遍一遍地数。王安全开玩笑地说,二颤,你是不是要拿它娶媳妇啊?

  二颤看着王安全,极快地吐了吐黑舌头,蛇眼一翻,竟露出了眼白。

  王安全立即意识到,长虫是用不着娶媳妇的。

  这天半夜,王安全被吵闹声惊醒,原来是老佘冲着二颤在庙外“养颤池”旁边嚷嚷。老佘拍着空布口袋说,我早猜出是你,没言语罢了,我憋了你两天了,你个贼长虫,偷我的东西!

  二颤抱着胳膊冷冷地看着老佘。

  见王安全出来,老佘说,长虫一口袋一口袋地跑,我就知道这里头有鬼,留了个心眼,一下逮个正着,原来是这小子半夜偷偷把它们放了,整个是个贼么!

  王安全这才想起有天夜里看见二颤站在池沿嘶嘶地挥手,原来是在放长虫。王安全让老佘不要和二颤计较,二颤毕竟脑子有毛病。

  老佘说,他有毛病,他有毛病为什么把钱认得那么真,见天在台阶上点钱,比老财迷还老财迷。他不管不顾地把口袋一解,我白天晚上的辛苦全完……

  二颤好像听不懂他们的话,进屋去躺下了。

  王安全说二颤再怎么着,老佘也别骂他是贼长虫,忒不好听。

  老佘说,难道长虫不是贼吗?长虫都是贼,看看你篮子里的鸡蛋吧,数数它们还剩了几个?都让那条花长虫吞了。

  原来老佘也注意到了半夜在屋里游动的老蛇。

  老佘说,我早晚得抓住它,那瓶白酒就是为它准备的。

  床上的二颤,身子扭动了一下,床板发出吱吱的声响。


(八)

  一大早,二颤就被大颤叫下山去了,说是大颤妻弟娶媳妇,让二颤和嫂子过去帮两天忙。二颤平时在庙里能一个人静静地呆着,也有呆不住的时候,就是山底下办喜事,二颤最爱看娶媳妇,他爱那吹吹打打的响器和花里胡哨的热闹,唢呐声一起,二颤便醉了酒一样地手舞足蹈,长虫坪无论谁家办喜事,二颤是必到的,二颤里里外外地瞎张罗,高兴得像个小孩子,轰起一团喜庆。

  办喜事的时候不能没有二颤。

  二颤下山的时候穿上了“中国皇帝”的背心,套上了长裤,山道上,日影下,二颤在大颤前头欢快地跑着,将他哥落得很远,浓浓的绿色中,黄衫红字很是醒目,“中国皇帝”的大字离得老远都看得清清楚楚。

  山路转弯,“中国皇帝”隐在山背后,看不到了。

  大山里,空剩下一片静谧,几声鸟鸣。

  王安全去看放在墙角的鸡蛋,果然没剩了几个,那么一大篮蛋,有几十个,让那条老蛇今儿仨,明儿俩地吃得差不多了,这家伙的食量也真是大。老佘在他身后说,怎么样,我没瞎说吧,晚上我看得真真儿的,一口吞几个!

  王安全真是心疼他的鸡蛋,抱起篮子寻了半天安全地方,最后将一篮鸡蛋高高吊在房梁上,想的是这下那条长虫无论如何是够不到了。

  白日一天无话。

  晚上,王安全点着油灯整理标本,旁边的老佘裹着一条毯子发出了均匀的鼾声,老佘的睡相不雅,四仰八叉,睡梦中的一张脸透出了狠相,蠢相。二颤的铺是空的,此时的二颤正沉浸在欢乐中,明天才能回来。夜深了,王安全伸了个懒腰,将桌上的枝枝叶叶推开,不小心碰掉了老佘的小刀,他将刀子捡起来,才发现老佘这把不起眼的刀子其实锋利无比,是能伸缩的瑞士名牌。熄灯躺下,王安全想起了那条老蛇,他抬眼看了看房梁上挂着的篮子,篮子平平稳稳地在半空吊着。王安全笑了,他有一种跟老蛇做游戏的小快乐。

  半天睡不着,他等待着那簌簌的声音。

  天上月亮很亮,照得庙堂里明晃晃的,王安全转了个身,将脸正对着房梁,他突然觉得篮子在哪儿有点儿不对劲,好像比白天大了一圈。想的是自己眼花没看清,睁大眼使劲看,的确是大,不但是大,而且还在缓缓地动——原来是那条老蛇正一圈圈缠绕在篮子上,缠得很艺术也很巧妙,不仔细根本看不出来。王安全不动声色地看着,只见老蛇从篮子沿悄悄伸进头去,一张嘴,将一个鸡蛋吞进肚里,一张嘴,又一个鸡蛋进去了,老蛇连着吞了四五个,脖颈下面清清楚楚鼓着几个卵形包块。老蛇扬起头准备照原路顺绳子爬上房梁,毕竟吞了几个鸡蛋,有些力不从心,它索性转身向下,尾巴绕紧篮子,脑袋和上半身轻缓地垂下来,探了几次,感觉差不多,于是一个漂亮的软着陆,到达了地面。蛇尾从上面下来时到底弄出了轻微的声响,老蛇很冷静地滑到桌下,闭气凝神地蜷缩了一会儿,见无动静便舒展开身子,让那些包块依次向下滑动,滑止半截,老蛇将身体来了一个翻转,又一个翻转,绸带一般,接连不断地扭转,用身体的转动将体内的鸡蛋撞碎挤烂,那些包块奇迹般地消失了,老蛇停顿了一会儿,摆动了一下身体,向着神龛方向游去。

  就在老蛇刚刚掉过头的刹那,只见老佘哇地一声从床上跃起,顺势从毯子里带出了捕蛇的铁钩子,没等王安全看清楚,那钩子已经牢牢地压在了老蛇的颈部。老蛇比一般的蛇要粗壮有力许多,身子急剧地翻,扭得麻花似的,蛇尾巴啪啪地抡击,将地上的土攘起多高。王安全第一次看见,蛇的挣扎原来是这样的猛烈,这样的不顾一切,他呆住了。老佘让王安全赶快打亮手电,王安全在老佘床上摸索了半天,摸出手电,按电门时手竟有些哆嗦。

  圆圆的光柱下,王安全看到了那条老蛇的脖子被老佘的铁棍紧紧地压在地上,蛇嘴张得老大老大,粉色的口腔,两颗晶莹弯曲的毒牙,细长分叉的黑紫舌头,完完全全暴露在电光之中。蛇嘴里往外喷着气,不是嘶嘶而是呼呼,那双圆圆的小眼,由于愤怒而变成灰白,由于绝望而渐渐蒙上一层翳,但却明确地传达出了仇恨的信号和复仇的决心。

  王安全对老佘说,放了它吧,怪可怜的。

  老佘喘息着说,放?我稍微一松手它就会给我一口,到时候可怜的就是我了。

  王安全说,没准它是从汉朝活过来的二颤哩。

  老佘说,我还巴不得它是朱罗纪的恐龙呢。什么大颤二颤,全是扯淡,迷信。



  老佘让王安全帮着把桌上的刀拿过来,王安全不愿意帮忙,老佘探着身够,硬是将刀够了过来。老佘左手压着老蛇,右手拿着刀,咬牙切齿就要下手。王安全上去阻挡,这时候,蛇的尾巴一抡,正抡到王安全的胳膊上,王安全感到,蛇的劲头已经显得无力,显得力不从心。老佘将王安全推开,让他不要裹乱,在这关键的时刻,没有他老佘的退路,他必须将战斗进行到底。王安全关了手电,他不想再做老佘的帮凶,他期望老佘在黑暗中能就此罢休。

  老佘冲他嚷,让他打亮手电,他说不。老佘说,你以为这样就能制住我么,我在酒楼杀了十几年蛇,就是摸黑,我也能把问题解决了。

  噗的一声。

  王安全赶紧打开手电,老蛇的头与身子已经分了家。蛇头在北,蛇身在南,蛇头悄无声息地陈在地上,蛇身从腔子里淌着血,在很怪诞地扭曲。

  王安全说,你到底把它宰了。

  老佘说,我是宰蛇的。

  老佘扔了刀,用棍将死蛇拨到墙角,蛇身不再动弹,挺挺地展着,蛇血鲜红而浓稠,在地上洇出一大片,王安全没想到一条蛇会有这么多血。老佘用布口袋把蛇盖了,说明天天亮再剥皮取胆。

  王安全一夜无法入睡,他无法在老蛇的罹难之地闭上眼睛。那摊血,在他的床下洇得很大。鸡蛋篮子还挂在房梁上……

  老佘鼾声依旧。

  第二天,老佘将蛇身挂在柱子上,准备剥皮了。无头的蛇直直地伸展着,像一根用久了的绳子,蛇的斑纹很美丽,土黄中盘旋着黑色和淡棕,以致王安全一直在怀疑,这究竟是蛇还是蟒。老佘捋着直挺挺的蛇身,估摸这条长虫得有一二十斤,说他从业十几年还是头一回碰到这样大的蝮蛇。老佘用手试着他那把锋利小刀说,宰大蛇必须先斩首,大蛇的劲大,难以控制,宰小蛇直接钉到板子上用刀片一划就可以,省事,跟鱼市宰杀鳝鱼差不多。

  台阶上放着那瓶白酒,是老佘预备下搁放蛇胆的。

  王安全看到老蛇微黄的腹部有一块鳞甲并没有严丝合缝地对齐,形成了一条小小的错位,极像一个疤痕。按当地传说,这是当年被殷家取过胆的标志,王安全告诉老佘,这条蛇是没有胆的。老佘说,你信那个,亏你还是教授,传说永远是传说,要信这个我们永远挣不到钱。

  王安全站在老佘身后,关注着老佘能不能在蛇肚子里找到胆。

  老佘不愧是酒楼里的宰蛇大厨,刀起刀落麻利干脆,毫不拖泥带水。老佘破开蛇腹那层薄薄的皮,没有了头的连接,蛇的内脏哗地全掉在地上,王安全才知道,原来蛇的肚肠只是隔着一层皮,紧贴着地面,并没有肌肉的阻隔,跟人肚的结构完全不同。蛇的心脏比他想象的要大得多,肝脏也很红润,那个小小的肺泡细而长,粉色的,颇像东面即将升起的一缕霞光。没费多大劲儿,老佘就在肝脏下面找到了蛇胆,老佘小心地割下那个柔软的囊,浸泡在白酒瓶子里。空了多日的瓶子里终于有了内容,黑绿的,深沉的,圆润的一颗胆,沉在瓶底,如一颗宝石。阳光下,那瓶酒泛出了晶莹的绿色,艳丽得让人惊奇。

  这不是人间的颜色。

  王安全觉得有些失落,为着一个传说的破灭。

  蛇肉被老佘炖了汤,老佘学着二颤的样子在汤里放了细辛,是从“养颤池”采来的新鲜细辛,细辛放下去,一锅汤竟变了味,酸而苦,腥气冲天,老远就能闻到。王安全闻着这气味想吐,干呕了几回,吐不出来。老佘吃了几口肉,觉着不是味儿,把锅里的内容都倒在庙后墙外边,和那些蛇皮、内脏堆在一起,生的熟的,乱七八糟一大堆,想的是山上的野物到晚上自然会吃了。

  王安全看着老佘里里外外地折腾,他预感到二颤回来一场麻烦准小不了。


(九)

  本应该上午就回来的二颤过了中午也没见露面。

  王安全站在庙门口往山下的来路看了几回,以期看到那件杏黄色“中国皇帝”的汗衫。可是山路在太阳下晃晃地亮着,连个人影也没有。

  吃了蛇肉的老佘开始泄肚,一趟一趟地跑到庙后去拉,又拉不出什么内容,肚子疼得龇牙咧嘴,跪在床上,撅着屁股脑袋顶着床板不住地哼,模样像一条颠来倒去的大长虫。老佘让王安全赶快给弄点儿草药吃,说他不能守着大夫让病给拿住。王安全说蛇肉大寒,寒气在腹内凝结,虚狂起倒,阴盛隔阳,非一两副草药能解决问题,他建议老佘赶快下山,否则病情越拖越重。

  老佘说今日下去也出不了山,他的摩托明天才来,他让王安全像扎长禄老汉那样,也给他扎两针,全为应急,只要肚子不疼就好。王安全说别处疼痛都好说,只有肚子疼不敢随便扎针,要耽误事,出人命的。

  老佘说王安全太残忍,看着病人痛苦没有救死扶伤的白求恩精神,说着,提着裤子又往庙后跑。

  王安全算计二颤怎么也该回来了,他想二颤回来就让他到山下去叫人,把这个吃坏了肠胃的老佘想方设法弄下去才是正理。刚想到半道去迎一迎,就听庙后老佘一声惨叫,仿佛见了鬼一般。王安全赶紧往后头跑,转过山墙看见老佘提着裤子在使劲甩脚。

  王安全说,老佘,你在干什么?

  老佘说,它在咬我,使劲咬我。

  王安全说,谁咬你了?

  老佘说,那个老东西!它现在还在我的脚上。

  王安全看到,被老佘砍下的蛇头,牢牢地咬住了老佘的脚背,再不撒嘴,任老佘怎么抡怎么甩,纹丝不动,就像长在了脚上。

  原来老佘看到墙角的一堆生熟物,气不打一处来,冲着那一堆踢了一脚,却万万没想到,被蛇头一口咬住了。

  王安全取来老佘捕蛇的铁钩子,撬老蛇的嘴,无济于事,这个蛇头好像聚集了全身的精力,拼尽全部的力气,将两颗牙深深地扎进老佘的脚面。老佘哇哇地叫着,在地上跳跃,肚子疼已经退到第二位,面对不屈不挠的蛇头,他恐惧得面部变了形。

  王安全叫老佘不要跳大神般的胡蹦,关键的关键是要安静下来,让气息平缓,心跳放慢,让血流速度减下来,避免毒素的快速扩散。老佘抓住王安全,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再不撒手,后来索性咧开大嘴哇哇地哭起来。王安全安慰老佘,大可不必这样紧张,尽管形势很严峻,天还没有塌下来不是。

  老佘说,天会塌下来的,天马上就塌下来了。

  王安全扶着老佘在床上躺下,老佘的脚上还挂着蛇头,嘀楞哒楞,像拖着一只鞋。老佘颤颤巍巍指着蛇头说,你看,它还睁着眼,它在瞪我!

  王安全不得不冒着危险用手掰开蛇嘴,他发现,老蛇的尽管目光炯炯,细看已经散淡,其实老蛇在咬下去的时候就死了,它根本没有能力再将牙从老佘的肉里拔出,就这么死死地扎着……



  老佘的左脚上留下了两个狰狞的红点,那是老蛇最后留给他的记号。王安全用带子将老佘的大腿紧紧地扎了,让老佘尽量少活动,减少毒液扩散。老佘紧张得说不出话来,嘴唇哆嗦着,眼泪哗哗地流。老佘说,王大夫,你得救我,我不能死在这老山林里,我还有许多事情没干。

  王安全说,我只能先给你应急包扎,再到山底下喊人,抬你下去。

  老佘跟王安全要笔纸,说是要趁着神智还清醒赶快写遗书,否则一切都来不及了。王安全让老佘不要乱动,遗书到山下再写也不迟。说罢,王安全到“养颤池”里揪来一大把蛇莓草,连果带蔓捣碎了,往老佘的伤口上敷。只这一会儿工夫,老佘的脚便肿得失了形,发黑发紫,连带得小腿也变得肿胀透明,像根冻透了的大萝卜。王安全用老佘宰蛇的刀将伤口割开一个口子,黑红的肉立刻翻出来,老佘爹呀妈呀嘶着声地喊叫,又踢又踹在床上挣扎。王安全说,你这样,我没法操作,你要忍着,要安静,像你这样折腾,到不了下午就得死。

  老佘怕死,老佘不折腾了,使劲咬着牙,任着王安全在脚上动刀。

  王安全用嘴吸伤口内的毒血,一口又一口,吐在床边的地上,黑黑的一摊。老佘看了心里很不落忍,喘息着说,我要是能好了,一定认你当哥,亲哥一样地待你。

  王安全呵斥道,别说话!

  王安全将药浆给老佘敷上,让老佘躺着,他下山叫人。老佘不让王安全走,说他一个人在庙里害怕,他把娘娘的二颤给杀了,娘娘肯定饶不了他。

  王安全说,那都是传说。你不是不信迷信吗?

  老佘说他现在信了。王安全说如果今天不把老佘抬下去,老佘必死无疑。

  老佘只好放王安全走,让他无论如何快去快回。

  王安全连跑带颠,一路飞奔,直奔长虫坪饭馆。

  饭馆门锁着,台阶上的老头子们说天不亮大颤妻弟就派人把大颤叫走了。王安全问村长在不在,老头子们说村长也跟大颤走了。王安全说了山上老佘让蛇咬了的事,让组织几个青壮上去抬人。

  人们一听老佘让蝮蛇咬了,都摇头。

  王安全让松贵给县上打电话,让县医院寻找抗毒血清,派救护车到长虫坪来拉人,松贵不敢耽搁,跑着到镇上去打电话。

  王安全带着人们回到娘娘庙的时候,老佘已经面色青紫,只剩了出气的份儿。山里人一看老佘这模样,都说没救了,抬下去也是个死。


(十)

  被身首分离的蛇头撕咬,听起来是奇事,但据动物学家解释却不足为奇,离开身体的头在一定时间内仍可存活,这是脊椎动物的本性,人不行,但是蛇可以。老佘在山上遇到王安全也是万幸,是缘分,一切的救助还算及时、到位,所不幸的是老佘后来锯了一条左腿,坐上了轮椅。老佘再不宰蛇了,也再不吃蛇肉了,老佘改了行,在商店里支个小摊子给人修表。没人问老佘的腿是怎么丢的,老佘自己也不说。

  真正死的是二颤,不是老佘。

  二颤是在亲戚的婚礼上倒下的,在器乐演奏得最热烈的时候,舞蹈着的二颤突然像被谁抽了筋,哗啦一下散了,在地上成了一堆,提也提不起来了。大颤和村长赶来的时候,他的身体早都凉了。人们说,二颤能活到现在其实很不容易,从根上说,他就不是个正常的人……

  得知庙里老蛇被宰杀的消息,长虫坪的人都非常遗憾,在他们的感觉里,两个二颤就是一个,也不知人是蛇,也不知蛇是人……

  第二年暑假,王安全领着他的一班学生来到长虫坪,长虫坪的饭馆还开着,卖腊肉炒洋芋和米饭,洋芋片炒得死咸,让人吃了一辈子忘不了。饭馆外面的台阶上坐着“众议院”的“议员”们,为首的长禄老汉手脚已不利落,嘴角

斜,半个身子不听使唤,但还是满有兴致地参政议政。

  看见王安全来了,“议员”们都很恭敬地站起来,包括长禄老汉。大家管王安全叫“王先生”,学生们看得出,王先生在长虫坪很有威信。

  山上的娘娘庙已经修缮一新,一部分资金来自二颤常年的积攒,一部分来自村民的集资。

  王安全带着学生们仍旧住在庙里,娘娘的披风完全换了新的,那只断了的手被补上了,还描了彩。夕阳中,在满山的霞光里,王安全放了《金蛇狂舞》的录音带,他放了一遍又一遍,声音很大,传得也很远。

学生们莫名其妙。

王先生一脸庄严。


叶广芩,女,北京市人,满族,1968年到陕西当过护士、编辑、记者。80年代开始从事文学创作,90年代在日本千叶大学学习。2000年开始到西安市周至县挂职任县委副书记,长期蹲点于秦岭腹地的老县城村。曾获鲁迅文学奖和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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