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医学的悲哀。
为了惩罚癌细胞，却要切割生命去铺垫。
这是医学的无奈，而我们只有忍痛接受。
为了生命的原色，我只能舍弃你——
身体里的精英，与癌细胞同归于尽
漫长的化疗，艰辛的等待
选择化疗，是白血病患者100%的治疗方法，除非你不想活下去。尽管化疗有生命危险，但不做化疗，等于放弃治疗，生的希望等于0，最终得靠输血维持，也只能延长几个月生命。因而，患了白血病（也就是俗称的“血癌”），只要接受治疗，就等于接受化疗。就算移植，化疗也是必经之路。即便最没钱最贫穷的白血病亲属，也不会断然拒绝治疗，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人活生生等死。
小妹在上海一家大医院确诊后，情绪极度低落。医生这样对她说：
“你是知识女性，我们觉得没必要瞒你。这个病比较凶险，目前仍属世界难题。治疗上，以化疗为主。但是，化疗也不是百分之百能缓解病情。首先是化疗有危险，其次是副作用很大，再有，有的人对化疗药物不敏感。如果对化疗药物不敏感，是件很悲哀的事。因为，这会导致你在很短的时间里失去生命。可如果不化疗，也只能活半年。”
怎么办？治，还是不治？我真不忍心看着医生将恶耗告诉她。这突如其来的灾难，不知道小妹柔弱的心要承受多么大的苦难啊！
小妹听了医生的话，半天才抬起头说：“姐，我不治了，我们回家吧。”
“不！小妹，如果我们治，还有生存的希望；如果不治，一点希望也没有了。”
小妹不说话了，但我知道她心里对治疗已经没有了信心。这时，我想起病房里常常见到的一位男孩。听说他是一边化疗一边上高中，今年还要参加高考，很是为他的精神所感动。何不请他的妈妈来劝劝我妹妹，为她鼓鼓劲呢？可是当我把意图告诉她时，她刚张嘴，话没出口，眼里便滚下一串泪珠。
我觉得有点奇怪：大姐？你……
她苦笑一下，摆摆手，刚要张口，泪水又夺眶而出，一串接一串……
我更感到奇怪了，刚要发问，一位病人家属一把将我拉开，说：
“你可别去捅她的伤口了。你知道吗？她儿子两岁就得了白血病，到现在一共打了16年化疗啊！这几天孩子又很危险，刚化疗完，血象掉得很低，今天还便血了。”
我顿时怔住了。16年？！天哪，她这是怎么熬过来的？她和孩子受了多少磨难，喝了多少苦水，才挺过这5700多个日日夜夜啊？简直不敢想象！除了母亲，谁能做得到？谁又能坚持做到现在？
我不禁对这位伟大的母亲肃然起敬！同时，也对化疗这种治疗方法蒙上了一层更为可怕的阴影。
还有一个孩子，从十几岁打到23岁，整整六七年共打了40次化疗，多么可怕！就算孩子化疗好了，身体素质也一定好不了。
上帝保佑，小妹不仅不耐药，而且对化疗药物非常敏感。我想，这也是小妹后来多次复发却能多次缓解而活了七八年的原因。
死里逃生捡回一条命
妹妹住院时我才得知，白血病患者（以淋巴癌和急性白血病为例）第一年约做十来个化疗，差不多一个月一次。缓解后，化疗量随之要增大。然后第二年是6个化疗，每两个月一次。如果能抗过这18个化疗，那你就基本上OK ，“革命”成功啦。然而，想迈过两年中18次化疗这道坎的病人谈何容易！而且，必须在没有复发的情况下，如果中途复发，必须从复发那次重新算起。怪不得那男孩要打16年，肯定也是和我妹妹一样复发多次，才没完没了地化疗下去。
化疗，顾名思义，就是用化学药物进行针对性治疗。但用来治疗白血病的化疗药物不同于一般的化学药物。它是剧毒的（我亲眼看见护士不小心滴在手上，立即红肿，如不马上处理，很快就会溃烂坏死），而只有这种剧毒的药物才能杀死癌细胞。
所以，小妹每次化疗，我总会想到日本“七三一”部队用人做试验，对谋杀中国人的那些悲惨场景。经历过化疗之痛的著名艺人赵丽蓉曾经这样说过：
“小日本再来侵略我们，就抓他们去打化疗！”
更无奈的是，化疗虽然是用来针对人体癌细胞进行治疗的，但它又是一把双刃剑，没有准星，只会大面积扫荡，不能有的放矢地射杀。它杀癌细胞，同时也杀好细胞，而且损害人的各种脏器功能，造成极为严重极为痛苦的不良后果，给病人雪上加霜。但因为全世界至今没有更好的对付癌细胞的办法，所以人们只有被动接受。这完全是人类医学的一种无奈，一种悲哀。
曾在天津一家大医院治疗的金先生说，不少患者看到身边的病友因化疗引起的严重感染、高烧、死亡，吓得打了两个疗程后，顾不得医生的叮咛，迅速逃亡，溜之大吉。这家医院有多种化疗方案，金先生用的是日本方案。他住的血液病房里有40名同病区的病友，他们相互间都互留了电话。遗憾的是，他们的电话金先生已经大多都打不通了……
“可能都不在人世了……”
金先生红着眼睛说。因为金先生自己也差一点跻身在他们的行列。
金先生患的是和我妹妹同类型的急性粒细胞白血病（M2a）。在我采访的数十名患者中，这种类型比较普通。2005年，金先生患病时才31岁，他共做了6个化疗，第三个化疗后病情缓解。做到第6个化疗时，医生说，你还早呢，二万五千里长征，你还没过草地呢。但第6个化疗刚做完，他陷入了生命的绝境。他的血细胞迅速下降，白细胞只剩360（正常人4000-10000），血小板不到1000（正常人10-30万），他病危了！全身大出血，除了眼睛和耳朵，能出血的地方就像自来水开关失灵一样，哗哗地往外奔涌……光口中吐出的鲜血就达600毫克之多。他嘴唇发白，全身冰凉。
他想说，医生，我好冷……但是他已经说不出话。他冷得直哆嗦。
这个来自哈尔滨、平时身体结实得像牛一般、一胳膊能抱120斤大米的朝鲜族小伙子，此时此刻身体轻如柳絮，眼看着就要按耐不住地飘起来，浮向天空……
小小的“玻璃房”，挤了四个医生、三个护士，他们在和死神争夺他的生命。他们在金先生的手和脚上开了四条静脉通道加压输血（由护士挤压血袋，以加快输血速度）。他明白自己正在走向死神，内心挣扎着，想给小妹临终嘱托，却抬不起眼皮，说不了话。医生明白他的意图，便用了一个绝招：按压一个穴位，他反射性地抬一下眼皮，吐出两个字。反复几次，他就像一条即将渴死翻着白眼的鱼，终于说完那句遗言：
“小妹——你要——照顾——好——父母——”
四个小时的拼搏，感动了死神，金先生在白衣天使的倾力救治下，终于再次赢得了生命！打那以后，他说，我宁可死也不再接受化疗！
我是在山东淄博某医院碰到这位姓金的小伙子的。金先生跟我说起这些经历时，我一直在想象他当时的情景。可是，眼前这位膀大腰圆的小伙子与加压输血时抢救的病人的确很难联系在一起。那次绝处逢生之后，他一直在服用这家医院的中药，病情很稳定，血液指标全部正常，身体也完全恢复了。
“我现在又能和以往一样，扛个百十来斤大米不成问题。”
只不过，金先生谈起她的母亲时，眼里满含泪水：“小时候，大家唱‘世上只有妈妈好’，我体谅不到其中的含义。我没娶妻，病重时400多个日日夜夜全是我妈照顾。而且，是24小时全天候照顾。那时，我才真切体会到，世上只有妈妈好，世上只有妈妈最伟大啊！”
为了结束折磨，她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跳
化疗像一个无底深渊，掉下去就爬不起来，又像无边的死亡之海，把所有苦水喝干也难以爬上岸。能够按医生要求做完这几年化疗的病人，几乎都有几次病危的经历。那个时候，死神就在你面前，狞笑着向你招手，仅仅一纸之隔，便阴阳两重天。有的人宁肯死，也不接受这种治疗。厦门某中学就有这么一位化学老师，他领着患白血病的儿子去医院治疗。医生说让他准备好接受化疗。他一看化疗药就惊愕地瞪大双眼：这么毒的东西，怎么能往人的身体里打？不，我拒绝接受！
“接受化疗，你还有活下去的机会；如果不接受，等待你的只有死亡。”医生这样说。因而，虽然化疗凶险，但为了不失去亲人，大多数患者和家属都能忍痛承受。再有，一般病人家属都接受不了亲人的突然离去，哪怕延长一天生命也愿意接受。因为，这几乎是血液病人唯一的治疗方法，即便移植也躲不过。
在我妹妹住院的医院，有一位30多岁的白血病帅哥患的是M3型（这种类型80%以上可以用我国中药研究成功的亚砷酸化疗药就能治愈）。他化疗一直很顺利，每次都是打完就回家，虽然挂着床位，但他根本不在医院住，而且来来往往连口罩都不戴，把病友羡慕得要死。可有一次，他在回家的路上着凉感冒了，抵抗力急剧下降，肛门感染，烂了一个窟窿，仅这一次就花了十来万，还把他折磨得要死要活的。
还有一位病友，是我妹妹要好的朋友，她患的是M6，在厦门某医院化疗一直很顺利，从没复发过，安全度过了5年危险期。她成了整个血液科的一块单纯化疗成功医治的典范，每当谁对化疗没信心时，医生们就会把她亮出来做榜样。按理说，白血病5年没复发已经是临床治愈了，谁也没想到，她在第7年突然就复发了（我怀疑是吃了鱿鱼，因为我妹妹也复发了，复发头几天我妹妹去她家玩，两人一起吃的鱿鱼），这一复发，化疗量只能加大，她住进了“玻璃房”。开始也还顺利，人也好好的，可一周后她突然就走了。具体原因不清楚，听说是胆囊堵塞，全身变成黄绿色，挺惨的。
我妹妹还有一位很要好的病友，她是位60多岁的老太太。她是急性白血病（M3），这个类型相对其它类型更好治愈，但糟糕的是她耐药，打亚砷酸正是治疗M3最有效的化疗药。她一打就是20天或40天，而我妹妹打亚砷酸最多只打10-15天就缓解了。老太太一生爱美，也很爱干净。她皮肤白净，长像清秀，穿着打扮高雅，即便是在病房，她也一直戴着假发，从不随便拿下。她和我妹妹好得跟姐妹似的（小妹跟她所有的病友关系都很好，而对我总是缺乏信任，我想是同病相怜的缘故），两人吃的东西不分你我。因为她老伴不太会做吃的，她吃的最多的是地瓜稀饭，我妹妹也喜欢吃，我们送去的荤菜，妹妹也常会与她共同分享。可是，最终，老太太因为耐药，医院宣布不治，回到家不久就去世了。天天在一起的患难之友突然离世，我妹妹非常难过，她很想去看她，可她老伴无论如何也不让我们去看。说是看了肯定会做恶梦。因为，他老伴死后整个皮肤变成了黑色。
——最爱美、最高雅、最白净的老太太死后变成了谁也想像不到的“黑人”。
化疗除了有死的危险，更可怕的是千奇百怪的副反应。尤其是伤害人的中枢神经。有的真的就被打疯了，出现神经错乱。我妹妹在福州一家大医院化疗时，同病房（病人多，男女同住）有位26岁很俊的小伙子多次化疗后造成面神经受损，口眼歪斜。本来此病针灸效果不错，但血液病人怕引起出血，只能看着他变成残废，放弃针灸治疗。其他治疗效果不好，医院也没办法，劝其出院，因为等待床位的血液病人太多。无奈，他妈妈只好哭着带着他出院。
有人对我说，你妹妹还不错，活了七八年。是的，我妹妹虽然还算幸运活了七年多，但她活得非常痛苦。她留在我心里的全是化疗时的痛苦阴影，以往的音容笑貌荡然无存。她每做一次化疗，我的心里就钉上了一个铁钉，全身紧张得痉挛。每次我都眼睁睁看着她被“毒药”摧残却又无可奈何。无论在厦门、在福州、在北京治疗，她都是整个病房吐得最厉害的。无论用多么高能的止吐药都没用，她翻江倒海般剧烈呕吐，吐食物，吐水，吐血……吐得奄奄一息。年复一年，直至她去世前，我的心脏已经钉满了铁钉，痉挛成一个铁拳，稍一触碰，心脏就会爆裂。
小妹在福州住院期间，冷不丁就能听见一些见怪不怪的噩耗。那天，我们又得知，有位50出头的妇女，已经办好了出院手续，正准备出院，医生前来告诫她，别忘记来化疗。她愣了一会，放下手里的行李，毫不犹豫地从四楼病房纵身一跳……
丽晴简介
丽晴，原名高琴，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影视编剧，厦门首批签约作家。出版长篇小说、纪实文学、艺术书刊等四部。著有中、长、短篇小说、报告文学、散文、散文诗等300余万字。代表作有：长篇小说《南下干部》、纪实文学《中国式抗癌纪实》，曾多次获奖。此外还担任过30集电视连续剧《牦牛岁月》编剧，此剧由著名导演刘毅然执导，已在爱奇艺等各大网站播出。
编辑：清水
发稿：佩德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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