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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珠·小说】霍君:鱼香肉丝外遇记


鱼香肉丝外遇记(短篇小说)

                           

      霍君



耿大厨是小城唯一的女大厨。


耿大厨一米七八,生得虎背熊腰,袖子撸起来,腱子肉一疙瘩一疙瘩的,看着就有劲儿。厨师这个职业不光要有技术,身体还得顶得上去。因为力量的欠缺,小城大大小小餐馆的厨师,一度是清一色的雄性。耿大厨来了,才打破厨师职业被男人垄断的格局。


刚开始,餐馆老板有些不信任耿大厨,尽管从表面看,耿大厨像是不亏力气的人。就委婉地拒绝,说已经找好了人。耿大厨看出老板有些歧视她的性别,就把拳头撂在吧台上,脆棒棒地扔下一句话,不用我是你的损失。然后调转头就走。老板以为她出去了,门口的迎宾也推开了门儿,做出了送客的姿势。想不到,耿大厨拐了个弯儿,奔着厨房而去。进了厨房,耿大厨用十秒钟熟悉了一下环境,走到配菜师傅身边,拿了一张客人刚下的单子,上了主灶儿的位置,叮叮当当锅铲一通碰撞。餐馆厨师炒菜的锅要比家庭用的炒菜锅大出几号来,腕子上要是没把子力气,根本掂不起来。更别说轻松地颠炒,随心所欲地颠炒。耿大厨腕上的哪里是一只大号铁锅,分明就是孩童的塑料玩具,任凭耿大厨肆意发挥。锅里的菜蔬随着每一个“颠”起舞,在舞蹈中彼此情意绵绵。一厨房人的目光,像是被拔了丝的甜品,全都呆愣了。一道又一道色香味俱佳的菜品,就这样出炉了。


炒完菜的耿大厨,扔下腕上的锅,转头出了厨房。扬长而去。


耿大厨一炒成名。第二天,耿大厨的故事就在不大的县城餐馆里传开了。老板自然不肯放过耿大厨,三顾茅庐将耿大厨请回来主灶。这是耿大厨初来这座离皇城不足一百公里的小城,头一脚就踹开了城门,弄了个大动静出来。那一年的耿大厨真是年轻,刚刚二十岁出头,身上的力量足,闯劲也足。


我听见你喊了,想吃鱼香肉丝,吃好吃的鱼香肉丝。我一听,这不是我男人的声音么,就赶紧跑过来给你做鱼香肉丝了——后来遇到鱼香肉丝的时候,耿大厨这样跟他开玩笑。


被叫做鱼香肉丝的男人,因喜欢吃鱼香肉丝而得名。鱼香肉丝不是雅号,不是诨名,是正儿八经父母给取的乳名。鱼香肉丝他妈怀着他时,有一回去随份子吃喜宴,桌上有一道由胡萝卜丝肉丝辣椒丝组合而成的菜,菜蔬鲜艳的颜色很是诱惑怀孕女人的筷子。鱼香肉丝他妈试探地夹了少许在嘴巴里,哎呀喂,真他妈好吃!那可是一个刚结婚大半年的新媳妇,顾不得羞涩,腾地站起身来,将叫不出名字的菜肴端到自己面前。在众人反应过来之前,三下五除二地干掉了盘子里的菜。吃完了一问,原来那菜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鱼香肉丝。馋上某种食物的孕妇最厉害,要是吃不到嘴,滋味不亚于犯了毒瘾。已经给村里人落下了笑柄,要是再到处找鱼香肉丝吃,岂不更是臭名远扬了。鱼香肉丝他爸,就照猫画虎给媳妇做,无奈,总也做不出喜宴上的味道。怀孕的人天大的委屈啊,不是我想吃,是你儿子想吃啊。女人一哭一闹,男人就受不了了,也不怕村里人埋汰自己,用车子驮着女人,谁家有喜事就追去谁家。花上一份份子钱,吃上一顿有鱼香肉丝的饭菜。


幸亏生了一个男孩,否则鱼香肉丝的爷爷奶奶非得让他爸休了他妈不可。孩子一生下来,村里人就打哈哈,这孩子长大了肯定也得爱吃鱼香肉丝,干脆就叫鱼香肉丝得了。让大伙开心的是,那孩子的家人与他们的想法不谋而合,真就叫了鱼香肉丝。而且,叫鱼香肉丝的孩子,还真就是把鱼香肉丝爱到骨子里。和他妈妈怀着他时一个爱好,专门追随红白喜事,为了吃上那道菜。他是小孩子,才不管随份子不随份子,只负责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村里的人碍于面子,不肯和小孩子计较,但是外村人就可以撕了面子,直接将白吃白喝的鱼香肉丝轰走。并且相互转告,以后谁家有事要提防这孩子啊。很快,大家都知道了某某村,有个爱吃鱼香肉丝的叫鱼香肉丝的男孩子。“知道”绝对不是褒义词,背后暗含着对家教欠缺的鄙夷。事实上,还真不是大家想的那样,鱼香肉丝的父母没有纵容孩子的意思,他们管也管了,打也打了。


鱼香肉丝生得干干净净,眉目很是清朗。农村的孩子如果考不上高中,或者考不上大学,老早就订了亲。有的甚至十七八岁就结了婚,抱着孩子去登记结婚是很平常的事儿。鱼香肉丝就不行,他之前的恶名声害了他,二十岁了还单着。进城,哪怕进县城,也比窝在农村好,在这个理念的裹挟下,鱼香肉丝夹在进城大军的队伍里,杀气腾腾地离开了雨天两脚泥的农村。打工虽苦,但是和每天能吃到鱼香肉丝比较起来,真是算不得什么。


耿大厨最拿手的菜正是鱼香肉丝。鱼香肉丝是一道非常家常的菜,好吃便宜非常适宜底层人群消费。鱼香肉丝下了班,小哥几个凑个饭局是常有的。即使哥们缺席,鱼香肉丝一个人也出来吃,一道鱼香肉丝,两碗米饭,吃得饱饱的。让鱼香肉丝稍感郁闷的是,小城的鱼香肉丝吃了个遍,几乎都是一个口味,越吃越平庸。这让只认一道鱼香肉丝的鱼香肉丝,生发出几多的遗憾来。他也曾动过想换一道菜的念头,胃口根本不答应。可是不换,就必须忍受庸常。忽然有一天,在一家小餐馆吃饭,听几个厨师闲聊,提到耿大厨的名字。他们嘻嘻哈哈地说这女人有两下子,一个还对另一个说,你不还单着了么,娶家去得了。另一个笑骂这一个,竟你妈扯,那是女人么?


鱼香肉丝就留了意,不是对耿大厨有意思,是对耿大厨的厨技感兴趣,对不一样的鱼香肉丝充满了期待。果然,鱼香肉丝没有失望。吃到头一口的时候,鱼香肉丝吓了一跳,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一盘子菜,做呆萌状。服务员以为是菜品出了问题,赶紧过来询问。不想,鱼香肉丝泪汪汪地说,真他妈的好吃。弄得服务员哭笑不得。好吃到让客人激动得流泪,也算是对耿大厨厨艺最给力的赞美。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客人,耿大厨好奇极了。没有菜可炒的间隙,耿大厨就从厨房溜达出来,暗暗观察来吃鱼香肉丝的鱼香肉丝。


年轻男人的一颗头几乎埋进了菜盘子,看不清表情,但见一张嘴巴贪婪地咀嚼。咀嚼的频率很快,看了一会子,便觉得那嘴巴不是在咀嚼,而是在脸上飞翔。耿大厨一点也不觉得好笑,心里酸涩得不行不行的。她想起了自己,刚开始在饭店打工时,她的吃相比眼前的男孩好看不了多少。她的肚子是个无底洞,多少饭菜都填不满。她是饿怕了。就是为了不饿肚子,她才选择到饭店打工的。从读小学,自己的饥饿之旅便开始了。继母不管饱,老实的父亲不敢吭气。盼着上了中学住宿,没钱买吃的,课余时间去街上捡垃圾。吃得饱吃不饱,全凭垃圾多少来决定。捡不到垃圾的日子,耿大厨就拼命往胃口里灌自来水,让水把胃挤得满满的,没有空间来盛放饥饿。不想,凉水灌的太多了,夜里闹开了肚子,水样的便便拉了一被子。在学校里不好意思清洗,耿大厨就把被子驮回了家。继母大发雷霆,把被子又送回了学校,当着老师和同学的面,抖开被子,让大家看耿大厨肠子里爬出来的赃物。


从那天,耿大厨就离开了学校,到餐馆里去打工。三百六十行,她唯独选了餐馆。餐馆有饭吃,不用饿肚子。谁又能想到,五六年的摸爬滚打,一个不小心她就成了一名拥有优质厨艺的大厨。于是,她离开家乡,带着厨艺闯天下,在这座天子脚下的小城落下了脚。伤心事最柔软,经不起触碰,一碰就流出疼痛的汁液来。耿大厨张大嘴巴,狠狠地吐出来一口浓稠的痛。这时候,鱼香肉丝已经吃光了餐盘里的菜,终于抬起头来,喘息着用餐巾纸去擦嘴角的油污。就在他抬头的一瞬间,耿大厨呀的一声,惊住了,一颗心自作主张地狂跳。


世上竟有生得如此干净的男孩!


慌乱的耿大厨,将一只大手掌重重地按住心脏,给予它安抚,让它淡定下来。同时,这也是个许愿的动作:排除万难,刻苦钻研,每天作出不一样口味的鱼香肉丝来。


耿大厨说到做到,提高技艺从喝大酒开始。厨师们累了一天,客人们散去后,往往几个人互相吆喝着,坐在一起喝喝酒,吹吹牛逼。过去,耿大厨是不屑于和男人一起喝大酒的,她觉得他们太粗俗了,不屑与他们同流合污。但耿大厨发现,他们喝大酒吹牛逼,往往是以厨艺为下酒菜的。哪家餐馆的菜好吃,为什么好吃,好吃的秘诀是什么,大家会争论,会探讨。耿大厨义无反顾地加入了。小城闻名的耿大厨,爷们一样喝酒,爷们一样吹牛逼,很快就融入了男性厨师的队伍。耿大厨醉在表面,清醒在内心。把各路神仙的技巧,融入到自己的谱系当中,研发出一百零八种鱼香肉丝的做法。


耿大厨的一百零八种鱼香肉丝的做法,不亚于她在小城投掷的又一颗炸弹。咣!炸得小城直晃悠,哗啦啦的口水淌满了街。最普通的一道菜,原来也可以如此妖娆。老板可是乐坏了,干脆把餐馆招牌换成了“鱼香肉丝”。耿大厨的地位如日中天,说话自然叮当响,她耿大厨向老板提出一个要求,大厅里的12号桌要给一个人留着。


这个人当然是鱼香肉丝。鱼香肉丝不知道背后的玄机,每次来只是觉得奇怪,这家半路更名为“鱼香肉丝”的餐馆,不管里边的食客多么充裕,12号桌子总是空空的。他亲眼看见有比他先来的客人,想坐到12号桌用餐,被服务员请走了。不是所有的客人都好说话,一个左臂纹着飞龙的客人,不听服务员的劝告,别的地方有空位也不去,认准了12号桌。服务员看了看刚进来的鱼香肉丝说,这个桌的客人来了,麻烦您到别的桌,好不好?服务员一直面带微笑,语气温和。


啪嚓——


飞龙客人抄起桌上的餐具,重重地惯在水磨石地面上。餐具顷刻间粉身碎骨了,成为了人类发泄的牺牲品。


铛——


随后又是一声响。惊愕的食客们发现,这回摔在地上的不是餐具,而是摔餐具的飞龙客人。


再看,倒地的飞龙身后,站着一枚彪壮的年轻女子,右手还举着一只炒菜勺子。女子的一只脚又抬起来,准备再踹上去。好汉不吃眼前亏,领教了女子腿上功夫的飞龙客人,慌忙爬起来作揖,姑奶奶,我错了,我错了还不成么,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放过我一马。


食客们拍手叫好,给侠客女子助威。这是耿大厨首次在鱼香肉丝面前亮相。从那次,鱼香肉丝明白了,自己安心在12号桌吃饭,原来是女侠在罩着。好汉,谢过啦!鱼香肉香坐下来,等着服务员上菜。坐在12号桌的他,是唯一不用点餐的食客,每次来后厨都会给他安排好,一天一个口味,一天一个惊喜。


这也算是认识耿大厨了。鱼香肉丝对耿大厨佩服极了,这女汉子不光鱼香肉丝一绝,而且还满满的女侠气质。闲下来的耿大厨,也不再避讳鱼香肉丝,像过去似的偷窥鱼香肉丝吃饭。大大方方地坐下来,和鱼香肉丝聊聊天。有耿大厨在身边,鱼香肉丝不好意思再把头扎进菜盘子里,让自己吃相尽量文雅一些,舌头和好吃的菜搏斗,两只耳朵清空了,听耿大厨和他聊家常。偶尔,和耿大厨有了眼神上的交流,表示他在听她。这时的耿大厨,变成了另外一个耿大厨,少了女侠的霸气。她的语气和眼神都是软的,讲起她的身世来还是悲戚的。语气和眼神都是楚楚可怜的,小小的鼻翼一抽一抽的,小嘴儿一撇一撇的,等着谁来怜惜,谁来慰抚。它们面对着他,很显然,他是它们等待的那个谁。


鱼香肉丝都想站起来了,抚慰一下可怜的它们。但是他看了看它们的主人,眼前这个身高马大的人,忍住了。和他比起来,她是多么巨大,他的臂膀力量太弱了,怕给不了这个安慰。屁股懂得鱼香肉丝的意思,稳稳地黏在凳子上。鱼香肉丝不知道,他能听她,和她有目光上的互动,耿大厨已经很是幸福了。幸福是一只大浴缸,耿大厨泡在里边不想出来,不想出来就得有手腕。对于耿大厨而言,这个手腕就是不断推出鱼香肉丝新品种。“不断”的时间期限是一万年。


好吃的菜就是小钩子,牢牢地钩着他的胃。让他动弹不得,欲罢不能。又一次的聊天,她说,我想给你做一辈子菜。


他的眼神懵懂。


所以必须得陪伴你一辈子。


他的眼神深度懵懂。


哈哈,开玩笑了。太晚了,我送你回家吧。


她又说,送到门口,不进去。


她又又说,我想我弟弟了。


他默许了。深秋如同一张薄毯,裹住小城的夜,却裹不住小城的凉意。鱼香肉丝团紧了身子,以此来获取些暖意。她看了看他,笑了,说小时候干活,背上还要背着弟弟。很多年没有背过弟弟了,要不你就当我弟弟,让我背一回,这样也能暖和点。敢么?


耿大厨使用了挑衅的语气。


有啥不敢的。切。


她真的半蹲下身子,他真的趴在了她宽阔的背上。他的胸贴在她的背上,暖洋洋的。她只顾背着他走,不说话。因为负重的原因,每走一步,她胯间的骨骼就发出咯的一声响。咯,咯,咯;咯,咯,咯。很有节奏感,像是一块骨和另一块骨合奏一首曲子。鱼香肉丝静静地听,听着听着就睡着了。一颗头随着骨曲的韵律摇动。


下来吧,到了。


他揉着一双睡眼往出租房里走。走到门口,回头对她说了一句话:


我想让你一辈子给我做鱼香肉丝。


结婚几年后,耿大厨不再给人掌勺,自己开了一家小餐馆。餐馆的名字叫“大耿厨鱼香肉丝”。小城的食客没有几个不知道耿大厨的,没有几个没吃过耿大厨炒的鱼香肉丝的。往小了说,鱼香肉丝是耿大厨的招牌菜,往大了说,鱼香肉丝就是小城的招牌菜。耿大厨自立门户,老顾客都跟了过来,生意自然红红火火。作为耿大厨男人的鱼香肉香,辞去了工厂的工作,帮着耿大厨打理生意。所谓的打理,就是光鲜地当“老板娘”。前前后后里里外外都是耿大厨的事儿。


他是多么幸福的“老板娘”啊。别人家是夫唱妇随,他家是妇唱夫随。渐渐的,他开始听到一些议论,搜集起来无非是,耿大厨根本不图他挣钱养家,就图了他是一枚小鲜肉,过日子看着舒心,在床上用着开心。当然,小鲜肉是新词儿,那时候还没有这个说法。应该有另外一个称呼,大概是小白脸之类的。尤其是女人们,对他无比同情,他就是一只与狼为伴的小山羊,随时有被吃掉的可能。鱼香肉丝性格谦和,很少对服务员挑三拣四,女孩子们就把喜爱和感激存储在眼睛里,背着耿大厨向鱼香肉丝一下一下地释放。那些都是什么样的女孩子呢,不说是个个漂亮吧,也是个个风骚无限。她们看他,眼神不是平行线,而是从下往上,带着曲线和坡度。女人味十足,风骚味十足。鱼香肉丝被勾得热血沸腾,恨不得恶狠狠地扑过去,把她们怎么地了。他便送过去理解的眼神,意思是你们的心事我都懂,你们都在哥的心里呢。这时,女孩子们的眼神突然变化了线路,将暗含着的警示和怜悯投掷过来。鱼香肉丝就明白了,耿大厨出现了。


怜悯。这是多么悲哀啊。大家都同情他,说明什么呢?鱼香肉丝开始觉得自己亏了,委屈了。


他试探地踢翻了一盆洗脚水。


水凉啊?耿大厨不但没有打他,还弯腰捡起盆子,去重新给他接水。在家里的耿大厨,和在外边的耿大厨绝对是分裂的,绝对的好脾气。倒洗脚水算什么,洗澡搓背,睡觉铺床,夜里撒尿都是把尿盆拿到床上。他说吹哨,她就吹哨,在哨音中尿水欢乐地喷薄。


一盆新鲜的冒着热气的水放在了鱼香肉丝脚边,试试,这回行了吧?


鱼香肉丝决定探底儿了。脚趾头挑起盆子沿儿,一盆水又翻了。耿大厨赶紧又忙乎着擦地,收拾残局。然后,又接来了第三盆水。她不恼,手里拎着墩布,站在一边看着他微笑,等他再踢翻第三盆水。让鱼香肉丝奇怪的是,耿大厨不问他发火的原因。她什么都不说,作出一副他做什么都可以容忍的架势。好吧,踢翻水算什么,接下来的日子里,鱼香肉丝开始升级。从踢盆子,变成了踢茶几,踢杯子,踢一切易碎的小零件。他前边踢,耿大厨随在后边打扫。一边打扫一边叮嘱鱼香肉丝,不要光着脚走路,别让扫不净的玻璃碴子扎了脚。她扫得特别细致,不光弯着腰扫,还要蹲下来,用手在地上抚摸,看看有没有拉下的小碎片。


鱼香肉丝真是长火,这个丑陋的女人!他要摔,他要发泄,器物的碎裂声是多么美妙。可是能摔的小器物已经全摔干净了,摔什么?这时候,一根擀面杖递到了鱼香肉丝的手掌里,咱家不是还有电视么,砸吧,乖。耿大厨笑意盈盈地鼓励他。


他高高地举起擀面杖,朝着新买的大屏幕液晶电视挥去。擀面杖离着屏幕二点五厘米时,戛然止步了。鱼香肉丝哭了,好几千块钱,你他妈的真舍得啊。


只要你高兴,再多的钱也舍得。


你干嘛不问问我为啥这样啊,现在我命令你,赶紧问我。


好,我问,你到底想干啥?


我,我想搞外遇,你信么?


我信。


那你让么?


让。


我不信,你会这么大方?


女人深深地微笑,我早看出你要生事儿。放心地搞吧,我支持你,绝对的。谁家的男人还不搞搞外遇,搞外遇也是本事。是吧?


耿大厨还真不是说说而已,先是在自家的店里将女员工召集起来,公开宣布有愿意和他家鱼香肉丝相好的,她绝不干涉,不但不开除,还付双倍的工资。且列举她家男人若干优点,比如勤换内裤,比如每天洗脚,比如每天要早晚刷牙。等等。这些碎碎的习惯,都是女人们喜欢的。你们平时不是总和他眉来眼去的么,动真格的,有愿意的么?


真的么?这可太吓人了。谁平时和老板的男人暗送秋波了,是你么,我看就是你,妖里妖气的。是你,你这是贼喊做贼。一句不合,服务员打在一起,她薅掉了她一缕发丝,她将她粉嘟嘟的脸蛋抓了两道沟儿。可是乱了套了。风波过后,女员工们人人自危,再不敢私下用眼神和鱼香肉丝对话。


你是故意的。鱼香肉丝很是鄙夷耿大厨。耿大厨一声叹息,真是狗咬吕洞宾。为了表明自己的诚意,耿大厨开始扩大范围,从自家的餐馆向外延伸,甚至连在电线杆上张贴小广告的伎俩都用上了。半天的功夫,耿大厨为自己男人寻找情人的段子,长了两条飞毛腿般,在小城里跑了好几圈。它的样子是古怪的,尽管小城正在呈现出开放的一面,见多识广的一面,还是被它的模样惊到了。惊诧过后是爆笑,哈哈,哈哈,真有趣。好多人都笑得岔了气儿,有一个老太太最严重,把下巴笑掉了。家属找到耿大厨鱼香肉丝餐馆,堵在门口索要医疗费。


闹腾了一阵子,让人失望的是,没有一个女人应征。虽然小广告写着,耿大厨愿意成全有情人,不但让出位置,还将得到大部分家产。偏偏就事与愿违,连个打电话的都没有。小城人谁不知道耿大厨,她手里的菜刀是吃素的么?大家一致认为,这个母夜叉似的女人,不定在跟自己的男人玩什么心眼。和鱼香肉丝相识的女子们,在街上遇到鱼香肉丝,都绕着鱼香肉丝走,或者低头假装没有看到,唯恐和他沾惹上丝毫关系,给耿大厨抓到把柄。


停止吧——鱼香肉丝捂着受伤害的心,逃到网络里。网络真是奇妙,那里五彩缤纷,少了烟尘气息,多了浪漫和诱惑。


我要肉肉抱。


肉肉抱,乖。


肉肉只抱我。


肉肉只抱你。


永远。


永远。


肉肉就是鱼香肉丝。此刻的肉肉,皱起鼻子,凑近了电脑屏幕。他闻到了香甜的味道。陶醉,顺畅,美妙。他搜肠刮肚,想尽了能用的词汇。但是还不够,所有的词汇都不足以表达他的心情。他恋爱了呀,想当初和耿大厨在一起,绝对没有这种感觉。耿大厨用她的美食迷惑了他,他误以为他爱上了她。原来不是。她享受了他的青春,也是浪费了他的青春,害得他从来不知道,恋爱是一种多么甜蜜的精神活动,它是超越肉体的。听到了么,网络里的她,在给他念诗,念席慕蓉的《一棵开花的树》。席慕蓉是谁,他悄悄地去百度搜索,背诵她的情诗。然后也给她念,还配上音乐。爱情,把鱼香肉丝变成了一个诗人。


他太幸福了,这样的幸福怎么可能一个人独享呢,他要分配给耿大厨。神采飞扬地告诉她,他恋爱了。她不是在给他找情人么,如今他自己找到了,看看她什么反应。


耿大厨静静地听,好像在听着别人的故事。听完了,眼睛居然有一些潮湿,显然是被美好的爱情感动了。她说,我说话算数,成全你。


但是——


耿大厨缓缓地说,但是,我有一个条件,你不许再吃我做的鱼香肉丝。


鱼香肉丝甚至没有犹豫,好,我答应你。


鱼香肉丝恨恨地想,耿大厨一定以为他离不开她,会永远臣服于她,所以拿这个条件做要挟。他倒要让这个丑陋的女人看看,自己没有她是不是就会死掉。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耿大厨和鱼香肉丝分居了。鱼香肉丝不再到耿大厨的餐馆里帮忙,一心一意地在家里戒除对“鱼香肉丝”的痴迷,戒掉它,他就去见爱情里的那个她。以全新的姿态。


鱼香肉丝吃泡面,就着爱情。泡面有些难吃,爱情滋味很美,两者一中和,一天也没觉得多难捱。第二天,泡面很难吃,爱情滋味很美,两者一中和,尽管爱情的力量很强大,但在更加强大的敌人面前,有些力不从心。第三天,泡面异常难吃,碗里的简直不是面条,而是做成面条状的粪便。吃掉一根吐出来一根,吃掉两根吐出来一双。爱情守着鱼香肉丝,给他加油助力,亲爱,坚持住,千万坚持住啊。鱼香肉丝擦掉嘴角的污秽之物,艰难地冲着爱情笑了笑,亲爱,我会努力的。


第七天的时候,鱼香肉丝已经是气若游丝了。守着他的爱情吓坏了,这可是要出人命了呀,劝鱼香肉丝向耿大厨妥协。那一个时刻的鱼香肉丝,真是求死的心都有了。对美食鱼香肉丝的渴望,化成千万只的蚂蚁在他的骨头里爬行,它们爬啊爬,奇痒难忍。你又捉不到看不见它们,此刻多希望能有一把刀在身边,劈开所有的骨骼,将它们一只一只地剔除出来。然后把它们剁得碎碎的,做成饺子馅儿。刀来!爱情抱不动刀,只能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来吧,鱼香肉丝就在这里,这是我新研究的品种,美味极了。只要你对我说输了,马上就可以吃到它。


他闻到了鱼香肉丝散发的气息,那一瞬,他濒死的细胞全部复活,大大地张着嘴巴,等着鱼香肉丝的进入。转动眼珠,他看到了绝望的爱情,正在一步一步远离它,准备消失在他眼前。不——


大叫一声,他昏厥了过去。


等到鱼香肉丝醒过来,他仔细回想了一下,确定自己经受住了诱惑,确定自己真的挺了过来,从鼻孔里送出来一个悠长婉转的哼声。这是胜利的哼声。


全新的鱼香肉丝正朝着天安门城楼走。


这是他和恋爱中的宝宝第一次见面。他们约定好了在天安门城楼下见面,见面的地点在“世界人民大团结万岁”的“团”字下边。远远看见那个“团”字,鱼香肉丝的心简直要从嘴里跳出来,为此,他不得不用牙齿死死地咬住下唇。团字下边人流涌动,细看,他们都是过客,没有一个人为团字留下来。看来,他的宝宝还没有到。这样好,让他来等她。


团字越来越清晰。站在它的下边,鱼香肉丝觉得它是有灵性和生命的,它将是他爱情的见证。就像是电影《天仙配》里的那棵老树。他面朝着团字而站,背对着广场。等宝宝到了,他会突然转身,给宝宝一个惊喜。为了让自己的背影看上去更加俊朗一些,鱼香肉丝学着广场上巡逻士兵的样子,挺胸收腹拔腰板儿。这个姿势短时间还可,时间一长腰也酸了,背也痛了。实在坚持不住了,从口袋里摸出手机看了看,早已过了他和宝宝约定的十点。


等。无论多久他都要等。也许宝宝路上堵车了。千里之外的宝宝,来北京大兴开会,宝宝说她没自己出过门,为了他才来开这个会。她说一早就会从大兴赶过来。肯定是堵车了,宝宝不会骗他的。


不停地变换等待的姿势。原来,站也需要功夫的。


差十分中午十二点。宝宝还没有出现。鱼香肉丝开始焦躁,宝宝说她没有出过门儿,会不会把自己走丢了呢?拨电话,是通畅的。宝宝,出什么事儿了么?


肉肉,我已经到了呀,考考你的眼力,看看哪一个是我。


淘气的宝宝。鱼香肉丝站在团字下边,转身朝着巨大的广场望去,稠密的人流里年轻的女子如云。他的宝宝三十出头,不施粉黛,眉目间凝着黛玉式的小忧郁。女子们个个时髦,个个靓丽,可是哪一个都没有他的宝宝迷人。宝宝,你在哪里呢?忽然,一个与宝宝年纪和气质相仿的女子,走进鱼香肉丝的视野。该女子穿着一件米色的半大衣,黑色的瘦腿裤裹住两条长腿,裤腿儿收进同样米色的短靴里。七仙女下凡了,要不就是林黛玉从书里走出来了。没错,是他的宝宝。一股热血哗啦啦地冲撞到鱼香肉丝的头顶,宝——


“宝宝”两个字就要脱口而出了,他的身子也已做好了百米冲刺的准备,忽然,鱼香肉丝发现,一个男人跟在宝宝的身后。男人紧紧地尾随着宝宝,手里拖着一只米色的拉杆箱。人真是太多了,男子大概怕宝宝被挤丢了,就伸出另外一只闲置的手,拉住前边的宝宝。宝宝回头一个羞涩的笑,男子做了积极的回应,也是一个羞涩的笑。他们的羞涩,完成符合恋爱中人的特征。


让鱼香肉丝不可思议的是,他觉得和宝宝一起的男子面熟极了。大略一米七零左右的个头,三十七八岁的年纪,明朗端正的五官。好熟悉,像是他的一只左手或是右手那样熟悉。低头看看自己,鱼香肉丝惊到了,身上那套蓝色西装竟然和男子一模一样,看啊,还有皮鞋,也是同样的款式,同样的颜色。


和宝宝一起的男子会是他自己么。这怎么可能,他明明离着宝宝还有一段距离。再者,人怎么可能看到自己呢?如果不可能,那么和宝宝一起的男子为什么和自己那么相像?简直就是另一个他。还有一种可能,是他认错了人,那个女子根本就不是宝宝。一切不过是个巧合罢了。


他决定再给宝宝打个电话。


鱼香肉丝发现,他跟踪的女子从米色外套里掏出手机,看了看来电显示,挂掉了。然后做了一个动作,头轻轻靠在身边男子的肩头上,坏,在身边还打电话,是不是不相信我是真的啊?


让鱼香肉丝惊悚的是,身边那男子手里的确是在握着手机。他狠劲地掐了一下自己,有痛感,不是在做梦。


有人过来做广告,小姐拍张照片吧,立等可取。宝宝发出甜美的声音,真的么,立等可取?好吧,我照,和天安门合张影。


便携式打印机在打印照片,借着小小的等待,宝宝再次从米色外套里摸出手机,这次不是有来电,是她主动拨打出去——老公,我到天安门了,和开会的女伴在一起,不放心让她和你说两句话?我刚才和天安门合了影,拿回去给你看哈,快相,好贵的呢。


边对着话筒说话,边羞怯着对身边男子做了一个可爱的小鬼脸。身边男子的激情被小鬼脸引爆了,眼神从刚才的节制转而火辣辣。呼呼地往外喷射荷尔蒙。


去哪儿?


大栅栏。那儿有快捷酒店。


这明明就是偷情,不是爱情。鱼香肉丝对他们充满了蔑视,可是,他又不死心,万一她不是他的宝宝呢?他紧跑了几步,跑到男女的前方,伸手去拦截。他要亲自证实一下。


又一件惊悚的事情发生了。兴奋的男女根本就无视了他,他们把他当成了看不见形状的空气,穿越了他的手臂,又穿越了他的身体。手拉着手,甜甜蜜蜜地往大栅栏的方向而去。


宝宝,是我,我是肉肉——


他们根本听不见他的呼喊。


地震了么,身体怎么在晃啊。


鱼香肉丝费力地睁开眼睛。原来,不是地震。他在一个人的背上,那个人在背着他行走。这是在哪里,身边怎么会那么多人呢,简直是摩肩接踵。一队一队的人还举着小旗子,呼呼啦啦地朝着一个方向走。他的目光朝着人群奔涌的方向望过去,那里有一个高高的大门楼。这个大门楼地球人都熟悉。猛地,鱼香肉丝想起来了,他不是在这个门楼下等着爱情了么,咋会跑到别人的背上了呢?


醒啦?你在城楼下站了两天,最后都累昏了。


是耿大厨的声音。噢,鱼香肉丝弄明白了,自己是在耿大厨的背上。


咱回去休息两天,把身子养好了再接着等,等到为止。


耿大厨说话有些喘息。也是四十来岁的人了,真是岁月不饶人,那么强壮的女人,也明显气力不足了。想当初,一脚就能把男人踹在地上,那是何等彪悍。一股酸涩蛮横地袭击了鱼香肉丝,心一软,眼窝就潮湿了。


我饿了。


想吃啥?


鱼香肉丝。

       霍君,上世纪七十年代生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京鲁迅文学院第21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天津作家协会文学院签约作家。中短篇小说发表在《清明》《芳草》《天津文学》《延河》《星火中短篇小说》《北方文学》《佛山文艺》《当代小说》《山东文学》《安徽文学》《西南军事文学》等杂志。作品曾被《中篇小说选刊》《读者》等多家杂志等选载。出版有长篇小说《情人像野草一样生长》。曾获天津市第四届文学新人奖。小说《我的农民父亲》入围第六届鲁迅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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