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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占敏:死亡讯息|天涯·新刊

天有际,思无涯。

死亡讯息


有那么几年,张三是很有些骄傲的。那时候,正有一部电影流行,里面的张三是个打鬼子的英雄,那电影名叫《扑不灭的火焰》。小孩子们记不住那有文化的名字,就叫成了“张三张二”,因为那电影里张三的哥哥张二是个汉奸,张三到后来把他的哥哥张二打死了。我们村子里的张三有些骄傲,是把自己当成电影里的张三了;那么,他的哥哥张二呢?那个当了汉奸的坏蛋呢?张三却不像要把他的哥哥打死的样子。

有好多事情不能深究,也难道其详了。比如张三爹爹是个老贫农,那老头一点儿也不像电影里戏台子上受苦受难的老贫农,张三却跟他的哥哥张二连同姐姐妹妹,随着他们的父母一起住着分得的“果实房”。小村子里唯一的一户地主沿街向南的五排房子只留下了临街的一幢,其他的都被贫雇农当果实分了。张三家分了南头的一排,并排两幢,一共六间。这便奇怪了。张三的爹爹那时候凭什么分得了这么多“果实”?张三的爹爹是老党员,这个我们知道。可是,参加打天下的人,就可以多享“果实”吗?张三的爹爹冬天里常在临街的墙前站着说话,两只手抄在袖子里,说着话突然唾出一口什么,又迅疾又轻松。

令张三骄傲的,还有他的爹爹那老贫农成分和他们家分得的“果实”房子。那房子的门口有一棵大枣树,该是原来的主人亲手栽下的吧。大枣成熟时,张三会爬到树上去摘枣吃,他不下树,直接骑在树杈上嚼食,把枣核吐下。能够跟张三一起享受“果实”的,除了他们自己家的人,就是邵三了。邵三比张三还要大一岁,却是张三的影子,因为邵三的爹爹不是老贫农,没有分得“果实”。我们都知道,邵三其实比张三的力气大,小孩子们只要打起架来,邵三帮着张三,谁都打不过他。在村子里,只要有张三出现,就会有邵三相伴。小孩子能够做的坏事,张三和邵三都会做到。张三和邵三,是因为做坏事才串通到一起,成为好朋友的。张三家里分得的“果实房”门口,本来有大枣树的,张三还要和邵三串通一气偷瓜摸枣,偷摸到邻居家房前屋后的菜园里去。秋天里生产队的花生刚刚生成果子,还没有长成实,他们就会“骟”了吃。那种“骟”法就是不拔起花生棵,只是从根子四周扒着“骟”下果子,像骟掉小猪小马的蛋子一样。

张三的骄傲还有许多。有一年夏天,他竟然捉到了一只叼鱼郎,是在小水库岸边捉到的。叼鱼郎长了细细长长的腿,翅儿张开,像一张簸箕,嘴也长长的,很尖,据说它就是用那长长的嘴扎进水里叼鱼吃的。不知为什么,我那时候看到那只叼鱼郎长长尖尖的嘴,就会想起张三的爹来:张三的爹站在临街的屋墙旁说话,说着说着,唾出一口什么,那迅疾又轻松的样子。

张三捉到的那只叼鱼郎自然没有活得太长久,不管它会令张三多么骄傲。那些日子,好多人都会跑到张三家去看叼鱼郎,不光小孩子,连大人也去。大家只在水库岸边远远地看到过叼鱼郎扎进水里叼鱼,却没有离得这么近看叼鱼郎的嘴长长尖尖的,两只眼睛闪着机灵的光。张三究竟是怎么把叼鱼郎捉到的,记不起来了,好像叼鱼郎是受了伤的,对,是受了伤的,不然,张三是没有那样的本事捉到它的。叼鱼郎是要吃鱼为生的,张三捉不到鱼喂它,就把它当鸡来喂,用水把麦麸拌了给它吃,它要是能活下来就怪了。

不管是吃着什么,只要不被饿死,我们就总是要长大的,我们不是叼鱼郎,不必那么挑剔,只靠吃鱼为生。那个秋天,花生果子成实的季节,张三居然当上看山的了,和他一起荣当此任的是他的好朋友邵三。多年来,每个村子到秋季都会有看山的,都是村子里二虎八道的人,光棍汉、死了老婆的,剃一个秃头,抄一柄抓钩,在村子的疆域内窜奔。你刚刚在这个山坡的地边看到他,一转眼,他又在另一个山坡出现了。他们是专门吓唬妇女和小孩子的。有的女人会手疾眼快,从地头上拿起正晒着的花生棵摘几颗花生,给自己的小孩子吃;看山的远远瞭见,吆喝一声,一会儿工夫窜过来,就会把小孩子吓个半死,吐出刚刚嚼过的花生。他们有时候还会在路口翻口袋,男人女人都不放过。

我们村用张三和邵三当看山的,像张三的爹爹老贫农分了那么大的“果实房”一样,颇为奇怪。不说他们两个本是偷瓜摸枣的“惯犯”就没有资格吧,至少,他们还没有长到可以看山的年纪。每个村子看山的,都是长过胡子的老光棍,张三和邵三显然还太年轻。村子里用人,居然不拘一格了。

张三和邵三看山,是新的姿态了,他们不抄抓钩,总是徒手,只在夜间带上手电筒,手电筒里装了三节电池,比装两节电池的手电筒亮,电池是村里花钱买的,手电筒也是村子里花钱为他们装备。夜间的小村山上,突然亮出一道电光,那就是张三和邵三巡游了。他们也不像一般看山的那样,穿得破破烂烂,衣服上有窜沟爬帮荆棘剐破的口子,他们倒穿得齐齐整整的,比所有下地干活的人穿得都干净,像要到哪里做客一样。那一天,他们两个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我无端地竟有一些害怕,心上一抖,不知那是为什么。我没有偷吃生产队的花生,没有不轨,我没有要害怕他们的原因。张三比我大两岁,我们不是朋友,但也不是敌人,我为什么会害怕他呢?单单因为他看山了吗?

张三和邵三在村子里看山,一连看了几年,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欺负女人和小孩。他们只是挣了几年舒舒服服的工分。想一想吧,正在大家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在地里刨苞米拔花生灰头土脸的时候,他们却穿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在山上转悠,像做客一样,还要记双工分,因为他们晚上还要巡游。随时在山上亮出一道电光,那是怎样的一种享受?

演戏的冬天到了,张三有了另一种得意,他演戏了。第一年他演了《槐树庄》里的崔治国,老地主崔老坤的儿子;第二年他演了《江姐》里的华为,双枪老太婆的儿子。他是当儿子的命,不是老贫农革命者的儿子,就是老地主反革命的儿子。这是另一个演戏时代了,小村子演孟姜女的时代已经过去,那一茬演戏的青年男女已经老了,戏台子要让给下一茬青年男女,小村的戏台子也像人生的舞台,一代人走过去,一代人又来。

小村子安排角色的人,是看上了张三什么?是他长的那个样子,是他的那作派,像地主的儿子吗?必定是的。第二年演《江姐》,就要让张三演叛徒甫志高了。这就对了,他不是地主的儿子,也应该是个叛徒。可是,张三无论如何也不演甫志高,他的理由简单极了:像一条狗似的,在台子上被人家打得滚蛋儿,他不干,他要演,就演华为。张三是把演戏当成真事了。在《槐树庄》里演地主的儿子,他从城里回来,找贫雇农算账、找郭大娘辩理,是穿得漂漂亮亮、体体面面的。他跟他的老婆张美丽一起回家乡。村子里的革命委员会主任看过县剧团演的《槐树庄》,主任说,县剧团的崔治国和张美丽一出场,在台子中间举起手来当空一握一亮相,张美丽手脖子上的手表光闪闪的。小村子还没有一块自己的手表。演郭大娘的回乡知识青年戴了她爸爸的一块手表,还不肯借给地主的儿媳妇戴,张三就始终没有在戏台子上把女人的手脖子擎起来;他也没跟张美丽握手,在大家,在张三,都是一个不小的遗憾。

我最清楚地知道张三是多么没有资格演戏,他严重的五音不全,也许可以演后来的年月中大兴的小品,只说不唱,可是,要演又说又唱的戏,他就实在没有资格了。崔治国在戏里没有唱,张三也就没有暴露他五音不全的先天缺陷。他不演甫志高,争着演华为,就需要唱了。华为领江姐上华蓥山,江姐去城门口看到了她丈夫被砍下的首级,华为在那时候就要唱了。在小村子这一个演戏时代里,我在乐队拉坠琴,男女演员的唱腔由我一句一句教唱。教到华为,我才知道了张三是多么不适合演戏,没有一个音他能唱准。

那却是张三更为得意的时期。在他那里,演崔治国和演华为本没有什么区别,反正他要把自己的脸子画得比原来好看。只是他换了行头,不再是地主的儿子穿一身黑衣服了,他穿得比地主的儿子看上去年轻,脚上穿了一双乡下没有的棕色帆布鞋子,胶底,紧口,是他在东北的大哥给他寄回来的。那是一双单鞋。乡村的演戏都是在正月里天气最冷的时候,张三脚穿那双乡下没有的棕色帆布鞋,从台后蹦到台前,前几排的人能看到聚灯光下他那双与众不同的鞋子,也能看到他冻出的清鼻涕。华为并不知道江姐的丈夫已经被国民党的大兵砍下头来了,他不是为江姐悲痛,只是因为自己太遭罪。

演过了《江姐》中的华为,张三就从村子里消失了。他是去东北投奔他的大哥去了。冬天到了,张三重新在村子里出现,还没有派上演戏的角色,他就被绑在了村子南头大院的树上。他去油坊里偷生产队轧油的花生米被捉住,捉住他的人用大队办公室里掉下的凳子腿打他,凳子腿都打断了。跟他合伙的却不是邵三。邵三没有跟他一起去东北。张三有了另外的同伙。同伙在油坊里跟他做内应,趁别人睡觉的时候把花生米抬出来。

张三和他的同伙被五花大绑送到公社去,交给公社的公安特派员处置。公安特派员是那个时期无产阶级专政最具体的象征,长了一双锥子样尖利的眼睛,极具震慑力,作奸犯科、小偷小摸交给公安特派员,就离进监狱不远了。大家都以为张三这一去凶多吉少,很难回来了。那天晚上,我从张三家那“果实房”西边的胡同走过,要去小学办公室批改小学生的作业,转过墙角,张三突然出现在眼前。从东面两幢房屋中间射来了惨白的月光,打在张三的脸上,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像那一年张三和邵三当了看山的突然出现在我跟前一样,我不知道那种恐惧是从何而来。张三看着我一愣,嘴一张,吐出一声:

“啊。”

我也不知为什么,竟然感叹了一声:

“你这个伙计啊……”

我是在感叹什么呢?感叹我同代的人走上了歧途吗?张三年长我两岁,却不是我的朋友。除了演戏时我教他唱华为怎么也教不好他,我们本没有多少特殊的交情。

那必定是张三一家的黑暗时光。张三的爹爹不再像往常那样站在临街的屋墙前晒太阳说话,又疾急又轻松地吐出一口什么了。张三的爹爹病倒了,一病不起,死在了来年的春夏之交。县城的西山上已经修起了火葬场,号召火化了。张三和他的哥哥姐姐们自作主张,不把他们的爹爹送到火葬场去火化,按往常一样土葬。张三的爹爹过午葬下,天近黄昏,公社干部骑自行车进村,严令张三和他的哥哥姐姐们把他们的爹爹扒出来,送到县城火葬场。上级的指示不可违抗。张三和他的哥哥姐姐们被迫服从,把他们的爹爹扒出来,送到火葬场去。他们的爹爹已经开始腐败朽坏,一路臭气。张三的爹爹就此成为小村子第一个埋下去又扒出来的人,也成为第一个被烧掉的人。

以张三的爹爹死去为标志,张三家里一蹶不振了。先是张三的二嫂跟张三的哥哥吵嘴打架,喝了农药自杀身亡。随后又传来消息,张三的大哥在东北被人打死了。张三的大哥在工厂看大门,他儿子的朋友要进厂偷盗,用砖头将看大门的打死,以图方便。

几乎是在同时,张三也追着他哥哥的脚步去了。张三死在人家的鱼塘里。张三本是会水的,在小村子的水库里,张三也能游几个来回。东北的鱼塘,怎么会淹死张三呢?很快便清楚了,张三是去鱼塘从人家下的网中偷鱼,被渔网缠住了腿淹死的。听到这个消息,不知为什么,我会想起小时候看的一本小画册,那上面画的是日本鬼子被渔民特意下的渔网缠住,渔网上带了钩子,钩子挂住了鬼子的大腿。同时,我也想起了张三和邵三当了看山的,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不由得打了那一颤;我也想起了张三偷生产队的花生米,被绑住送去公社的那天晚上,月光下劈面相遇,我打的那个寒颤。我明白了我那种恐惧来自哪里,是从张三身上发射出的死亡讯息令我打颤。不错,那正是死亡的讯息,深藏在张三的骨子里,自他的老贫农爹爹分了那么大的“果实房”的时候,就埋下了。那种死亡讯息,秘不可测,又有轨迹可寻。

张三死后不到一年,他的老婆从东北入关,跟了老婆自杀的张二。这是那部关于“张三张二”电影中没有的情节。

陈占敏,作家,现居山东烟台。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沉钟》《红晕》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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