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珠·散文】指尖：等待

等待

冬天的白昼总是很短暂，好像低头之间，太阳就走掉了。有时想，太阳也会有一个温暖的家在等候着它吧，像我一样，想早早回去，坐在炉火前喝糖水。但那天下午我并没有太阳那么幸运。从禾苗家回来时，我家大门紧闭，黑铁锁悬在头顶，冷冷地看着我。我从狭窄的门缝朝里瞄，院子里空荡荡的，鸡们躲在屋檐下的柴禾里，缩着脖子，两只脚像踩到火焰上似的颠来颠去，羽毛被风弄得瑟瑟颤动。厚厚的门帘被北风掀起来，又拍打回去，我仿佛看见，门帘后炉火彤红，茶壶里的水早开了，壶盖被热气顶着，发出哒哒的声音。但我却回不去，只能在街门前的木板上如坐针毡。实在冷，就站起来，朝前方的路口望一会儿，恍惚祖母就要从那个巷道口出现。但没有，那个巷道口，仿佛从没有人经过过，连一条小狗也没有。寒风从河床里吹来，裹着流水和泥土的腥味，在我面前打着旋，将地上的碎枝碎叶摔到墙角里去。更多的风，通过我的头巾和衣领，冷水般灌进了我的身体之中。我的脚、腿、手、鼻子、眼睛和嘴唇的温度越来越低，人越来越僵，好像石头。我试图咧开嘴哭，但发觉整张脸就像被浆糊裱了一层似的，根本动弹不得，耳边竟有吱吱喳喳的撕裂声。太阳渐渐连尾巴都收了回去，它可能真的回家了，且坐到火炉前伸手烤着。天暗下来，风更大了，树上的枝条又掉下来，被风再次吹远。前面人家房顶上的瓦片也被风吹下来，风吹不动它，它只能落到地下，碎成无数片。似乎过了很久，我实在熬不住了，我的祖母才从巷道口出现，她也被风吹着，走得缓慢而艰难，黑袄后背鼓鼓的，全是风。晚上，在梦里这样的情形再次出现，我看见自己变成冰块，透明，坚硬，不能动弹，我焦急万分，想哭，想喊，但那层透明的浆糊裱得我紧紧的，死死的，无论如何努力，就是无法张口。我着急着醒过来，热炕上，我的泪还在眼眶里打转。外面的风似乎停了，炉火上的茶壶也被拿开，屋子寂静的叫我害怕。直到确认祖母的鼾声匀速地响着，一只手还搂着我，我才放下心来。

不久，亲戚捎话来，请祖母去看戏。那个村人口多，村子也大，戏台搭在大队院里。为了安全，村里规定人们看戏，需凭票进入，每家每户都发了票。我们这些来自外村的亲戚去看戏，就得找票。刚开始，亲戚家里票多，我们就拿着票直接进去看了。后几天夜里，票紧了，去看戏的时候，我跟祖母总得站在外面等，即便那几个把在院门口的人都认识祖母，且姑姑姐姐地喊着，但因为周围还有许多跟我们相似的人，所以他们也不敢放我们进去。有小孩悄悄地爬到院墙的篷布下面，试图跳进去，但每次总要被人提溜着领口拽出来，很是吓人。亲戚已经进去了，他去大队部找票，很长时间也没出来。耳听得里面头遍锣响了，二遍鼓也完了，戏马上就要开始了，亲戚还是没出来。之前看戏不觉得有多么急迫，而现在，竟然心跳加速，看着出口的木板放下了，乃至有了绝望感。似乎祖母也是这样，电石灯下，她的脸半明半暗，明显有几分慌张。周围也有跟我们一样的人，因为不是这个村子的人而不得入内，只能站在外面，听着里面的乐器声。也有人央求看门的其中某人，给支烟，说软话哀求，但似乎也不顶事，乃至看门的那几个人，转过脸去，不理会他。我拉拉祖母的手，祖母的眼睛眨了几下，我明白这是让我安静且安心。但哪能呢，我觉得自己就像被什么东西烫着了，脚下也站不稳，心里也烦躁，里面的锣鼓丝弦声吹出我满眼底委屈的泪。当祖母俯下身来，在我耳边悄悄说再等等时，我的泪一下就涌出了眼眶。直到戏唱了很久，外面的人看着进去无望，都走光的时候，亲戚才从门后面走出来，带我们进去。虽然结果是完满的，乃至我们可以跟他们本村人一样兴致勃勃地看完戏，且骄傲地从那个出口出来，但之前等待的过程所给予我的那种难受难堪，令我对看下场戏充满恐惧。第一次明白，等待，是件多么焦急，彷徨，心神不宁，且无比难熬的事。第二天我闹着要回家，祖母似乎一眼看穿了我，回家的路上对我说，闺女呀，人活着就要等等看，躲不过的。但我心里却在想，绝不再去看那样的戏，如果非要看，也要有票，不让人以鄙夷和怀疑的目光盯着我们，更不要等。似乎一切都是按我的想法来的，因为来年那个村又唱戏，戏台就搭在野地里，离我们村近，也不必住到亲戚家，更没有等在外面的尴尬了。乃至祖母坐在人群里面，我还可以跟伙伴们在外面跑来跑去，裤腿上跑满了黄土。

当时，我们村的水井在泉子沟，村里人吃水，都到此处担水，从村里下到沟里，有一个长长的陡坡，下去的时候还好，但上来时，因为增加了一担水的重量，人们总是气喘吁吁的。12岁，我的个子比母亲还高了，为了减轻母亲的负担，家里置办了一副小一点的水桶，星期天就去挑水。我们家住在村子的最东头，每次挑水，都感觉西面的泉子沟好远。也生出过如果家住在泉子沟就好了这样的欲念。刚开始，母亲还陪着，让我挑半桶，后来剩我一人时，我总是要挑满满两桶。但桶满了，老往外溢，常常弄得裤脚和鞋湿淋淋的，被母亲数落一通。井是个长方形的大井口，宽里能放一根扁担，所以吊水是件既吓人且技术含量高的事。用扁担勾住梢桶，在水面来回摆动，等到梢桶有沉下去的意思时，手下一松，梢桶就会在水面上打个跟头，然后趁势将桶拉起来，整个过程一气呵成。拉到一半，需将扁担放在腿上，借助腿的力量，一桶水才能真正地拉上来。初挑水的几年，我总是不敢吊水，要等到有大人来，喊叔叔大爷哥哥姐姐，他们帮着吊水。有次禾苗陪我去挑水，她大胆地将扁担上的铁钩勾住桶，就放到井口里，那次的结果，是我的两只水桶都掉到水井里了。禾苗喊他哥哥来，才捞上来。此后我就更不敢吊水了。于是，每次等着坡上下来一个人，也成了挑水的一个部分。但随机性太强，无法测算准确的时间，让我刚好遇见挑水的人。如果去的早了，就需要等很长时间，但如果去的晚，我又不敢回家。我就坐在泉子沟的坡上等，等啊等的，等到一个大人的时候，我就尾随而下，但他走得太快，我也常常错过让他帮忙，当他挑着一担水开始上坡了，我才下坡，我总是不好意思说出帮忙的话。年纪大的人能看出我是需要帮忙的，但年轻点的哥哥姐姐们，基本对我不闻不问，乃至笑话我们家用小孩挑水。泉子沟又叫死孩沟，有些孩子一出生就会死去，大人们就将他们包裹好，放到泉子沟里。从井口往沟里走，常常会碰到那些被撕碎的布片，人们说，那是狼从包裹孩子的布上撕扯下来的。我坐在井口边上老等不来人时，心里会害怕。虽然我挑水的时候从未遇见狼，但那一刻总是害怕狼会突然出现。又安慰自己，狼来了，有扁担呢，我就打它。许多狗就怕人蹲下来捡石头这个动作，难保狼也不怕。有时想着想着，心里就会生出无限的委屈，觉得有哥哥姐姐的人真是好啊。幻想自己也能有一个兄长，那样的话，不止能替我吊水，乃至我就可以像禾苗一样，不用挑水了。冬天的井口，冻了厚厚的一层冰，那时穿的都是塑料底的布鞋，走到冰上，脚下一滑一滑的，胆战心惊，生怕掉到井口里去，于是就站地远远的，等有人来帮。有时会遇见跟祖母吵过架的人，也不敢张嘴，怕人拒绝。等待对方开口的时间变得异常难熬，如果他不理我，且担水走了，我会长舒一口气。但如果他帮了我，我又羞愧得无法抬头。最好是禾苗家的人来挑水，比如她哥哥，老远就会看到我，叫我的名字，然后我跟在他身后，感觉那面坡并不像平时那样艰难。

因为无法改变生命中要迎来或送走的事情，人们从不抱怨任何突至而来的等待时光，乃至纵容和默许着它的存在和到来，所以我年少时经历过的这些所谓的等待，不过风中尘粒，人们见得太多，且都经历过，根本不屑言说关注。像我们村的根槐大大（伯母）用大半辈子时间等丈夫归来这事，他们才给予关注乃至感慨，值得说道。起初根槐大大是被人奚落和笑话的，说她没出息，连个男人都拴不住，后来又说她没骨气，男人明明不要她了，还给人家生娃。据说，某年男人捎话来，让她去东北，当时村里人都替她高兴，觉得这回她是要好过了。三个月后她回来了，除了带回个肚，什么也没有。她跟人说，那个人找了个小老婆，那女人厉害着呢。几个月后，她生下了小儿子，且一心一意地抚养着。这种无望的生活让人们渐渐接受、同情，随着时间的推移，村里人也改变了对她的看法，乃至处处关照，比如煤矿上要人，就优先照顾跟前大大的儿子，而村里的磨面房也一直是她的另一个儿子守着，并没有人有意见。似乎全村人都在一起和根槐大大等待，等待那个人回来或者不回来，等待时间公布答案。我一直记得她的窑洞，仿佛地下洞穴般，暗淡，潮湿又温暖，她呵呵地笑着，被人喊傻老婆。她跟我祖母是最要好的，但我从没见她流过泪，她总是笑，什么在她眼里都好笑。有次，她抬着一筐炭，小脚叮叮当当地走着，可能是炭太重，脚下一歪，就跌倒了，她就坐在地上笑。一群女人在街上坐着叨歇，也总是她一个人在笑，似乎她从未有忧愁过。到了春天，她家也没食吃了，她就到地里挑野菜，别人只能挑半筐，她总是一筐，回来摊在院子里，坐在中间拣择，一边是人吃的，一边是喂兔子的。她家里，总是养着各种小动物，松鼠、兔子、猫、狗都有，松鼠喜欢喝人乳，她就找人要，别人也并不拒绝。像村里女人要去洗衣服，或者到公社买东西，都会将孩子送到根槐大大的窑洞里，那时她会放下手里的营生，去看孩子。后来许多小孩都喊她干妈，她在街上坐着，笑得弯下了腰。在她六十五岁那年，东北捎信回来，说那个男人死了。火葬了，尸骨也没有。在我们小孩眼里，那个人就跟空气一样，在人们嘴里传来传去，但他是不存在的。那个人死了，那个人葬在他乡了，根槐大大知道，将来的墓穴里，跟她合葬的是一个面娃娃，但她也没哭，还在笑。时间的答案也如此无聊。有一年我回去，那时她也七十多了，儿子们都成家了，她一个人住在老院里，我去的时候有两个小孩在玩，她将针扔到地上让他们捡，其中一个很快就捏住了针，另一个却怎样都捏不住，她笑得前仰后合的，跟从前一模一样。

我在工厂上班后，初次体会到等待的苦楚，是公共汽车带来的。当时工厂在离县城三十里的山里，从工厂到公路，也有一里多地，每半个月的周末，我都会到公路上等公车回城。那种长途公车，因为路上随时都有不确定的因素产生，时间并不固定，你只能约莫一个时间，去等候。当然，它永远不会提早，只会推后，一刻钟，半小时，一小时，或者两三个小时也不一定，有次我等到天大黑，不得不返回厂里。隔天问询公路边的小卖部，人说那辆车是夜里十点到了。等车是件很煎熬的事，你明知它会来，但它就是不来。你在小卖部将所有的商品都浏览了一遍，还讨了一碗水喝，乃至你还帮人家孩子辅导了两道作业题，车还是没来，后来你站到公路边上，被风刮乱了头发，衣服上沾满尘土，它还不来。你一个人等，又来了一个，再一个，再再一个，它还是没来。几年后跟孩子看动画片，刚巧就看到海绵宝宝等公车那一集，叫《石头滩》，说的是海绵宝宝在一个奇怪的地方迷了路，似乎必须经过一个悬崖，就可以到达那个小镇。于是，海绵宝宝就在站台上等公车，它像我们一样，不停地张望，焦急地跺脚，唉声叹气，然后将这些心境和动作无数遍重复着。真是等得心力交瘁啊，他感觉到困顿，饥渴，心想，反正车没来呢，于是就去买水，可是当他一转身时，车便来了。等他再回来，车刚刚开走。我看着海绵宝宝又宽又大的绿脸，仿佛看到了自己在公路上等公车的时光。那种等待，差不多在其后的时光里，不断地要遇到，刚开始只是公车，后来等人，在另一个城市里，冬天，我站在他的门口，按下门铃，叮叮咚咚之后，门没有开。但人年轻，有大把的时间可挥霍，又因为初次爱恋一个人，脸皮便也厚起来，于是就有了等待的姿势。等他从外面回来，跟我说一句话，或者给我喝一口水，似乎还有过饭，我做的，两个人吃掉，然后告别，心满意足。后来等他变成等他的一通电话或者一封信，还有等他敲响我的门。在小剧场里，我们看《等待戈多》，看流浪汉戈戈和狄狄在树下的等待，听狄狄说：希望迟迟不来，苦死了等的人。你就是这样一个人，脚出了毛病，反倒责怪靴子。明天又相遇，重复同样的等待，遇见同样的人，做同样的梦，收到同样的消息，等待，是一种比死亡更坚韧的物质，它无形无影，却真实存在，它让这两个人虽生犹死，被它缠绕终身。人是贪婪而不满足的，要了一点还要一面，要了一面还有全面。当等待变得无比痛苦的时候，你不得不放弃一些东西。或许，并不是我们放弃了彼此，是命运将一些事件搁置到我们之间，让事件接承了他，而使等待改变了性质。你等待的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种命运。等待，在一个人的年岁中，会慢慢地变成一种繁杂的东西，变得沉重而庞大。

感觉最长的等待是父亲生病的那次，不到一小时，仿佛度过六合八荒。当父亲从手术室走出来，阳光下，我无比真切地看见了等待的皱纹，正在时间中逐渐加深，俨然天堑。等待，更像时间的同谋，它让快乐变淡，也让悲伤变没，让相爱的人徒生厌恶，又让亲情走远。等待像一场大风，在时间中我们面目全非。时至今日，当我经历了许多人力不可违背、更改和拯救的等待过程，终于明白，日子跟日子之间，注满等待的水银，它像毒药，也像解药，它闪着光，温润而冰寒，能照见你的曾经，也召唤你的未来，只要我们活着，就得在等待中煎熬，个体的，共同的，你的，我的，等待某种身份的确定和否定，等待要来的那个人，也等待死亡的悄悄临近，无时无刻，连绵不断。

——《散文》2017年第7期刊发

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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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尖，山西盂县人，出版有《槛外梨花》《花酿》《河流里的母亲》《雪线上的空响》《最后的照相簿》等多部散文集。先后在《人民文学》《青年文学》《天涯》《散文》《美文》等刊物发表近200万字。散文多次入选各种选刊。曾获全国首届网络文学大奖赛散文奖、首届观音山杯美丽中国散文奖、孙犁散文奖、赵树理文学奖等。

本期责编：野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