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荼
1
现在,我越来越荒凉,就像一个村庄,而月经像一条狗,说不定哪天不在家。
2
我的月经来了。
又浓又多,在双腿间凸凸地流。腿像两根柱子,拴着我。
我把这两根柱子带入人群。谁也不知道我月经来了。
人群在我身边移动,他们身材高大,风尘仆仆,他们把一些东西带走,把一些东西拓展,把一些东西遗忘。没人知道,月经在我双腿间温热地流,我就哭了。
我望望天,四季从未开过如此美丽的花:夹竹桃,蛇目菊,鸡冠花,石榴,一串红……甚至看见了芝麻花。
3
40岁以后,月经越来越少,越来越稀,好像有个人跑来跟你说,你快停经了,我忙转身说,你骗人。
我年轻时很叛逆,来月经从不注意,吃冰淇淋,洗冷水澡,把刚来的月经生生憋回去,我娘说,你做死吧。
4
现在,月经来了,我尽量不动凉水。屋里再脏也假装视而不见。选卫生巾也格外仔细,市面上卫生巾种类繁多,看得眼花缭乱。最早一款舒尔美,经济实惠,但是网面小,夹不住,到处乱窜。
有时窜到小腹前面,弄得经血到处都是,理所当然被淘汰。现在我用高洁丝,绵柔纤巧,清爽舒适。网面比旧款宽好几倍,再不会出现从前的尴尬。但是国产卫生巾都含漂白剂。虽然并未发现对身体有明显伤害……进口卫生巾不存在这样问题,但是太贵,买不起。
5
我想起第一次来月经,是夏天。
6
天好热啊,苍蝇蚊子满天飞。喝饱了花蜜的蜜蜂飞机样嗡嗡响。
大人都上班去了。我去上厕所。厕所是个简易的棚,顶上罩着油毛毡,四周糊上席,从席缝中能看到满园的西红柿和细嫩的秧。西红柿真多啊,青的,红的,像牛眼,圆睁着。
厕所中央是个人工挖的坑,上面搭两块木板,木板上经常黏着已经发黑发硬的屎。因此绿豆苍蝇老围着你转,有时落在头顶上拂也拂不去。
我褪下裤子,发现内裤上是红的,不多,一小块,酱油色。我用牛皮纸擦了,过会儿,还有。我慌了,不敢跟大人说,脑子里飞快闪过一圈人,最后敲定秋芳。秋芳是我同学,她上学晚,比我大一岁,这种事已经经历过,因为在学校厕所,我经常看见她用一个勒牛嘴样的带子系腰上,里面垫很厚卫生纸,还说为了节省,两层卫生纸之间也可以夹报纸。
我想起秋芳,那血……她会死吗?
我会死吗?
我低头犯罪样扑沓扑沓去找秋芳。路过篮球场,揪了一大朵美人蕉,在手里玩弄了一会,就摔地上,太阳干巴巴照着,它,死了。
美人蕉的汁液残留手上,腥甜滑润,淡红一片。
我推开秋芳家的栅栏门。(栅栏门年久失修,松松垮垮,中途遇到个小土坡,用力一推才推开)。秋芳正蹲院中水龙头下的水池边刷一双白球鞋。鞋面上全是泡沫,她手上也全是泡沫。我走到她身边,她左手正奋力撑开鞋面,右手用刷子上下猛刷。两条细细的黑鞋带垂在鞋帮下面,滴着污水。
水池里的肥皂泡顺着水流蓄积在凹槽的狭窄处,停顿了一会,才缓慢流走。我停顿了一会,对秋芳说“我……我……我”半天开不了口。
“怎么了?”
“我……我……”还是开不了口
“你找我有事?”
“我来那个了”
“奥,去丫头她妈开的小卖部买包卫生纸,别忘了买个卫生带”
“那会不会流一会儿,就没了”
“不会”她把刷好的两只鞋栓在一起,搭在晾衣绳上,太阳挡下来,地上两个小黑影。秋芳弯腰拿肥皂盒的时候,我看到她刚刚发育的乳房,圆圆的,很硬,我摸摸自己,没有。
8
这是我第一次来月经。
9
现在它依然在我身上流,已经28年。
年轻时来月经觉得很烦,脾气大,恨不得它快点完,甚至希望它别来。
月经来时肚子疼,疼得老想上厕所,小肚子冰凉,只想围着火炉烤火,哪也不想去。课也懒得上,而且量多,一不小心弄得哪都是。最怕上课时突然来了,毫无防备,弄到裤子上,怎么好意思走出教室。我虽没出过这样的笑话,我同学是出过的,她穿了蓝裤子,鲜红的血,像天上的火烧云,一大坨呢。
我们女生看见,不以为然,却不知男生怎么想,我跟老公也没讨论过这个问题,可能那时的孩子傻吧,并没有人当众取笑,吹口哨之类。
那个年代,月经是女孩的耻辱。
如今,月经就像我的梳子和鞋被我使用,被我抛弃,我做饭,洗衣,伺候男人都是因为它的突如其来和必然结束。
11
每月,每月,我希望它来。
12
它是我体内的敦煌,它在我生命里流
我愿意像土壤被洪水覆盖
我愿意我身体的血在我有生之年健康地流
就是到了另一个世界,依然怀念有月经的日子
就像那个月亮,它对我说
睡吧,亲爱的,你不会白茫茫。
李荼,70后诗人,现居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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