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口茶楼

海口的茶楼嗡嗡嘤嘤像蜂窝一样，他们谈什么？当然和世界各地一样，天南地北，政治、军事、经济、社会生活什么都来。这样说有点大而统之，比如说民族特性，哪一个民族不是勤劳勇敢酷爱自由富有反抗精神呢！说了等于没说。其实不一样的。

　　用国话说明地方文化不易，比如用“老爸茶”代替海口人的吃茶， 有两重误：一，老年人海口话叫“老霸”，“阿霸”指的爷爷，“老霸”指的老头儿。眼下国语把它音译成“老爸”，写与听都像“年老的爸爸”；“爸”海口话发音“白”，语音与“霸”相距甚大；二，海口人说吃茶就是吃茶，并不特指某种喝茶内容及方式为“老霸茶”。“老霸茶”一词，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兴起的。茶楼食物日趋丰富，资费不薄，大伙打定主意聊聊天谈个事，要杯茶点个包，算是租张桌子凳子，老头儿的经济能量，戏称“老霸茶”。这事说国话的朋友不知道，也不需知道，“老爸茶”“老爸茶”叫开了。海口人不管这些，“老霸茶”“老爸茶”一样，没人指望有潮州大餐可吃。

　　遥想很久很久之前的古代，海口人喝茶不会有点心的。现在海口话称一分钱为一百钱。可见一分钱在传统社会是大钞。最近看清光绪年间海口兴建秀英炮台的费用清单，一共用银：五万六千四百五十九两七钱九分二厘六毫三丝。笑死人啦，清王朝四大炮台之一的秀英炮台，费用算到分也算了，分下竟然还有厘、毫、丝三等级，真是闻所末闻。

　　古人可能有比丝还小的贷币，海口人吃茶付的是这个量级的款。钱分得越细，说明社会因穷而精细，这个量级的钱同样得之不易。光吃茶不要佐物，海口人吃茶一定是谈的大事、不得不谈的大事！海南地处蛮荒，下海捞鱼，岸上耕田，有啥大事！恰恰是这样的地方有更多大事。

　　海南人是怎么来的，不是被命逼着，他们来海南干什么？古代中原人士进入岭南，要经过广东与广西交界处隘口，号称鬼门关。这算啥鬼门关？不过与故土隔绝的乡愁而已。无论从心理还是人身，琼州海峡才是鬼门关呢！诗人说，来海南“千之千不还”。想想看，面对浩渺无边的大海，命运系在一只竹叶小舟，对故土更绝望了，心中犹豫是多么翻腾冲突，下船或是回头，这是生与死的问题。无论一个北方人士在海南繁衍多少代，时间磨灭了乡村的名字，却消灭不了村子所在的省份。我家先人，北宋末年从河南开封来的，我家先人明末从福建苷蔗园来的……孤独的人面对大海，他们不聚众聊聊，人要疯了。海南人有的政治情结。马蹄得得，驿马从京城日夜兼程狂奔而来，抵达琼州最快也得一百二十天。胡人犯边，皇帝早把敌寇驱回大漠，海口人还在焦急。他们在茶楼里的退敌良策，像野草一样疯长；像今朝一样，他们分成两派，相互指责对方为卖国贼的事可能会有的 ……

　　知道了吧，逐鹿中原，相距太远，海南人帮不上忙，替皇上操心，为北方人愁寒，是海口人解不开的心结。在茶楼里，我们谈得最多的是这类事情。现在资讯发达，地球变村，谈资更多，莱温斯基、萨达姆、卡扎菲、巴沙尔等等都是茶楼关心的人物及相应的议题；叙利亚难民问题讨论，少不了海口人的意见。有人说海口人容貌不展，神情不阔，错！海口人的胸怀比海大。这说法虽然难于服众，海口人不嫌穷，不妒富，看得见的，谁不承认这事，谁的心理有事了。

　　茶楼是饮食店，说海口茶楼是意见沙龙也可以的。传统社会鄙视女人，女人绝少进入茶楼。男人在里头高谈阔论，更多的人默默倾听。说的人听的人都得到文明滋养，带上一种文化身份，走在街上脸色傲傲，回到家里气使颐指。老婆嘴上嘟囔，心里是乐意的。海口女人希望自己男人衣长裤白，知书达礼，胸怀全世界。你看，他从茶楼回家，这男人是我老公！

　　多年前接待内陆朋友，出租车上，我告诉朋友，我在家什么都做，洗碗倒垃圾……开车的女司机大怒，回头冲我鄙夷地喊，你不是男人！我愣了半天回不过神。都说海口男人被海口女人惯懒了，宠坏了。其实不然。海南男人在传统社会里是战士，地处险恶，他们修身习武，随时准备投入战斗，每天夜里提刀挟棒巡视家园是应有之务。怎好叫他们做家中琐事！时间不说，武士的尊严是要保护的，这见识全中国女人都有。

　　当然，这是从前的事。喝茶归喝茶，该做的还做，现在海口男人做大事，开集团公司叱咤风云的大有人在。惯性在那，市井里冲前头的女人还多。看看腌海南粉的女人手脚多麻利，艺术得像敲扬琴似的；她们的丈夫在家里给她们准备配料，搬煤球切咸菜等等，汗流浃背一点脾气没有。还有一些热闹档口，妻子秤鸡砍鸡，丈夫挎袋子一旁收款。丈夫听不清款数，问一声多少？老婆没好气说，聋了么，三十五！旁人最好不要提意见让夫妻换过来做，不行。老婆的形可亲，嘴水也甜，能招客，男人行么？不行的！

　　别说那么多，生意是真，快快把摊收了，到茶楼坐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