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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棵:卖荠菜的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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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们长的并不像。荠菜是五瓣的,茎瘦、叶短,整体形象偏向轻灵,喜欢横向生长,总四仰八叉在地上躺着,是不折不扣的野孩子。菠菜的茎与叶片都在尽可能地趋同于蔬菜们的共同体征:粗圆、阔硕、多汁和规矩。蔬菜们是农人后宫的各色粉黛,为了得到主人的垂青,并不拥有健硕基因的菠菜,逼着自己,尽可能长得像白菜、萝卜一样肥蠢,尽管后来的事实将证明它只是做了一场永远不可能实现的巨人梦。菠菜带着它们宿命式的梦想兢兢业业地在苏中平原农人们的自留地里生长,霜冷侵袭的那段时间,它们真正长出的瓣,是三个或四个,等立春了,霜寒不再悄悄潜入暗夜的地里,它们像坚冰融解后得已自由游动的鱼一样,像苏醒过来的鸟一样,像芝麻一样,恣意穿行在时间和空气里,节节攀长起来,叶瓣无穷尽地增多再增多。如果农人不急于在地里换种别的蔬菜,我坚信,这些以取悦农人为己任的已婚女人,一定可以长成一棵树。

荠菜最频繁出没的地方,是农人们的菠菜地。作为一个野性难驯的非蔬菜类作物,味道奇鲜的荠菜得时刻抵防人们的视线,防止自己被一只沾满涎液的手捉住,稍后将它塞进一只阴冷潮湿的胃囊。菠菜地是荠菜们最好的避难营。在菠菜地里,荠菜模仿着菠菜的神态,摆着菠菜们的POSS,躲在菠菜的身后、把手伸进菠菜的衣袖里高高举起,以假乱真,混淆人们的视线。就这样,与荠菜长相差别甚大的菠菜,在整个冬天,都额外担负着掩护前者的角色。荠菜把菠菜地当成它们种族的伊甸园,在其间紧锣密鼓地繁衍。

我并不是那只沾满涎液的手。面对荠菜,我从未满口生津。我只是一个帮凶。每个江北人都知道,在长江南岸那个巨大的城市里,人人都把荠菜当成美味佳肴。这对我来说,是个赚钱的伟大渠道。我在这个秘密通道里,为荠菜和上海人架起一座桥,我一手逮住仓惶逃命的荠菜,一手接过上海人的钞票,一分两分……一块,我并不确定赚钱的目的,我只隐隐觉得,对一个乡下孩子来说,有钱是桩好事。

那时候的冬天安静极了。密密的农舍,农舍里前茂密的菠菜地,四周空无一人,阳光射向地面,因霜板结的泥土泛起水光,亮亮的、粘粘的,舒展而妥贴。我右手握着铲刀,左手拎着竹篮,心跳严重加速,用脚尖走进菠菜地。每当我站进垅间,总免不了一阵自得:我的目光何等锐利,任荠菜怎样努力隐没,都无法逃脱它的死期。我运用铲刀的技术已炉火纯青,这使我从不会铲掉与荠菜紧紧交缠的菠菜,只取我所需。这是必须的。人人都遵守一个准则:菠菜、白菜、大蒜、蕃茄,这些蔬菜农人们的私人财产,长在谁家的自留地里,就不许外人染指;而荠菜是众所周知的野菜,它们永远不可能寄于某个农人的名下,就像一个单身的姑娘,并不因为她某天走进了某幢别家的农舍串门,就属于那家的男人;无论荠菜长在哪里,都是我们大家共有的;唯一界定拥有权的,是我们的眼睛:谁的眼睛亮,提前把它抓在手里,它就属于谁。只要不破坏别人家的菠菜,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去各家的菠菜地里捕捉我的荠菜。

但多数时候,那个准则也只是我的一厢情愿。这也正是我每次走进人家自留地都小心翼翼的原因。事实上,在农人的心里,完全把他家的自留地当成他们的私人财产。这地上的一切,蔬菜、杂草、土里的蚯蚓,都归他们所有。谁要胆敢去其间拾取牙慧,他们就会对你不客气。于是,在那些冬天里,我得经常面对农舍里突然奔出的某个硬汉的拳头,和某个体态臃肿、口齿伶俐的农妇的叱骂。我紧拽铲刀和竹篮狂奔而去,有时在与农人的抢夺中,不得不伤心地失去用来搜捕荠菜的工具,以及那些宝贵的荠菜。

因为那些可能的追打和抢夺,多数时候,我选择放弃荠菜繁多的农人们的自留地。我去他们的承包地:麦地、豆田、临时荒芜的地,还有滩涂。那些地方,远离农舍,我基本上可以放心而仔细地寻觅荠菜的芳踪。麦地通常是我的首选。豆田里的豆苗太过疏朗,荠菜喜欢热闹的地方,方便它们不为人所察觉,它们很少在豆田里出没。麦苗稠密、一望无垠,在冬天,它们又遍布田野,于是麦地成了荠菜们最广泛的寓所。我把竹篮挎在肘部,紧握铲刀,用经验判断哪块麦田可以使我当天大获丰收,接着怀着无比的激情向那里跑去。

农人们偶尔还是会从农舍里跑出来,他们认定我踩断、铲掉了他们的麦苗,吼叫和恐喝从远处向麦苗这边飞来,伴着他们的百米冲刺。多数时候,他们的追赶并不执着,等我立刻跑出他们的麦地,站在别家的麦田里,他们便歇下脚步。但也有个别人会疯狂地追出一里地甚至更多。有一天,一个瘦长、阴郁的男人竟然追到了公路上。一辆卡车飞驰而过的瞬间,他飞快地完成了三件事:一脚把我揣倒在地,抢过我的铲刀扔进公路下的运河,手脚并用踩烂我的竹篮。

我从来没有怕过那些农人。我的眼睛里只有上海人递过来的一枚枚分币。我那么小,并不怀有成为一个窃贼的偏门理想,除了挖荠菜,难道还有适合我从事的别的赚钱职业吗?我拿定主意了:誓将挖荠菜进行到底。荠菜长在冬天,最多拖到春天。而在春天,荠菜吃起来有股骚味,像羊身上的毛,像不光滑的蒲公英的叶子,味蕾敏锐的上海人到时将义无反顾地将荠菜从他们的食谱中摒弃。只有冬天,洁白的霜粒在夜晚飘然而至,给荠菜抹上天然的味精,那才是我仅有的好季节。就这样,我始终在等啊等,等着冬天的到来。夏天,我坐在池塘边的榆树上,焦急得不想和任何人说话。就算秋天,稻谷金黄得使父母暂时停止叹息的时候,我也因为那种隐没在胸间的期盼而忧郁。我成了一个面色阴沉的小男孩。千真万确,在那些季节更替、寒来暑往的寂寞日子里,我早已被荠菜摄去了魂魄。它们,是我乐趣的全部。

 

大人们从不去挖荠菜。每一对年纪不算老的夫妇都拥有一条木船,除此之外,他们家的柜子上堆着许多鱼线:这是一种叫作“卡”的猎鱼工具;除了“卡”,每户人家还有一套采螺的工具。不冷的季节,大人们就双双对对撑着木船去几十里外一个靠近东海的地方去“卡”鱼,天气冷了,他们就去如东或海门采螺,一去就是几十天。荠菜能给他们带来几个钱呢?挖一冬也买不上一篮年货。要走向丰衣足食的生活,途径只有“卡”鱼和采螺两个,它们,才是大人们的正道。

男孩们也不去挖荠菜。对他们来说,这个活没有一点挑战性:挎个蓝子,提把铲刀,去地里寻寻觅觅——只要不是瞎子,这种事谁不会?男孩们不屑于干这个。他们将一块板砖平放在地上,以砖为中心,画一个半径超过五十厘米的圆,在砖上码上镍币,然后他们一个接一个地站在圆线外,手里举着一个铜板,将铜板凿向砖上的镍币。把镍币从砖上凿下,它就属于你,凿不下就轮下一个男孩来凿。对男孩们来说,这种凿镍币的游戏,是由技巧和悬念构成的。从金钱对孩子的启蒙教育这方面来说,挖荠菜告诉孩子,钱是脚踏实地一分一角地拣到的、攒下来的;而凿镍币告诉孩子,要想获得更多的金钱,你最需要的能力是竞争实力——换句话说,钱是凭你的智慧从别人手里赢过来的。在这个苏中平原,人们的赚钱观倾向于后一种学说。男孩们终将成为每个家庭养家糊口的栋梁,所以他们不该去挖荠菜,要去凿镍币。尽管这种启蒙的生存游戏可能导致一个男孩最终变成一个赌棍,但大人们仍然以赞许的目光望着那些号叫着将铜板凿向镍币的男孩。也许大人们会要求自家的男孩挎着篮子握着铲刀去挑羊草、猪草,因为这算为他们分担生活中的家务事,但他们会鄙视一个男孩去挖荠菜——在他们以为,这是个顶没有抱负也必将没有出息的男孩。

唯有小女孩们胜任这个活计。小女孩们终究要成为一个能够把家庭料理得井井有条的妇人,对她们来说,挖荠菜这种事情太适合培养她们的务实能力了。小女孩们就在冬天那些早晨,三五成群地沿着土路向某个可能的荠菜聚居地进发。傍晚的时候,挎着沉甸甸的篮子说着闲话慢慢回到自家所在的村民组。我姐姐似乎是这群挖荠菜女孩的领袖。她和另一个或两个同龄的女孩并排走在前面,身后跟着几个比她略小的女孩。她们通常会走过金余大桥,来到通吕运河的北面,再继续往北,在金余十四大队或四总——去那两个地方通常会满载而归。

我姐姐在我还未知事的那些年里,每个冬天就是和她的女伴们这样河南河北地走来走去着度过的。有一年我长到了六岁,变成了一个对荠菜充满好奇和兴趣的男孩。就是这个冬天开始,我跟在了姐姐的身后,提着一个相对较小的篮子和铲刀。姐姐理所当然地拒绝带我走过金余大桥。但一来我太执拗了,二来姐姐觉得,对一个六岁的男孩,没必要太过区分性别,于是她默许了我。就这样,我在刚刚晓事的最初时候,很快掌握了如何辨别荠菜,如何通过庄稼的品种、密度、肥瘦及土质和庄稼地的朝阳角度来发现荠菜的行踪。我甚至记住了个别重要的荠菜聚集地,它们是金余十四大队那块宽大的麦田,四总灌溉渠附近向阳那面的豆地。

我姐姐很快要告别小女孩的生活了,要开始准备做一个女人,去迎接真正的生计,不再适合挖荠菜这种小儿科的生存行动。我必须脱离我的姐姐和堂姐们,要独自面对荠菜了。那时候,我十岁或十一岁,至多十二岁。我已经迷上了挖荠菜。想想看啊,那是多么诱人的事情,在星期天挖一篮荠菜,最期一的早上,在上学之前,起早把荠菜提到乡上的早集去卖掉,换来一颗颗镍币,这何等地快乐?我开始对男孩子们不去挖荠菜感到惋惜。我诱惑他们,让他们知道,挖荠菜多么有趣,又是多么稳赚不赔的一个生财之道。男孩们跟到我后面来了。我带着他们走过金余大桥,来到金余十四大队、四总,甚至,我们利用男孩的体力优势,去更远的地方。他们兴致勃勃地跟着我,将铲刀远远扔到很远的庄稼地里,表达他们的快乐。在那一天的傍晚,我们呼喝着满载而归。

在我家的厨房里,我把篮子里的荠菜倒在地上,铺好,再用嘴含几大口水,喷向它们。第二天凌晨四点左右,我被闹钟喝醒,再看那些晒过水的荠菜,经了一夜的吸收,它们变得娇艳欲滴。我把荠菜重新装进篮子里,在浓黑的夜色中走出家门。我和伙伴们在路口集中,一起摸黑向乡上走去。天快亮的时候,我们到达乡上的集市。那些“跑上海”的菜贬子也恰好来了。我们像大人一样认真地讨价还价,最后与某个菜贬达成共识。荠菜通常三到七分钱一斤,一趟我能卖到一到四角钱。有时菜贬子们都太刁难了,天都快亮了,眼看着我赶不上的晨课了,荠菜还没卖出去。这是最难过和憋屈的时候,最后我迫不得已以最贱的价格卖掉我的荠菜。也有值得庆祝的时候。快乐是乡上的“非农”户口的大人们带来的。这些人,不是真正的城里人,但在饮食上尽可能向城里人靠拢,他们传染上了上海人对荠菜的奇特偏好,偶尔也会集上买些荠菜回去包馄饨。这些人相对来说是慷慨的,这时候我的荠菜可能会卖到七或八分钱一斤。

荠菜被我卖过最贵的一次是我十二岁那年的某个早晨。那一次,我的荠菜卖到了一角钱一斤。事实上能卖到这样的好价要完全归功于时代的变迁,就在我十二岁那年,我们的时代已经出现了突飞猛进的苗头。我清楚记得,那是个冬天快要结束的早晨。几年后的现在,那些当年受我蛊惑一起去挖荠菜的同伴已纷纷告别这桩活计。只剩下我一个人孤零零站在集市上叫卖我的荠菜。我感到羞怯。就在那个早晨,我发现我以十二岁的高龄与荠菜为伍,是件很丢人的事。我想我以后应该再没脸去挖荠菜了。我很忧伤。太阳很快就升起来了,照得人头昏。我生怕别人注意到一个孩子叫卖荠菜时脸上那些不自然的表情,于是我低着头,一声不吭,听天由命地等着买主。谢天谢地,时间并没有因我的消极和倦怠而延长。很快一个菜贬子买走了我的荠菜。那一天我整整赚了一块钱,它们相当于我七岁那年一冬的收益。

就是在那个与荠菜诀别的早晨后的下一个星期天,我将我这些年卖荠菜攒来的钱归拢到一起。它们总共是八块多钱。在乡供销社,我将这堆钞票捧到柜台上,指着一双正好八块钱的旅游鞋,对售货员说,我要买下它。鞋子三十六码,这个号码说明我快要成年了。接下来的几年里,我穿着这双漂亮的旅游鞋,耀武扬威地走在上学放学的路上。我的脚在偷偷地、不停地变长。有一天,鞋子被我的脚趾顶出两个洞。它们像两个越张越大的眼睛,虎视眈眈地与我对视,逼着我回顾急匆匆离去的童年。终于我不得不舍弃它们,将他们和一些杂物一起搁到我家的窗台上。后来的一天,一个走村蹿户的卖烂糟糖的男人来到我家门前。他指着窗台上的这双破鞋,对我意欲将他赶跑的母亲说,那里不是有双烂鞋吗?给我吧,我换给你一块烂糟糖,好吃不得了,换给我吧。那是很小很小的一块糖,绝不超过两根拇指的体积——竟然是它来总结我那些与荠菜如影随形的童年生活。



2017-4《十月》,目  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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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  二 锦思(油画)    王珂

封  三 青青如聆(油画)  王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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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绘画        邱丹丹

篇名题字        杨 葵



年年有父


王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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