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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红楼梦40

大家正在发呆,只见各处知道的都来了。

探春叫把园门关上,先叫个老婆子带着两个丫头,再往各处去寻去;一面又叫告诉众人:“若谁找出来,重重的赏他。”


大家头宗要脱干系,二宗听见重赏,不顾命的混找了一遍,甚至于茅厕里都找到了。谁知那块玉竟像绣花针儿一般,找了一天,总无影响。李纨急了,说:“这件事不是玩的,我要说句无礼的话了。”


众人道:“什么话?”

李纨道:“事情到了这里,也顾不得了。现在园里,除了宝玉都是女人。要求各位姐姐、妹妹、姑娘都要叫跟来的丫头脱了衣服,大家搜一搜。若没有,再叫丫头们去搜那些老婆子并粗使的丫头,不知使得使不得?”


大家说道:“这话也说的有理:现在人多手乱,鱼龙混杂,倒是这么着,他们也洗洗清。”


探春独不言语。那些丫头们也都愿意洗净自己。先是平儿起,平儿说道:“打我先搜起。”


于是各人自己解怀。李纨一气儿混搜。

探春嗔着李纨道:“大嫂子,你也学那起不成材料的样子了!那个人既偷了去还肯藏在身上?况且这件东西,在家里是宝,到了外头,不知道的是废物,偷他做什么?我想来必是有人使促狭。”


众人听说,又见环儿不在这里,昨儿是他满屋里乱跑,都疑到他身上,只是不肯说出来。探春又道:“使促狭的只有环儿。你们叫个人去俏悄的叫了他来,背地里哄着他,叫他拿出来,然后吓着他,叫他别声张,就完了。”


大家点头。李执便向平儿道:“这件事还得你去才弄的明白。”


平儿答应,就赶着去了。

不多时,同着贾环来了。众人假意装出没事的样子,叫人沏了茶,搁在里间屋里。众人故意搭讪走开,原叫平儿哄他。平儿便笑着向贾环道:“你二哥哥的玉丢了,你瞧见了没有?”


贾环便急的紫涨了脸,瞪着眼,说道:“人家丢了东西,你怎么又叫我来查问,疑我!我是犯过案的贼么?”


平儿见这样子,倒不敢再问,便又陪笑道:“不是这么说。怕三爷要拿了去吓他们,所以白问问瞧见了没有,好叫他们找。”


贾环道:“他的玉在他身上,看见没看见该问他,怎么问我呢?你们都捧着他!得了什么不问我,丢了东西就来问我!”说着,起身就走。


众人不好拦他。这里宝玉倒急了,说道:

“都是这劳什子闹事!我也不要他了,你们也不用闹了。环儿一去,必是嚷的满院里都知道了,这可不是闹事了么?”


袭人等急的又哭道:“小祖宗儿!你看这玉丢了没要紧;要是上头知道了,我们这些人就要粉身碎骨了!”说着,便嚎啕大哭起来。


众人更加着急,明知此事掩饰不来,只得要商议定了话,回来好回贾母诸人。宝玉道:“你们竟也不用商量,硬说我砸了就完了。”


平儿道:“我的爷!好轻巧话儿!上头要问为什么砸的呢?他们也是个死啊!倘或要起砸破的碴儿来,那又怎么样呢?”


宝玉道:“不然,就说我出门丢了。”

众人一想:“这句话倒还混的过去,但只这两天又没上学,又没往别处去。”


宝玉道:“怎么没有,大前儿还到临安伯府里听戏去了呢。就说那日丢的就完了。”


探春道:“那也不妥。既是前儿丢的,为什么当日不来回?”


众人正在胡思乱想要装点撤谎,只听见赵姨娘的声儿,哭着喊着走来说:“你们丢了东西,自己不找,怎么叫人背地里拷问环儿?我把环儿带了来,索性交给你们这一起洑上水的。该杀该剐,随你们罢!”说着,将环儿一推,说:“你是个贼!快快的招罢!”气的环儿也哭喊起来。


李执正要劝解,丫头来说:“太太来了。”

袭人等此时无地可容。宝玉等赶忙出来迎接。赵姨娘暂且也不敢作声,跟了出来。王夫人见众人都有惊惶之色,才信方才听见的话,便道:“那块玉真丢了么?”


众人都不敢作声。王夫人走进屋里坐下,便叫袭人,慌的袭人连忙跪下,含泪要禀。王夫人道:“你起来,快快叫人细细的找去,一忙乱倒不好了。”


袭人哽咽难言。

宝玉恐袭人直告诉出来,便说道:“太太,这事不与袭人相干,是我前日到临安伯府里听戏在路上丢了。”


王夫人道:“为什么那日不找呢?”

宝玉道:“我怕他们知道,没有告诉他们。我叫焙茗等在外头各处找过的。”


王夫人道:“胡说!如今脱换衣服,不是袭人他们伏侍的么?大凡哥儿出门回来,手巾荷包短了,还要个明白,何况这块玉不见了!难道不问么?”


宝玉无言可答。赵姨娘听见,便得意了,忙接口道:“外头丢了东西,也赖环儿。”话未说完,被王夫人喝道:“这里说这个,你且说那些没要紧的话!”


赵姨娘便也不敢言语了。

还是李执探春从实的告诉了王夫人一遍。王夫人也急的眼中落泪,索性要回明了贾母,去问邢夫人那边来的这些人去。凤姐病中,也听见宝玉失玉,知道王夫人过来,料躲不住,便扶了丰儿来到园里。


正值王夫人起身要走,凤姐娇怯怯的说:“请太太安。”


宝玉等过来问了凤姐好。

王夫人因说道:“你也听见了么?这可不是奇事吗?刚才眼错不见就丢了,再找不着。你去想想:打从老太太那边的丫头起至你们平儿,谁的手不稳?谁的心促狭?我要回了老太太,认真的查出来才好;不然,是断了宝玉的命根子了!”


凤姐回道:“咱们家人多手杂,自古说的,‘知人知面不知心’,那里保的住谁是好的?但只一吵嚷,已经都知道了。偷玉的人,要叫太太查出来,明知是死无葬身之地,他着了急,反要毁坏了灭口,那时可怎么处呢?


据我的胡涂想头:只说宝玉本不爱他,撂丢了,也没有什么要紧,只要大家严密些,别叫老太太老爷知道。这么说了,暗暗的派人去各处察访,哄骗出来,那时玉也可得,罪名也可定。不知太太心里怎么样?”


王夫人迟了半日,才说道:“你这话虽也有理,但只是老爷跟前怎么瞒的过呢?”

便叫环儿来说道:“你二哥哥的玉丢了,白问了你一句,怎么你就乱嚷?要是嚷破了,人家把那个毁坏了,我看你活得活不得!”


贾环吓得哭道:“我再不敢嚷了!”

赵姨娘听了,那里还敢言语?

王夫人便吩咐众人道:“想来自然有没找到的地方儿。好端端的在家里的,还怕他飞到那里去不成?只是不许声张。限袭人三天内给我找出来。要是三天找不着,只怕也瞒不住,大家那就不用过安静日子了!”说着,便叫凤姐儿跟到邢夫人那边商议跴缉。不提。


这里李纨等纷纷议论,便传唤看园子的一干人来,叫把园门锁上,快传林之孝家的来,悄悄儿的告诉了他。叫他:“吩咐前后门上:三天之内,不论男女下人,从里头可以走动,要出去时,一概不许放出。只说里头丢了东西,等这件东西有了着落,然后放人出来。”


林之孝家的答应了“是”,因说:“前儿奴才家里也丢了一件不要紧的东西,林之孝必要明白,上街去找了一个测宇的。那人叫做什么刘铁嘴,测了一个字,说的很明白,回来按着一找就找着了。”


袭人听见,便央及林家的道:“好林奶奶!出去快求林大爷替我们问问去!”


那林之孝家的答应着出去了。

邢岫烟道:“若说那外头测字打卦的,是不中用的。我在南边闻妙玉能扶乩,何不烦他问一问?况且我听见说,这块玉原有仙机,想来问的出来。”


众人都诧异道:“咱们常见的,从没有听他说起。”


麝月便忙问岫烟道:“想来别人求他是不肯的,好姑娘,我给姑娘磕个头,求姑娘就去!若问出来了,我一辈子总不忘你的恩!”说着,赶忙就要磕下头去,岫烟连忙拦住。


黛玉等也都怂恿着岫烟速往栊翠庵去。

一面林之孝家的进来说道:“姑娘们大喜!林之孝测了字,回来说:这玉是丢不了的,将来横竖有人送还来的。”


众人听了,也都半信半疑。惟有袭人麝月喜欢的了不得。探春便问:“测的是什么字?”


林之孝家的道:“他的话多,奴才也学不上来。记得是拈了个赏人东西的‘賞’字。那刘铁嘴也不问,便说:丢了东西不是?”


李纨道:“这就算好。”

林之孝家的道:“他还说:‘賞’字上头一个“小”字底下一个“口”字,这件东西,很可嘴里放得,必是个珠子宝石。’”


众人听了,夸赞道:“真是神仙!往下怎么说?”

林之孝家的道:“他说:底下‘貝’字拆开,不成一个‘貝’字,可不是不见了?因上头拆了‘當’字,叫快到当铺里找去。‘賞’字加一‘人’字,可不是‘償’字?只要找着当铺就有人,有了人便赎了来,可不是償还了吗?”


众人道:“既这么着,就先往左近找起。横竖几个当铺都找遍了,少不得就有了。咱们有了东西再问人就容易了。”


李纨道:“只要东西,那怕不问人都使得。林嫂子,你就把测字的话快告诉了二奶奶,回了太太,也叫太太放心。就叫二奶奶快派人查去。”


林家的答应了便走。

众人略安了一点儿神,呆呆的等岫烟回来。

正呆等时,只见跟宝玉的焙茗在门外招手儿,叫小丫头子快出来。那小丫头赶忙的出去了。焙茗便说道:“你快进去告诉我们二爷和里头太太、奶奶、姑娘们,天大的喜事!”


那小丫头子道:“你快说罢!怎么这么累赘?”

焙茗笑着拍手道:“我告诉姑娘,姑娘进去回了,咱们两个人都得赏钱呢!你打量是什么事情?宝二爷的那块玉呀,我得了准信儿来了。”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第九十五回

因讹成实元妃薨逝

以假混真宝玉疯颠

话说焙茗在门口和小丫头子说宝玉的玉有了,那小丫头急忙回来告诉宝玉。众人听了,都推着宝玉出去问他。众人在廊下听着。宝玉也觉放心,便走到门口,问道:“你那里得了?快拿来。”


焙茗道:“拿是拿不来的,还得托人做保去呢。”

宝玉道:“你快说是怎么得的,我好叫人取去。”

焙茗道:“我在外头,知道林爷爷去测字,我就跟了去。我听见说在当铺里找,我没等他说完,便跑到几个当铺里去。我比给他们瞧,有一家便说‘有’。


我说:‘给我罢。’那铺子里要票子。我说:‘当多少钱?’他说:‘三百钱的也有,五百钱的也有。前儿有一个人拿这么一块玉,当了三百钱去;今儿又有人也拿一块玉,当了五百钱去。’”


宝玉不等说完,便道:“你快拿三百五百钱去取了来,我们挑着看是不是。”


里头袭人便啐道:“二爷不用理他!我小时候儿听见我哥哥常说,有些人卖那些小玉儿,没钱用,便去当。想来是家家当铺里有的。”


众人正在听得诧异,被袭人一说,想了一想,倒大家笑起来,说:“快叫二爷进来罢,不用理那胡涂东西了。他说的那些玉,想来不是正经东西。”


宝玉正笑道,只见岫烟来了。

原来岫烟走到栊翠庵,见了妙玉,不及闲话,便求妙玉扶乩。妙玉冷笑几声,说道:“我与姑娘来往,为的是姑娘不是势利场中的人。今日怎么听了那里的谣言,过来缠我?况且我并不晓得什么叫‘扶乩’。”


说着,将要不理。岫烟懊悔起来:“知他脾气是这么着的。一时我已说出,不好白回去,又不好与他质证他会扶乩的话。”


只得陪着笑将袭人等性命关系的话说了一遍。见妙玉略有活动,便起身拜了几拜。妙玉叹道:“何必为人作嫁?但是我进京以来,素无人知,今日你来破例,恐将来缠绕不休。”


岫烟道:“我也一时不忍。知你必是慈悲的。便是将来他人求你,愿不愿在你,谁敢相强?”


妙玉笑了一笑,叫道婆焚香,在箱子里找出沙盘乩架,书了符,命岫烟行礼祝告毕,起来同妙玉扶着乩。不多时,只见那仙疾书道:噫!来无迹,去无踪,青埂峰下倚古松。欲追寻,山万重,入我门来一笑逢。


书毕,停了乩,岫烟便问:“请的是何仙?”

妙玉道:“请的是拐仙。”

岫烟录了出来,请教妙玉解释。妙玉道:“这个可不能,连我也不懂。你快拿去,他们的聪明人多着呢。”


岫烟只得回来。

进入院中,各人都问:“怎么样?”

岫烟不及细说,便将所录乩语递与李纨,众姊妹及宝玉争看。都解的是:“一时要找是找不着的,然而丢是丢不了的,不知几时不找便出来了。但是青埂峰不知在那里?”


李纨道:“这是仙机隐语。咱们家里那里跑出青埂峰来?必是谁怕查出,撂在有松树的山子石底下也未可定。独是‘入我门来’这句,到底是入谁的门呢?”


黛玉道:“不知请的是谁?”

岫烟道:“拐仙。”

探春道:“若是仙家的门,便难入了!”

袭人心里着忙,便捕风捉影的混找,没一块石底下不找到,只是没有。回到院中,宝玉也不问有无。只管傻笑。麝月着急道:“小祖宗!你到底是那里丢的?说明了,我们就是受罪,也在明处啊!”


宝玉笑道:“我说外头丢的,你们又不依。你如今问我,我知道么?”


李纨探春道:“今儿从早起闹起,已到三更来的天了。你瞧:林妹妹已经掌不住,各自去了。我们也该歇歇儿了,明儿再闹罢。”说着,大家散去。


宝玉即便睡下。可怜袭人等哭一回,想一回,一夜无眠,暂且不提。且说黛玉先自回去,想起“金玉”的旧话来反自欢喜,心里也道:“和尚道士的话真个信不得。果真‘金玉’有缘,宝玉如何能把这玉丢了呢?或者因我之事,拆散他们的‘金玉’,也未可知。……”


想了半天,更觉安心,把这一天的劳乏竟不理会,重新倒看起书来。紫鹃倒觉身倦,连催黛玉睡下。


黛玉虽躺下,又想到海棠花上:“这块玉原是胎里带来的,非比寻常之物,来去自有关系。若是这花主好事呢,不该失了这玉呀。看来此花开的不祥,莫非他有不吉之事?”


不觉又伤起心来。又转想到喜事上头,此花又似应开,此玉又似应失。如此一悲一喜,直想到五更方睡着。


次日,王夫人等早派人到当铺里去查问,凤姐暗中设法找寻。一连闹了几天,总无下落。还喜贾母贾政未知。袭人等每日提心吊胆。宝玉也好几天不上学,只是怔怔的不言不语,没心没绪的。


王夫人只知他因失玉而起,也不大着意。

那日正在纳闷,忽见贾琏进来请安,嘻嘻的笑道:“今日听得雨村打发人来告诉咱们二老爷,说,舅太爷升了内阁大学士,奉旨来京,已定于明年正月二十日宣麻,有三百里的文书去了。想舅太爷昼夜趱行,半个多月就要到了。侄儿特来回太太知道。”


王夫人听说,便欢喜非常。正想娘家人少,薛姨妈家又衰败了;兄弟又在外任,照应不着。今日忽听兄弟拜相回京,王家荣耀,将来宝玉都有倚靠。便把失玉的心又略放开些了,天天专望兄弟来京。


忽一天,贾政进来,满脸泪痕,喘吁吁的说道:“你快去禀知老太太,即刻进宫!不用多人的,是你伏侍进去。因娘娘忽得暴病,现在太监在外立等。他说太医院已经奏明痰厥,不能医治。”


王夫人听说,便大哭起来。

贾政道:“这不是哭的时候,快快去请老太太。说得宽缓些,不要吓坏了老人家。”


贾政说着,出来吩咐家人伺候。

王夫人收了泪,去请贾母,只说元妃有病,进去请安。贾母念佛道:“怎么又病了?前番吓的我了不得,后来又打听错了。这回情愿再错了也罢!”


王夫人一面回答,一面催鸳鸯等开箱取衣饰穿戴起来。王夫人赶着回到自己房中,也穿戴好了,过来伺候。一时出厅上轿进宫。不提。


且说元春自选了凤藻宫后,圣眷隆重,身体发福,未免举动费力。每日起居劳乏,时发痰疾。因前日侍宴回宫,偶沾寒气、勾起旧病。


不料此回甚属利害,竟至痰气壅塞,四肢厥冷。一面奏明,即召太医调治。岂知汤药不进,连用通关之剂,并不见效。内官忧虑,奏请预办后事,所以传旨命贾氏椒房进见。


贾母王夫人遵旨进宫,见元妃痰塞口涎,不能言语。见了贾母,只有悲泣之状,却没眼泪。贾母进前请安,奏些宽慰的话。少时,贾政等职名递进,宫嫔传奏,元妃目不能顾,渐渐脸色改变。


内官太监即要奏闻,恐派各妃看视,椒房姻戚未便久羁,请在外宫伺候。贾母王夫人怎忍便离,无奈国家制度,只得下来。又不敢啼哭,惟有心内悲感。朝门内官员候信。


不多时,只见太监出来,立传钦天监,贾母便知不好,尚未敢动。少刻,小太监传谕出来,说:“贾娘娘薨逝。”


是年甲寅年十二月十八日立春。

元妃薨日,是十二月十九日,已交卯年寅月,存年三十一岁。贾母含悲起身,只得出宫上轿回家。


贾政等亦已得信,一路悲戚到家中。

邢夫人、李纨、凤姐、宝玉等出厅,分东西迎着贾母,请了安,并贾政、王夫人请安,大家哭泣。不提。


次日早起,凡有品级的,按贵妃丧礼进内请安哭临。贾政又是工部,虽按照仪注办理,未免堂上又要周旋他些,同事又要请教他:所以两头更忙,非比从前太后与周妃的丧事了。但元妃并无所出,惟谥曰贤淑贵妃。此是王家制度,不必多赘。


只讲贾府中男女,天天进宫,忙的了不得。

幸喜凤姐儿近日身子好些,还得出来照应家事;又要预备王子腾进京,接风贺喜。凤姐胞兄王仁,知道叔叔入了内阁,仍带家眷来京。


凤姐心里喜欢,便有些心病,有这些娘家的人来,也便撂开,所以身子倒觉得比先好了些。王夫人看见凤姐照旧办事,又把担子卸了一半;又眼见兄弟来京,诸事放心,倒觉安静些。


独有宝玉原是无职之人,又不念书,代儒学里知他家里有事,也不来管他;贾政正忙,自然没有空儿查他。想来宝玉趁此机会竟可与妹妹们天天畅乐,不料他自失了玉后,终日懒怠走动,说话也胡涂了。


并贾母等出门回来,有人叫他去请安,便去;没人叫他,他也不动。袭人等怀着鬼胎,又不敢去招惹他,恐他生气。每天茶饭,端到面前便吃,不来也不要。


袭人看这光景,不像是有气,竟像是有病的。袭人偷着空儿到潇湘馆告诉紫鹃,说是:“二爷这么着,求姑娘给他开导开导。”


紫鹃虽即告诉黛玉,只因黛玉想着亲事上头,一定是自己了,如今见了他,反觉不好意思,“若是他来呢,原是小时在一处的,也难不理他;若说我去找他,断断使不得。”所以黛玉不肯过来。


袭人背地里去告诉探春。

那知探春心里明明知道海棠开得怪异,“宝玉”失的更奇,接连着元妃姐姐薨逝,谅家道不祥,日日愁闷,那有心肠去劝宝玉?况兄妹们男女有别,只好过来一两次,宝玉又终是懒懒的,所以也不大常来。


宝钗也知失玉。因薛姨妈那日应了宝玉的亲事,回去便告诉了宝钗。薛姨妈还说:“虽是你姨妈说了,我还没有应准,说等你哥哥回来再定。你愿意不愿意?”


宝钗反正色的对母亲道:“妈妈这话说错了,女孩儿家的事情是父母作主,如今我父亲没了,妈妈应该作主的,再不然,问哥哥。怎么问我来?”


所以薛姨妈更爱惜他,说他虽是从小娇养的惯,却也生来的贞静。因此,在他面前反不提起宝玉了。宝钗自从听此一说,把“宝玉”两字自然更不提起了。


如今虽然听见失了玉,心里也甚惊疑,倒不好问,只得听旁人说去,竟像不与自己相干的。只有薛姨妈打发丫头过来了好几次问信。


因他自己的儿子薛蟠的事焦心,只等哥哥进京,便好为他出脱罪名;又知元妃已薨,虽然贾府忙乱,却得凤姐好了,出来理家:所以也不大过这边来。这里只苦了袭人:在宝玉跟前低声下气的伏侍劝慰,宝玉竟是不懂。


袭人只有暗暗的着急而已。

过了几日,元妃停灵寝庙,贾母等送殡去了几天。岂知宝玉一日呆似一日,也不发烧,也不疼痛,只是吃不像吃,睡不像睡,甚至说话都无头绪。


那袭人、麝月等一发慌了,回过凤姐几次。

凤姐不时过来。起先道是找不着玉生气,如今看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只有日日请医调治。煎药吃了好几剂,只有添病的,没有减病的。及至问他那里不舒服,宝玉也不说出来。


直至元妃事毕,贾母惦记宝玉,亲自到园看视,王夫人也随过来,袭人等忙叫宝玉接出去请安。宝玉虽说是病,每日原起来行动。今日叫他接贾母去,他依然仍是请安,惟是袭人在旁扶着指教。


贾母见了,便道:“我的儿!我打量你怎么病着,故此过来瞧你。今你依旧的模样儿,我的心放了好些。”


王夫人也自然是宽心的。

但宝玉并不回答,只管嘻嘻的笑。

贾母等进屋坐下,问他的话,袭人教一句,他说一句,大不似往常,直是一个傻子似的。贾母愈看愈疑,便说:“我才进来看时,不见有什么病;如今细细一瞧,这病果然不轻,竟是神魂失散的样子!到底因什么起的呢?”


王夫人知事难瞒,又瞧瞧袭人怪可怜的样子,只得便依着宝玉先前的话,将那往临安伯府里去听戏时丢了这块玉的话悄悄的告诉了一遍,心里也彷徨的很,生恐贾母着急。


并说:“现在着人在四下里找寻。求签问卦,都说在当铺里找,少不得找着的。”


贾母听了,急得站起来,眼泪直流,说道:“这件玉,如何是丢得的!你们忒不懂事了!难道老爷也是撂开手的不成?”


王夫人知贾母生气,叫袭人等跪下,自己敛容低首回说:“媳妇恐老太太着急,老爷生气,都没敢回。”


贾母咳道:“这是宝玉的命根子,因丢了,所以他这么失魂丧魄的!还了得!这玉是满城里都知道的,谁捡了去,肯叫你们找出来么?叫人快快请老爷,我与他说!”


那时吓得王夫人袭人等俱哀告道:“老太太这一生气,回来老爷更了不得了。现在宝玉病着,交给我们尽命的找来就是了。”


贾母道:“你们怕老爷生气,有我呢!”

便叫麝月传人去请。不一时,传话进来,说:“老爷谢客去了。”


贾母道:“不用他也使得。你们便说我说的话,暂且也不用责罚下人。我便叫琏儿来,写出赏格,悬在前日经过的地方,便说:


‘人有捡得送来者,情愿送银一万两;如有知人捡得,送信找得者,送银五千两。’如真有了,不可吝惜银子。这么一找,少不得就找出来了。若是靠着咱们家几个人找,就找一辈子也不能得!”


王夫人也不敢直言。

贾母传话,告诉贾琏叫他速办去了。贾母便叫人:“将宝玉动用之物,都搬到我那里去。只派袭人秋纹跟过来,余者仍留园内看屋子。”


宝玉听了,总不言语,只是傻笑。

贾母便携了宝玉起身,袭人等搀扶出园。回到自己房中,叫王夫人坐下,看人收拾里间屋内安置,便对王夫人道:


“你知道我的意思么?我为的是园里人少,怡红院的花树,忽萎忽开,有些奇怪。头里仗着那块玉能除邪祟;如今玉丢了,只怕邪气易侵,所以我带过他来一块儿住着。这几天也不用叫他出去。大夫来,就在这里瞧。”


王夫人听说,便接口道:“老太太想的自然是。如今宝玉同着老太太住了,老太太的福气大,不论什么都压住了。”


贾母道:“什么福气!不过我屋里干净些,经卷也多,都可以念念定定心神。你问宝玉好不好。”


那宝玉见问,只是笑。

袭人叫他说好,宝玉也就说好。王夫人见了这般光景,未免落泪,在贾母这里,不敢出声。贾母知王夫人着急,使说道:“你回去罢,这里有我调停他。晚上老爷回来,告诉他不必来见我,不许言语就是了。”


王夫人去后,贾母叫鸳鸯找些安神定魄的药,按方吃了。不提。且说贾政当晚回家,在车内听见道儿上人说道:“人要发财,也容易的很!”


那个问道:“怎么见得?”

这个人又道:“今日听见荣府里丢了什么哥儿的玉了,贴着招帖儿,上头写着玉的大小式样颜色,说:有人捡了送去,就给一万两银子;送信的还给五千呢!”


贾政虽未听得如此真切,心内诧异,急忙赶回,便叫门上的人问起那事来。门上的人禀道:“奴才头里也不知道;今儿晌午,琏二爷传出老太太的话,叫人去贴帖儿,才知道的。”


贾政便叹气道:“家道该衰!偏生养这么一个孽障!才养他的时候,满街的谣言,隔了十几年,略好了些。这会子又大张晓谕的找玉,成何道理!”


说着,忙走进里头去问王夫人。

王夫人便一五一十的告诉。贾政知是老太太的主意,又不敢违拗,只抱怨王夫人几句。又走出来,叫瞒着老太太,背地里揭了这个帖儿下来。岂知早有那些游手好闲的人揭了去了。


过了些时,竟有人到荣府门上,口称送玉来的。家人们听见,喜欢的了不得,便说:“拿来,我给你回去。”


那人便怀内掏出赏格来,指给门上的人瞧,说:“这不是你们府上的帖子?写明送玉的给银一万两。二太爷,你们这会子瞧我穷,回来我得了银子,就是财主了,别这么待理不理的!”


门上人听他的话头儿硬,便说道:“你到底略给我瞧瞧,我好给你回。”


那人初倒不肯,后来听人说得有理,便掏出那玉,托在掌中一扬,说:“这是不是?”


众家人原是在外服役,只知有玉,也不常见;今日才看见这玉的模样儿了,急忙跑到里头抢头报的似的。那日,贾政贾赦出门,只有贾琏在家。


众人回明,贾琏还问真不真。

门上人口称:“亲眼见过,只是不给奴才,要见主子,一手交银,一手交玉。”


贾琏却也喜欢,忙去禀知王夫人,即便回明贾母,把个袭人乐的合掌念佛。贾母并不改口,一迭连声:“快叫琏儿请那人到书房里坐着,将玉取来一看,即便给银。”


贾琏依言,请那人进来,当客待他,用好言道谢:“要借这玉送到里头本人见了,谢银分厘不短。”


那人只得将一个红绸子包儿送过去。

贾琏打开一看,可不是那一块晶莹美玉吗?贾琏素昔原不理论,今日倒要看看。看了半日,上面的字也仿佛认得出来,什么“除邪祟”等字。贾琏看了,喜之不胜,便叫家人伺候,忙忙的送与贾母王夫人认去。


这会子惊动了合家的人都等着争看。

凤姐见贾琏进来,便劈手夺去,不敢先看,送到贾母手里,贾琏笑道:“你这么一点儿事,还不叫我献功呢!”


贾母打开看时,只见那玉比先前昏暗了好些,一面用手擦摸,鸳鸯拿上眼镜儿来戴着一瞧,说:“奇怪!这块玉倒是的!怎么把头里的宝色都没了呢?”


王夫人看了一会子,也认不出,便叫凤姐过来看。凤姐看了道:“像倒像,只是颜色不大对,不如叫宝兄弟自己一看,就知道了。”


袭人在旁,也看着未必是那一块,只是盼得的心盛,也不敢说出不像来。凤姐于是从贾母手中接过来,同着袭人,拿来给宝玉瞧。这时宝玉正睡着才醒。


凤姐告诉道:“你的玉有了。”

宝玉睡眼朦胧,接在手里也没瞧,便往地下一撂,道:“你们又来哄我了!”说着,只是冷笑。


凤姐连忙拾起来道:“这也就奇了,怎么你没瞧,就知道呢?”


宝玉也不答言,只管笑。

王夫人也进屋里来了,见他这样,便道:“这不用说了。他那玉原是胎里带来的一宗古怪东西,自然他有道理。想来这个必是人家见了帖儿照样儿做的。”


大家此时恍然大悟。

贾琏在外间屋里听见这个话,便说道:“既不是,快拿来给我问问他去。人家这样事,他还敢来鬼混!”


贾母喝住道:“琏儿,拿了去给他,叫他去罢。那也是穷极了的人,没法儿了,所以见我们家有这样事,他就想赚几个钱,也是有的。如今白白的花了钱,弄了这个东西,又叫咱们认出来了。


依着我,倒别难为他,把这块玉还他,说不是我们的,赏给他几两银子外头的人知道了,才肯有信儿就送来呢。要是难为了这一个人,就有真的,人家也不敢拿了来了。”


贾琏答应出去。那人还等着呢。半日不见人来,正在那里心里发虚,只见贾琏气忿忿走出来了。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第九十六回

瞒消息凤姐设奇谋

泄机关颦儿迷本性

话说贾琏拿了那块假玉忿忿走出,到了书房。

那个人看见贾琏的气色不好,心里先发了虚了,连忙站起来迎着。刚要说话,只见贾琏冷笑道:“好大胆!我把你这个混账东西!这里是什么地方儿,你敢来捣鬼!”回头便问:“小厮们呢?”


外头轰雷一般,几个小厮齐声答应。贾琏道:“取绳子去捆起他来!等老爷回来,回明了,把他送到衙门里去!”


众小厮又一齐答应:“预备着呢。”

嘴里虽如此,却不动身。那人先自吓的手足无措,见这般势派,知道难逃公道,只得跪下给贾琏碰头,口口声声只叫:“老太爷!别生气!是我一时穷极无奈,才想出这个没脸的营生来。那玉是我借钱做的,我也不敢要了,只得孝敬府里的哥儿玩罢。”


说毕,又连连磕头。贾琏啐道:“你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这府里稀罕你的那扔不了的浪东西!”


正闹着,只见赖大进来,陪着笑,向贾琏道:“二爷别生气了。靠他算个什么东西!饶了他,叫他滚出去罢。”


贾琏道:“实在可恶!”

赖大贾琏作好作歹,众人在外头都说道:“胡涂狗攮的!还不给爷和赖大爷磕头呢!快快的滚罢,还等窝心脚呢!”


那人赶忙磕了两个头,抱头鼠窜而去。

从此,街上闹动了:“贾宝玉弄出‘假宝玉’来。”

且说贾政那日拜客回来,众人因为灯节底下,恐怕贾政生气,已过去的事了,便也都不肯回。只因元妃的事忙碌了好些时,近日宝玉又病着,虽有旧例家宴,大家无兴,也无有可记之事。


到了正月十七日,王夫人正盼王子腾来京,只见凤姐进来回说:“今日二爷在外听得有人传说:我们家大老爷赶着进京,离城只二百多里地,在路上没了。太太听见了没有?”


王夫人吃惊道:“我没有听见,老爷昨晚也没有说起。到底在那里听见的?”


凤姐道:“说是在枢密张老爷家听见的。”

王夫人怔了半天,那眼泪早流下来了。因拭泪说道:“回来再叫琏儿索性打听明白了来告诉我。”


凤姐答应去了。

王夫人不免暗里落泪,悲女哭弟,又为宝玉耽忧。如此连三接二,都是不随意的事,那里搁得住。便有些心口疼痛起来。


又加贾琏打听明白了,来说道:“舅太爷是赶路劳乏,偶然感冒风寒。到了十里屯地方,延医调治,无奈这个地方没有名医,误用了药,一剂就死了。但不知家眷可到了那里没有。”


王夫人听了,一阵心酸,便心口疼得坐不住,叫彩云等扶了上炕,还扎挣着叫贾琏去回了贾政:“即速收拾行装,迎到那里,帮着料理完毕,即刻回来告诉我们,好叫你媳妇儿放心。”


贾琏不敢违拗,只得辞了贾政起身。

贾政早已知道,心里很不受用;又知宝玉失玉以后,神志昏愦,医药无效;又值王夫人心疼。


那年正值京察,工部将贾政保列一等,二月,吏部带领引见。皇上念贾政勤俭谨慎,即放了江西粮道。即日谢恩,已奏明起程日期。虽有众亲朋贺喜,贾政也无心应酬。只念家中人口不宁,又不敢耽延在家。


正在无计可施,只听见贾母那边叫请老爷,贾政即忙进去。看见王夫人带着病也在那里,便向贾母请了安。贾母叫他坐下,便说:“你不日就要赴任,我有多少话与你说,不知你听不听?”说着,掉下泪来。


贾政忙站起来,说道:“老太太有话,只管吩咐,儿子怎敢不遵命呢?”


贾母哽咽着说道:“我今年八十一岁的人了,你又要做外任去。偏有你大哥在家,你又不能告亲老。你这一去了,我所疼的只有宝玉,偏偏的又病得胡涂,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我昨日叫赖升媳妇出去,叫人给宝玉算算命,这先生算得好灵:说要娶了金命的人帮扶他,必要冲冲喜才好;不然,只怕保不住。我知道你不信那些话,所以叫你来商量。你的媳妇也在这里,你们两个也商量商量。还是要宝玉好呢?还是随他去呢?”


贾政陪笑说道:“老太太当初疼儿子这么疼的,难道做儿子的就不疼自己的儿子不成么?只为宝玉不上进,所以时常恨他,也不过是‘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老太太既要给他成家,这也是该当的,岂有逆着老太太不疼他的理?如今宝玉病着,儿子也是不放心。因老太太不叫他见我,所以儿子也不敢言语。我到底瞧瞧宝玉是个什么病。”


王夫人见贾政说着也有些眼圈儿红,知道心里是疼的,便叫袭人扶了宝玉来。宝玉见了他父亲,袭人叫他请安,他便请了个安。


贾政见他脸面很瘦,目光无神,大有疯傻之状,便叫人扶了进去,便想到:“自己也是望六的人了,如今又放外任,不知道几年回来。倘或这孩子果然不好,一则年老无嗣,虽说有孙子,到底隔了一层;二则老太太最疼的是宝玉,若有差错,可不是我的罪名更重了?”


瞧瞧王夫人一包眼泪,又想到他身上,复站起来说:“老太太这么大年纪,想法儿疼孙子,做儿子的还敢违拗?老太太主意该怎么便怎么就是了。但只姨太太那边,不知说明白了没有?”


王夫人便道:“姨太太是早应了的;只为蟠儿的事没有结案,所以这些时总没提起。”


贾政又道:这就是第一层的难处。他哥哥在监里,妹子怎么出嫁?况且贵妃的事虽不禁婚嫁,宝玉应照已出嫁的姐姐,有九个月的功服,此时也难娶亲。再者,我的起身日期已经奏明,不敢耽搁,这几天怎么办呢?”


贾母想了一想:“说的果然不错。若是等这几件事过去,他父亲又走了。倘或这病一天重似一天,怎么好?只可越些礼办了才好。”


想定主意,便说道:“你若给他办呢,我自然有个道理,包管都碍不着。姨太太那边,我和你媳妇亲自过去求他。蟠儿那里,我央蝌儿去告诉他,说是要救宝玉的命,诸事将就,自然应的。


若说服里娶亲,当真使不得;况且宝玉病着,也不可叫他成亲,不过是冲冲喜。我们两家愿意,孩子们又有‘金玉’的道理,婚是不用合的了,即挑了好日子,按着咱们家分儿过了礼。


赶着挑个娶亲日子,一概鼓乐不用,倒按宫里的样子,用十二对提灯,一乘八人轿子抬了来,照南边规矩拜了堂,一样坐床撒帐:可不是算娶了亲了么?宝丫头心地明白,是不用虑的。内中又有袭人,也还是个妥妥当当的孩子。


再有个明白人常劝他更好。他又和宝丫头合的来。再者:姨太太曾说宝丫头的‘金锁’也有个和尚说过,只等有玉的便是婚姻。焉知宝丫头过来,不因‘金锁’倒招出他那块玉来,也定不得。


从此,一天好似一天,岂不是大家的造化?这会子只要立刻收拾屋子,铺排起来。这屋子是要你派的。一概亲友不请,也不排筵席;待宝玉好了,过了功服,然后再摆席请人。这么着,都赶的上。你也看见了他们小两口儿的事,也好放心着去。”


贾政听了,原不愿意,只是贾母做主,不敢违命,勉强陪笑说道:“老太太想得极是,也很妥当。只是要吩咐家下众人,不许吵嚷得里外皆知,这要耽不是的。姨太太那边,只怕不肯;若是果真应了,也只好按着老太太的主意办去。”


贾母道:“姨太太那里有我呢,你去罢。”

贾政答应出来,心中好不自在。因赴任事多,部里领凭,亲友们荐人,种种应酬不绝,竟把宝玉的事听凭贾母交与王夫人凤姐儿了。


惟将荣禧堂后身王夫人内屋旁边一大跨所二十余间房屋指与宝玉,余者一概不管。贾母定了主意,叫人告诉他去,贾政只说很好。此是后话。


且说宝玉见过贾政,袭人扶回里间炕上。

因贾政在外,无人敢与宝玉说话,宝玉便昏昏沉沉的睡去。贾母与贾政所说的话,宝玉一句也没有听见。袭人等却静静儿的听得明白,头里虽也听得些风声,到底影响,只不见宝钗过来,却也有些信真。


今日听了这些话,心里方才水落归漕,倒也喜欢,心里想道:“果然上头的眼力不错!这才配的是。我也造化!若他来了,我可以卸了好些担子。但是这一位的心里只有一个林姑娘。幸亏他没有听见,若知道了,又不知要闹到什么分儿了!”


袭人想到这里,转喜为悲,心想:

“这件事怎么好?老太太、太太那里知道他们心里的事?一时高兴,说给他知道,原想要他病好。若是他还像头里的心,初见林姑娘,便要摔玉砸玉;况且那年夏天在园里,把我当作林姑娘,说了好些私心话。


后来因为紫鹃说了句玩话儿,便哭得死去活来。若是如今和他说要娶宝姑娘,竟把林姑娘撂开,除非是他人事不知还可,倘或明白些,只怕不但不能冲喜,竟是催命了!我再不把话说明,那不是一害三个人了么?”


袭人想定主意,待等贾政出去,叫秋纹照看着宝玉,便从里间出来,走到王夫人身旁,悄悄的请了王夫人到贾母后身屋里去说话。贾母只道是宝玉有话,也不理会,还在那里打算怎么过礼,怎么娶亲。


那袭人同了王夫人到了后间,便跪下哭了。王夫人不知何意,把手拉着他说:“好端端的,这是怎么说?有什么委屈,起来说。”


袭人道:“这话奴才是不该说的,这会子,因为没有法儿了!”


王夫人道:“你慢慢的说。”

袭人道:“宝玉的亲事,老太太、太太已定了宝姑娘了,自然是极好的一件事。只是奴才想着,太太看去,宝玉和宝姑娘好,还是和林姑娘好呢?”


王夫人道:“他两个因从小儿在一处,所以宝玉和林姑娘又好些。”


袭人道:“不是好些。”

便将宝玉素与黛玉这些光景一一的说了,还说:“这些事都是太太亲眼见的,独是夏天的话,我从没敢和别人说。”


王夫人拉着袭人道:“我看外面儿已瞧出几分来了,你今儿一说,更加是了。但是刚才老爷说的话,想必都听见了,你看他的神情儿怎么样?”


袭人道:“如今宝玉若有人和他说话他就笑,没人和他说话他就睡,所以头里的话却倒没听见。”


王夫人道:“倒是这件事叫人怎么样呢!”

袭人道:“奴才说是说了,还得太太告诉老太太,想个万全的主意才好。”


王夫人便道:“既这么着,你去干你的。这时候满屋子的人,暂且不用提起。等我瞅空儿回明老太太,再作道理。”说着,仍到贾母跟前。


贾母正在那里和凤姐儿商议,见王夫人进来,便问道:“袭人丫头说什么,这么鬼鬼祟祟的?”


王夫人趁问,便将宝玉的心事细细回明贾母。贾母听了,半日没言语。王夫人和凤姐也都不再说了。只见贾母叹道:“别的事,都好说。林丫头倒没有什么。若宝玉真是这样,这可叫人作了难了!”


只见凤姐想了一想,因说道:“难倒不难。只是我想了个主意,不知姑妈肯不肯。”


王夫人道:“你有主意,只管说给老太太听,大家娘儿们商量着办罢了。”


凤姐道:“依我想,这件事,只有一个‘掉包儿’的法子。”


贾母道:“怎么‘掉包儿’?”

凤姐道:“如今不管宝兄弟明白不明白,大家吵嚷起来,说是老爷做主,将林姑娘配了他了,瞧他的神情儿怎么样。要是他全不管,这个包儿也就不用掉了;若是他有些喜欢的意思,这事却要大费周折呢!”


王夫人道:“就算他喜欢,你怎么样办法呢?”

凤姐走到王夫人耳边,如此这般的说了一遍。王夫人点了几点头儿,笑了一笑,说道:“也罢了。”


贾母便问道:“你们娘儿两个捣鬼,到底告诉我是怎么着呀。”


凤姐恐贾母不懂,露泄机关,便也向耳边轻轻告诉了一遍。贾母果真一时不懂。凤姐笑着又说了几句。贾母笑道:“这么着也好,可就只忒苦了宝丫头了。倘或吵嚷出来,林丫头又怎么样呢?”


凤姐道:“这个话,原只说给宝玉听,外头一概不许提起,有谁知道呢?”


正说间,丫头传进话来,说:“琏二爷回来了。”

王夫人恐贾母问及,使个眼色与凤姐。凤姐便出来迎着贾琏,努了个嘴儿,同到王夫人屋里等着去了。一会儿,王夫人进来,已见凤姐哭的两眼通红。


贾琏请了安,将到十里屯料理王子腾的丧事的话说了一遍,便说:“有恩旨赏了内阁的职衔,谥了文勤公,命本家扶柩回籍,着沿途地方官员照料。昨日起身,连家眷回南去了。舅太太叫我回来请安问好。


说:‘如今想不到不能进京,有多少话不能说。听见我大舅子要进京,若是路上遇见了,便叫他来到咱们这里细细的说。’”


王夫人听毕,其悲痛自不必言。凤姐劝慰了一番,说:“请太太略歇一歇,晚上来,再商量宝玉的事罢。”说毕,同了贾琏回到自己房中,告诉了贾琏,叫他派人收拾新房。不提。


一日,黛玉早饭后,带着紫鹃到贾母这边来,一则请安,二则也为自己散散闷。出了潇湘馆,走了几步,忽然想起忘了手绢子来,因叫紫鹃回去取来,自己却慢慢的走着等他。


刚走到沁芳桥那边山石背后,当日同宝玉葬花之处,忽听一个人呜呜咽咽在那里哭。黛玉煞住脚听时,又听不出是谁的声音,也听不出哭的叨叨的是些什么话,心里甚是疑惑,便慢慢走去。


及到了跟前,却见一个浓眉大眼的丫头在那里哭呢。黛玉未见他时,还只疑府里这些大丫头有什么说不出的心事,所以来这里发泄发泄。及至见了这个丫头,却又好笑,因想到:“这种蠢货,有什么情种!自然是那屋里作粗活的丫头,受了大女孩子的气了。”


细瞧了一瞧,却不认得。

那丫头见黛玉来了,便也不敢再哭,站起来拭眼泪。黛玉问道:“你好好的为什么在这里伤心?”


那丫头听了这话,又流泪道:“林姑娘!你评评这个理。他们说话,我又不知道,我就说错了一句话,我姐姐也不犯就打我呀!”


黛玉听了,不懂他说的是什么,因笑问道:“你姐姐是那一个?”


那丫头道:“就是珍珠姐姐。”

黛玉听了,才知他是贾母屋里的。因又问:“你叫什么?”


那丫头道:“我叫傻大姐儿。”

黛玉笑了一笑,又问:“你姐姐为什么打你?你说错了什么话了?”


那丫头道:“为什么呢?就是为我们宝二爷娶宝姑娘的事情。”


黛玉听了这句话,如同一个疾雷,心头乱跳。略定了定神,便叫这丫头:“你跟了我这里来。”


那丫头跟着黛玉到那畸角儿上葬桃花的去处。那里背静,黛玉因问道:“宝二爷娶宝姑娘,他为什么打你呢?”


傻大姐道:“我们老太太和太太、二奶奶商量了,因为我们老爷要起身,说:就赶着往姨太太商量,把宝姑娘娶过来罢。头一宗,给宝二爷冲什么喜;第二宗……”说到这里,又瞅着黛玉笑了一笑,才说道:“赶着办了,还要给林姑娘说婆婆家呢。”


黛玉已经听呆了。这丫头只管说道:

“我又不知道他们怎么商量的,不叫人吵嚷,怕宝姑娘听见害臊。我白和宝二爷屋里的袭人姐姐说了一句:‘咱们明儿更热闹了,又是宝姑娘,又是宝二奶奶,这可怎么叫呢?’


林姑娘,你说我这话害着珍珠姐姐什么了吗?他走过来就打了我一个嘴巴,说我混说,不遵上头的话,要撵出我去!我知道上头为什么不叫言语呢!你们又没告诉我,就打我!”说着,又哭起来。


那黛玉此时心里,竟是油儿、酱儿、糖儿、醋儿倒在一处的一般,甜、苦、酸、咸,竟说不上什么味儿来了。停了一会儿,颤巍巍的说道:“你别混说了。你再混说,叫人听见,又要打你了。你去罢。”


说着,自己转身要回潇湘馆去。

那身子竟有千百斤重的,两只脚却像踩着棉花一般,早已软了。只得一步一步慢慢的走将来。走了半天,还没到沁芳桥畔。原来脚下软了,走的慢,且又迷迷痴痴,信着脚儿从那边绕过来,更添了两箭地的路。


这时刚到沁芳桥畔,却又不知不觉的顺着堤往回里走起来。紫鹃取了绢子来,不见黛玉。正在那里看时,只见黛玉颜色雪白,身子晃晃荡荡的,眼睛也直直的,在那里东转西转。


又见一个丫头往前头走了,离的远,也看不出是那一个来。心中惊疑不定,只得赶过来,轻轻的问道:“姑娘,怎么又回去?是要往那里去?”


黛玉也只模糊听见,随口应道:“我问问宝玉去。”


紫鹃听了,摸不着头脑,只得搀着他到贾母这边来。黛玉走到贾母门口,心里似觉明晰,回头看见紫鹃搀着自己,便站住了,问道:“你作什么来的?”


紫鹃陪笑道:“我找了绢子来了。头里见姑娘在桥那边呢,我赶着过去问姑娘,姑娘没理会。”


黛玉笑道:“我打量你来瞧宝二爷来了呢,不然,怎么往这里走呢?”


紫鹃见他心里迷惑,便知黛玉必是听见那丫头什么话来,惟有点头微笑而已。只是心里怕他见了宝玉,那一个已经是疯疯傻傻,这一个又这样恍恍惚惚。一时说出些不大体统的话来,那时如何是好?


心里虽如此想,却也不敢违拗,只得搀他进去。那黛玉却又奇怪,这时不是先前那样软了,也不用紫鹃打帘子,自己掀起帘子进来。


却是寂然无声,因贾母在屋里歇中觉,丫头们也有脱滑儿玩去的,也有打盹的,也有在那里伺候老太太的。倒是袭人听见帘子响,从屋里出来一看,见是黛玉,便让道:“姑娘,屋里坐罢。”


黛玉笑着道:“宝二爷在家么?”

袭人不知底里,刚要答言,只见紫鹃在黛玉身后和他努嘴儿,指着黛玉,又摇摇手儿。袭人不解何意,也不敢言语。


黛玉却也不理会,自己走进房来。看见宝玉在那里坐着,也不起来让坐,只瞅着嘻嘻的傻笑。黛玉自己坐下,却也瞅着宝玉笑。两个人也不问好,也不说话,也无推让,只管对着脸傻笑起来。


袭人看见这番光景,心里大不得主意,只是没法儿。忽然听着黛玉说道:“宝玉,你为什么病了?”


宝玉笑道:“我为林姑娘病了。”

袭人紫鹃两个吓得面目改色,连忙用言语来岔。两个却又不答言,仍旧傻笑起来。袭人见了这样,知道黛玉此时心中迷惑和宝玉一样,因悄和紫鹃说道:“姑娘才好了,我叫秋纹妹妹同着你搀回姑娘,歇歇去罢。”


因回头向秋纹道:“你和紫鹃姐姐送林姑娘去罢,你可别混说话。”


秋纹笑着,也不言语,便来同着紫鹃搀起黛玉。那黛玉也就站起来,瞅着宝玉只管笑,只管点头儿。紫鹃又催道:“姑娘,回家去歇歇罢。”


黛玉道:“可不是?我这就是回去的时候儿了。”说着,便回身笑着出来了,仍旧不用丫头们搀扶,自己却走得比往常飞快。


紫鹃秋纹后面赶忙跟着走。

黛玉出了贾母院门只管一直走去,紫鹃连忙搀住叫道:“姑娘,往这里来。”


黛玉仍是笑着,随了往潇湘馆来。离门口不远,紫鹃道:“阿弥陀佛!可到了家了!”只这一句话没说完,只见黛玉身子往前一栽,哇的一声,一口血直吐出来。未知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十七回

林黛玉焚稿断痴情

薛宝钗出闺成大礼

话说黛玉到潇湘馆门口,紫鹃说了一句话,更动了心,一时吐出血来,几乎晕倒,亏了紫鹃还同着秋纹两个人搀扶着黛玉到屋里来。那时秋纹去后,紫鹃雪雁守着,见他渐渐苏醒过来,问紫鹃道:“你们守着哭什么?”


紫鹃见他说话明白,倒放了心了,因说:“姑娘刚才打老太太那边回来,身上觉着不大好,吓的我们没了主意,所以哭了。”


黛玉笑道:“我那里就能够死呢!”

这一句话没完,又喘成一处。

原来黛玉因今日听得宝玉宝钗的事情,这本是他数年的心病,一时急怒,所以迷惑了本性。及至回来吐了这一口血,心中却渐渐的明白过来,把头里的事一字也不记得。这会子见紫鹃哭了,方模糊想起傻大姐的话来。


此时反不伤心,惟求速死,以完此债。

这里紫鹃雪雁只得守着,想要告诉人去,怕又像上回招的凤姐说他们失惊打怪。那知秋纹回去,神色慌张,正值贾母睡起中觉来,看见这般光景,便问:“怎么了?”


秋纹吓的连忙把刚才的事回了一遍。

贾母大惊,说:“这还了得!”

连忙着人叫了王夫人凤姐过来,告诉了他婆媳两个。凤姐道:“我都嘱咐了,这是什么人走了风了呢?这不更是一件难事了吗!”


贾母道:“且别管那些,先瞧瞧去是怎么样了。”说着,便起身带着王夫人凤姐等过来看视。见黛玉颜色如雪,并无一点血色,神气昏沉,气息微细,半日又咳嗽了一阵,丫头递了痰盂,吐出都是痰中带血的,大家都慌了。


只见黛玉微微睁眼,看见贾母在他旁边,便喘吁吁的说道:“老太太!你白疼了我了!”


贾母一闻此言,十分难受,便道:“好孩子,你养着罢!不怕的!”


黛玉微微一笑,把眼又闭上了。

外面丫头进来回凤姐道:“大夫来了。”

于是大家略避。王大夫同着贾琏进来,诊了脉,说道:“尚不妨事。这是郁气伤肝,肝不藏血,所以神气不定。如今要用敛阴止血的药,方可望好。”


王大夫说完,同着贾链出去开方取药去了。

贾母看黛玉神气不好,便出来告诉凤姐等道:“我看这孩子的病,不是我咒他,只怕难好!你们也该替他预备预备,冲一冲,或者好了,岂不是大家省心?就是怎么样,也不至临时忙乱。咱们家里这两天正有事呢。”


凤姐儿答应了。

贾母又问了紫鹃一回,到底不知是那个说的。贾母心里只是纳闷,因说:“孩子们从小儿在一处儿玩,好些是有的。如今大了,懂的人事,就该要分别些才是做女孩儿的本分,我才心里疼他。若是他心里有别的想头,成了什么人了呢!我可是白疼了他了!你们说了,我倒有些不放心。”


因回到房中,又叫袭人来问,袭人仍将前日回过王夫人的话并方才黛玉的光景述了一遍。


贾母道:“我方才看他却还不至胡涂。这个理我就不明白了。咱们这种人家,别的事自然没有的,这心病也是断断有不得的!林丫头若不是这个病呢,我凭着花多少钱都使得;就是这个病,不但治不好,我也没心肠了!”


凤姐道:“林妹妹的事,老太太倒不必张罗,横竖有他二哥哥天天同着大夫瞧,倒是姑妈那边的事要紧。今儿早起,听见说,房子不差什么,就妥当了。


竟是老太太、太太到姑妈那边去,我也跟了去商量商量。就只一件:姑妈家里有宝妹妹在那里,难以说话,不如索性请姑妈晚上过来,咱们一夜都说结了,就好办了。”


贾母王夫人都道:“你说的是。今儿晚了,明儿饭后,咱们娘儿们就过去。”说着,贾母用了晚饭,凤姐同王夫人各自归房。不提。(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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