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西兰机场一个穿制服的女人让我跟她走，走到头，指着靠墙的长凳子：坐那儿吧，海关官员一会儿过来。看到凳子的同时，我看到墙上的大字：“Crime Zone ”，血红。这是进机场的“犯法区”了，还好，有凳子坐，对我也和气，没有厉声呵斥蹲下。我木木坐下，不是吓呆了，是乏呆了。
太累了——我当时正在澳洲旅游，凌晨6点的航班，从澳大利亚的墨尔本飞往新西兰，从住处到墨尔本机场50分钟，深夜街上静悄悄的时候，4点钟出门只能早不能晚。凌晨2点半起床，我也许只睡了个把小时，或者似睡非睡，根本没有进入恢复阶段。在这之前的四五天中，每天也是大概五个小时的睡眠，连日奔波，师老兵疲一触即溃，这似睡非睡的个把小时是封穴一击，把我打得呆若木鸡。
且说我昏头胀脑飞四个多小时从墨尔本抵达奥克兰，出关走“Smart Gate”。这个好，无人把守，正不想说话，把护照放机器上，手指触屏回答问题，拿上它吐出的通行证走人。还剩检查行李最后一关，先生的室友已经等在出口外准备请我们吃饭。走到闸门，穿制服的人戒备森严，如临大敌。夸张的大牌子和标语上写的是：“最后的机会！”“扔了，还是受罚？” 我扫了一眼标语牌子，把手袋放上检查带，昂首走过闸门，民不惧死，奈何以死惧之。这是胡说，应该是心中坦荡，没有戚戚之忧。走过去等手袋过关，一个穿制服的人问：这是谁的袋子？我上前认领。他说需要打开检查。查吧。他从袋子里拿出一个芒果，这样，我被带进“犯法区”，那个芒果，被我彻底忘了。
临出门前，我看到桌上有个芒果，随手放进手袋里。半夜三更起床的胃口像挑食的孩子，哄着也只喝几口水，途中我一定需要水果。
怎么把这个芒果忘了？呆若木鸡了呗。我坐在凳子上等海关官员，不急不行，醒醒，“犯法区”了，好不好。一会儿见了海关官员，我应该强打精神，顾盼相迎，还是黯然低回，痛心疾首？不知道这次芒果的事儿有多大，看那磨刀霍霍的阵势，怕是要引颈待斩了，什么表情都无济于事。浑浑噩噩胡思乱想，20分钟后，海关官员终于开门出来，两米多高的个子，花白头发，有些刚忙完其他事的匆忙，倒是比迈着四方步的大摇大摆少了衙气。他带我们到旁边的柜台前，把胳膊放柜台上，上身半伏问我：这芒果是在你手袋里发现的？明知故问，但我知道那是程序，他必须听到我承认。这样伏在柜台上的讯问好像不很正规，不正规好，不那么吓人。
你们来新西兰做什么，准备呆多久？旅游，大约10天。他让我们拿出护照，敲进电脑检查，回来还是伏在柜台上：告诉我，为什么把这个芒果带进来，你在飞机上应该得到资料，新西兰禁止肉，蛋，水果，蔬菜等生物食品进关。还有，你没有看见那边的大牌子和标语吗？我老老实实回答：我知道新西兰的规定，我把这个芒果忘了。凌晨2点钟起床赶飞机，没有吃任何事物，我准备在途中吃了它，但是忘了，我不是有意把它带进新西兰。他重复我的话：你忘了？一边打量我，我面无表情。我相信你的话，他说，但这事非同小可，不是小题大做，几年前有人从澳大利亚带进来一只携病菌的橘子，害得新西兰政府花费了上千万新元，所以我们三令五申，严加管制。他说着拿出一纸公文：我们必须按规定处理，这上边有四种方案，你可以任选一种，好好读读，想好后告诉我。
他留下那纸公文，转身走进门里，我看着他身后关上的铁门，有些泄气，到底要被砍一刀了，他们擅长穿越于冰火两重天，在和颜悦色的热与照章办事的冷之间游刃有余。我和先生回到凳子上看公文，第一，交400 新币罚款完事。第二，两周内交上400新币罚款，网上付也好，打电话交也行，接受邮寄支票，不拒绝亲自送钱。第三，提出申诉，两周后开庭。第四，不交钱，也不申诉，等新西兰高等法院的裁决。看了两遍，第三条首先出局，没有二周时间上法庭。第二条也是多此一举，既然痛，长痛不如短痛，干脆现在交给他400大洋，有敢于忘记的豪气，就应该有敢于承担的勇气，省得在以后的旅途中被这段不了公案冷不丁蜇一下，怪不和谐的。
他从门里出来，把我们叫到柜台前，还是那个姿势，胳膊放柜台，上身半伏：看明白了吧，选哪条？我说：第一条，交罚款。很好，他认真地说，这是你自己的选择，我没有告诉你选哪个，你有选择其中任何一条的权利。他好像在强调“任何一条”，我和先生对视一眼，突然有些顿悟。问他：如果我选第四条，高等法院最坏的判决是什么？400新币罚款，他认真地回答。当年陈胜吴广没有选择，“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逃跑、造反都是死，干脆反了，我这明明有生机，干嘛当场就义，真是呆了。于是对他说：我改变主意，选第四条。很好，他说，你有权选任何一条，这是你自己的选择，他重复一遍刚才的话。又说：签个字，你们可以走了。好喜欢他这样办差，认真。转身走出“犯法区”，室友迎上来：怎么回事，人早走完了。
秋去冬来，没有见到来自南半球的罚款通知。春也走，夏又至，我差不多把新西兰高等法院的裁决忘了。偶尔腹念：大概是免罚了，虽然裁决权在最高法院，有没有一种可能，那个经验丰富的海关官员，看在我良民和态度诚恳的分上，有意无意以教育为主呢？我给自己总结：出门旅游遇到这种事，要冷静诚实，陈明原委，有错认错。更重要的是，接受教训，面对法规条文时，不论巨细，不能呆头呆脑犯糊涂。
中国海关打老虎，目光常放在名贵东西上，回美国截然不同，飞机还在天上，就让你填表，有没有带水果，有没有带蔬菜，有没有带肉类，没完没了，打破砂锅问到底。如果有，入海关时必须交给山姆大叔，秘而不宣很难蒙混过关，除了安检带扫描，还有狗鼻子追踪。有一次在洛杉矶机场，我看到一个中国大妈掏出一只一尺多长的烤乳猪，旁边狼狗的舌头伸出半尺长。澳大利亚也不含糊，这不准带，那不准带，斤斤计较，以后要记住进机场前要把水果小点统统扔进垃圾桶里，无论多么恋恋都得割舍。
本文刊于2017年9月9日《文汇报 笔会》
原题《经历“犯法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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