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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加莎克里斯蒂:幽梦影

约翰·塞格瑞夫的家族从上世纪末起就渐渐没落起来。他家从伊丽莎白时代起就是地主,但如今他们的地产都已变卖了。大家都希望至少有个儿子能学会一项有益之技——赚钱。


只是这讽刺的宿命却无意中选中了约翰!

他有着出奇敏感的唇线和细长的黯蓝色眼睛,使人想起精灵或是森林里那些狂野的牧神。可他居然成了财政祭坛上一个不相宜的牺牲。他所爱的是泥土的芬芳,嘴唇上沾染的海盐气息,头顶上自由的苍穹。


而现在他要向这一切辞别了。

18岁时他成了一家大商行里的低级书记。7年之后他仍然是个书记,长了些资历,但各方面的地位并没有提高多少。他天生缺乏出人头地的本领。虽然上班准时,工作勤勉,兢兢业业,他总也只是个书记而已。


但他原本可能成为——什么呢?

他自己也回答不上来。然而他一直坚信生活在别处;总有个什么地方能让他实现自我。他有能力,有迅捷的想象力,有他辛苦工作的同行难得一瞥的东西。他们都喜欢他。他颇受人欢迎,因为他有一股无忧无虑的气度。


而他们从未体会到,正是这种气度隔断了通向他与众人真正亲厚的大门。那个梦完全是突如其来,并非多年来幼稚狂想的产物。在那个仲夏夜,或者说是凌晨,他醒了过来,兴奋得浑身灼热,竭力想要挽留住这不可捉摸的幻景。


而它也正像所有的美梦一样,企图从他指间逃离。他拼命地抓紧着它。它不能走——不能——他必须记住那座庄园。


原来就是它!他非常熟识的地方。

那是一栋真正的庄园,还是一枕黄粱?

他不记得了——但是没错,他绝对熟悉那里——非常熟悉。晨曦的淡灰微光偷偷溜进了房间。一切都静得出奇。清晨4点30分,伦敦,疲倦的伦敦正享受着一瞬难得的平宁安静。


约翰·塞格瑞静静躺着,梦的喜悦,精奇与美妙紧紧包围着他。他居然把它给记住了,还是挺聪明的嘛!梦总是在半睡半醒时飞快的溜走,不论人们如何笨拙地试图挽留。可他的动作更快,他在梦飞掠过时抓住了它。


这实在是个非凡的梦!那栋庄园还有——他的思绪猛然一收:现下回想起来,他只记得那栋庄园本身了。他忽然带着三分沮丧想起,那其实是所陌生的庄园。以前他根本没梦见过。


那是一所高岗上的白色庄园,周围绿树成阴,远处青山环绕。但它的出众魅力并不被环境左右(这正是梦之巅峰),因为它是那么美,离奇的美。重新想起庄园的奇丽,他脉搏的跳动都加速了。


当然这只是它的外观,因为他没能进去。

这一点毫无疑问——绝对不容置疑。他邋遢的起居室兼卧室在晨光中渐渐明晰起来,而他也体会到了梦之幻灭。也许这梦根本没有那么奇妙——或者那奇妙的,诠释的部分已经逃离了他的掌控,正嘲笑着他的无能?


高岗上的白色庄园——没什么激动人心的,不是吗?回想起来,房子倒是挺大的,有不少窗户,百叶窗都是放下的。不是因为主人不在(他很确信),而是由于天色未明,还没人起床。


他然后嘲笑起自己荒谬的空想来,又记起了当晚和维特曼先生约了吃晚餐。


美琪·维特曼是鲁道夫·维特曼的独生女儿,惯常是要什么有什么的。一天在她父亲的办公室逗留时,约翰·塞格瑞正好送她父亲要的信函过来。当他离开时,她就向父亲问起。维特曼先生倒是乐于提供消息。


'爱德华·塞格瑞的子嗣。挺不错的老家族,不过已经老掉牙了,走到末路喽。这个小子不会有什么大出息啦。我倒是挺喜欢他的,可他不是出人头地的料。没有干劲。'


美琪倒觉得有没有干劲无关紧要。

她父亲在乎这个,她可不在乎。总之,两个礼拜后她劝动了父亲,请约翰·塞格瑞来吃晚餐。随便的家宴,没几个人:她自己和父亲,约翰·塞格瑞,还有一个同住的女友。


那个女孩自然要取笑她两句:

'只等你爸同意了,是吧,美琪?待会父亲大人就会安排得妥妥当当的,货帐两清,打好包裹从城里带回来给他的宝贝乖女儿了!'


'艾丽格!你也太过分了。'

艾丽格·卡尔笑了起来。

'美琪你呀,总是非要万事称心不可。我喜欢那顶帽子——我就要定了!挑帽子如此,挑丈夫何尝不能如此?'


'别胡说了。我都没跟他说过几句话呢。'

'是还没有。不过你都打定主意了吧!'那个女孩说道,'他有哪里好了,美琪?'


'我不知道。'美琪·维特曼迟疑地说,'他——与众不同。'


'与众不同?'

'是的。我说不好。他是挺英俊的,你知道,感觉很奇特。也不是因为那个。他就像眼里没你这个人似的。说真的,我怀疑那天在爸爸办公室他都没瞥过我一眼。'


艾丽格大声笑道:'老把戏了。我说,这小伙子还挺狡猾的嘛。'


'艾丽格,你讨厌!'

'打起精神来吧,亲爱的!父亲大人会给小美琪买下那头小羊羔的。'


'我可不想像那个样子。'

'得要纯洁真挚的爱情,是吧?'

'他难道就不会爱上我么?'

'肯定会啦。我想他会的。'

艾丽格一面笑着,一面扫视着对方。美琪·维特曼是个矮个子,偏于丰盈。黑色短发,漾着精巧的波纹,时髦的妆容更衬出天生的好肤色。她的嘴唇和牙齿也生得很好,细细的黑眼睛闪着光彩,下颚略圆,穿着又得体漂亮。


'是。'艾丽格打量完了,说道,'毫无疑问他会的。整体效果好极了,美琪。'


她的朋友怀疑地看着她。

'我是认真的,'艾丽格说,'真的,名誉担保。不过试想一下,就事论事,假如他没有呢?我是说,如果他没爱上你。假如他的感情很诚挚,可却是纯友谊的。那怎么办?'


'可能我熟悉他之后就一点也不喜欢他了呢。'


'一点不错。不过你也有可能非常喜欢他呢。那样的话——'


美琪耸耸肩膀道:

'恐怕我会太骄傲,太矜持——'

艾丽格打断了她。

'骄傲用来掩盖感情倒是十分合适,抑制感情就不行了。'


'哦,'美琪脸红了,'我想我这么说可以吧:我可是个很不错的结婚对象。我是说,从他的角度看,我是爸的女儿,爸的身份这些之类的。'


'可以提供合伙人的地位作为嫁妆啦什么的。'艾丽格说道,'是了,美琪,你是你爸的女儿,挺好。我高兴极了。我实在喜欢你这样的朋友,该是什么就是什么。'


她轻微的讥嘲口吻让美琪不安起来。

'你太可恶啦,艾丽格。'

'可恶但刺激嘛,亲爱的。这也是你让我呆这的原因了。我对历史很感兴趣,你知道,我一直都在奇怪,为什么在宫廷里人们允许而且鼓励小丑弄臣的存在。现在我自己也成了宫廷小丑,就明白过来啦。


这个角色挺不错的,你知道,我也该做点事情啊。可我这个人呢,就像个小说女主角一样,自尊骄傲而又不名一文,出身高贵,可没好好受教育。'你会做什么呢,小丫头?上帝方知。'她道。


像那种可怜的穷亲戚,愿意做些零活,也肯'帮着照料某某亲爱的远房亲戚'的那些女孩子,我是看不惯的。没人需要她——除了那些雇不起佣人的。而且他们简直把她当苦囚犯看待。


'所以我就成了宫廷小丑啦。傲慢无礼,言语刻薄实在,不时说两句俏皮的妙语(当然不能太多,免得我得都付诸实践),骨子里呢,有着对人性精明深刻的认识。人们很喜欢听到别人说自己其实有多讨厌呢。


要不然他们成群结伙的去听人说教干嘛呢?我干得挺好,邀请我的多得很。我完全可以靠朋友生活而且泰然自若。我还时时注意,决不表露一分半点感激之情。'


'没人跟你这样的,艾丽格。你一点也不留意自己的言语。'


'那你可就错了。我留意得很。我的话都是仔细考虑过的,看起来直言不讳,其实是字斟句酌。我可小心留神啦,这可是我一辈子的活计。'


'为什么不结婚呢?我知道有好多人像你求婚呢。'


艾丽格脸色一变:'我不能结婚。

'因为——'美琪说了半句,看着朋友。

她略点点头。楼梯上传来一阵脚步声。管家打开门,通报道:'塞格瑞先生。'


约翰走了进来,没什么大兴致。

他想不通为什么老头子会请他。他能出去早就出去了。这富丽堂皇的装饰,柔软的地毯,整个房子都让他情绪低落。一个女孩走上前来和他握手。他依稀记得那天在她父亲办公室见过的。


'你好,塞格瑞先生。我来介绍,塞格瑞先生——卡尔小姐。'然后他清醒了。


她是谁?从哪里来?她身边飘动的火焰色的绸缎,她希腊式的头顶上微小的翅膀——她如昙花一现般瞬时即逝的存在,在阴暗的背景中虚渺地凸显出来。鲁道夫·维特曼走了进来,宽阔发光的衬衣簌簌作响。他们正式下去用餐。


艾丽格·卡尔在和主人说话,约翰·塞格瑞只好和美琪交谈。可他全身心都在另一边的这个女孩身上。她非常能给人留下印象。他觉得她的举动都是深思熟虑的,不太自然。


但她内里有其他的东西。就像闪动的火苗,忽隐忽现的,反复多变,就像古时将人引进沼泽的磷火。


终于他有机会和她说话了。

美琪正在给她爸爸带个当天碰见的朋友的口信。机会来了,可他却张口结舌。他默默地用眼神向她恳求。


'晚宴上的话题。'她轻轻松松地说道,'我们是从戏剧说起呢,还是从无数其他的开头'你喜不喜欢——'说起呢?'


约翰笑起来。'如果我们都喜欢狗,都不喜欢沙皮猫,那就算是两人间的'纽带'啦?'


'正是如此。'艾丽格严肃地说。

'我觉得用一问一答开头可不怎么好。'

'可那样人人都有得话说了。'

'知道规则总是有用的——以便违反。'

约翰笑着对她说:'那我的理解是,你我该放任自己的奇思怪想啦?哪怕显露的才赋接近于疯狂?'


女孩的手毫无防备地剧烈一震,把一个玻璃杯扫下了桌面。杯子跌碎了,叮咚作响。美琪和她父亲停止了谈话。


'对不起,维特曼先生,我把杯子摔碎了。'

'亲爱的艾丽格,没有关系。没有关系。'

约翰·塞格瑞压低声音飞快地说:

'杯子碎了。这不是好兆头。我希望——希望没发生这回事。'


'别担心。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汝如何带来厄运?此地已是厄运之巢。''她又转过头去和维特曼先生说话。


约翰重新和美琪交谈起来,努力想那句话的出处。最后总算想起来了。那是《女武神》里的齐格琳德在齐格蒙德准备离去时说的话。


此处Sigmund疑为Siegmund。

DieWalküre即瓦格纳的歌剧《女武神》,《女武神》是四联剧《尼伯龙根指环》的第二部,作于1854—1856年,三幕。Siegmund与Sieglinde为剧中的一对孪生兄妹。两兄妹在族群斗争中失散,Sieglinde被俘,被迫嫁给Hunding为妻。


第一幕为《莱茵的黄金》:雷雨中,Siegmund被敌追杀,逃入人家,巧遇Sieglinde,两人相互吸引。Siegmund要唯恐连累了她,提出离开。Sieglinde的回答即为此句台词。


Hunding回来,认出Siegmund为其仇敌,但待以客礼,允其过夜,约定天明决斗。我找到的一种翻译是,“且慢!你是不会再把愁苦带来的,这里一直是在愁苦中的啊!”


他想:'她的意思是——?'

但是美琪已经在问他对时下轻歌舞剧的看法。一会儿他就自承喜欢音乐。


'吃完饭,'美琪说道,'让艾丽格给我们弹。'

他们上楼去了客厅。私下里维特曼觉得这风气可恨得很。他喜欢递酒和敬烟时的凝重气氛。不过今晚就算了。他简直不知道和年轻的塞格瑞说什么好。美琪就是有这些个怪念头。


他长得又不怎么好看——不算真正的好看——而且他也完全不算有趣。美琪叫艾丽格·卡尔弹琴时他很高兴,这样这晚上总算容易捱过些。那个小蠢货连桥牌都不会玩。


艾丽格弹得很好,不过没有专业演奏者那种自信把握的手感。她弹了点现代音乐,又来了几段德彪西和施特劳斯,一点斯克里亚宾。然后她弹起了贝多芬《悲怆》的第一乐章。


这首曲子带着不尽的悲怨,流年一般无涯的哀伤,但是自始至终呼吸着不屈的灵魂。庄重的永恒的愁楚里,有着劫数的征服者的绵绵韵律。一曲将尽,她的动作颤动起来,手指拂出一段嘈乱乐音,嘎然而止。


她看向美琪,用嘲弄的口气说道:'你看到了,'她说,'他们不让。'


然后,没等人对她隐言的回答,她猛地奏起了一段萦人心怀的旋律。那是一曲奇异的和弦,微妙的格律,和塞格瑞从前听过的句子大相径庭。


它精致得就像鸟羽的飞动,盘旋,翱翔——突然,毫无征兆的,它变作了一长列毫不调和的刺耳音符。然后艾丽格笑着从钢琴边站了起来。尽管笑着,她看起来心神不安而恐慌。


她在美琪身边坐了下来。约翰听见后者对她低声说:'你不应该这样。你实在不应该这样。'


'最后那个是什么曲子?'约翰热切的问道。

'那是我自己的作的。'

她简短尖锐的说。维特曼改了话题。

当晚约翰·塞格瑞又梦见了那座庄园。

约翰不太愉快。他觉得生活前所未有的厌烦。迄今为止他都耐心的接受了生活的安排——他把它看作不愉快的必需,但它没法深切地影响到他内心的自由。可如今一切都变了。外部和内心世界融成了一片。


他并没想对自己掩饰这变化的原因。他对艾丽格·卡尔一见钟情了。他该怎么办呢?那天晚上他太迷惑了,没做任何计划。他甚至都没再试着去找她。


可不久后,美琪·维特曼邀请他去她父亲乡下的宅子,他很殷切地去了,可是失望的是,艾丽格不在那里。他试探着对美琪提过一次,她告诉他艾丽格去苏格兰拜访人家了。他也就把这事搁下了。


他很想再谈谈艾丽格的事,可是话好像卡在喉咙里,不知怎么开口。那个周末美琪觉得他很奇怪。他看起来就像没发觉——呃,那么显然的事情。她是个手段直接的女人,可直接对约翰来说是白搭。


他觉得她很和善友好,可是有点强烈过分了。

可命运到底比美琪更有力。注定约翰又要见到艾丽格。他们在周日下午在公园里遇见了。他老远就认出了她,心在胸腔里扑扑跳动,顶得肋骨都生疼了。想想看,她可能都已经忘掉了他——


不过她并没忘记。她停下来说话。没一会儿,他们辆就并肩走在了草地上。他觉得快乐得简直荒谬。


他突然出人意料的说道:'你相信梦吗?'

'我相信噩梦。'

她的语调那么生硬无情,吓了他一跳。

'噩梦。'他傻乎乎地说道,'我不是说噩梦。'


艾丽格看着他。

'不,'她说,'你的生命里没有噩梦。我看得出来。'她的声音很温柔——很不同。


他结结巴巴地告诉她那个白色庄园的梦。他作那个梦有六——不,七次了。总是一样的。它很美,——那么美!


他继续道:

'你瞧,这跟你有关系——有某种关系。在见你的前天晚上我第一次梦见它的。'


'跟我有关系?'她轻轻苦笑了一声,'哦,不,那不可能。那座庄园很美。'


'你也一样。'约翰说。

艾丽格有点恼怒,涨红了脸。

'对不起——我又说蠢话了。倒像是要求你恭维我,是吧?可我真不是那个意思。我知道我外表看起来挺好的。'


'我没见过庄园里面。'约翰·塞格瑞说道,'我看到就会知道和外面一样美。'他说得很慢很严肃,话里别有深意。但她假装没听出来。


'我还想告诉你——如果你肯听我说。'

'我听着呢。'艾丽格说道。

'我正在辞工作。我现在才知道,早就该辞了它。以前我就那么飘来飘去,也知道自己很失败,可还是心满意足,什么也不关心,过一天是一天。


一个男人不该这样。男人就该做力所能及的事情,就得成功。我辞了这份工干别的——干完全不同的事。是去西非,探险——我不能告诉你细节。这不该被人知道。不过只要成了,我就发财了。'


'那你,也用金钱来衡量成功与否吗?'

'金钱。'约翰·塞格瑞说道,'对我只意味着一件事——你!等我回来了——'


他住了口。她低下头,脸色苍白。

'我也不想装作错会你意。所以我要告诉你,这事没有商量的余地。我是不会结婚的。'他默然想了一会,然后温言问道:'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可以,但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说给你听的。'

他又沉默了。然后突然昂起头,牧神般的脸上燃着奇妙的迷人笑容。


'我明白了,'他说道。'你不肯让我进到庄园里面——连偷看一眼也不行吗?窗帘都放下了。'艾丽格倚过身子,握住了他的手。


'我来告诉你吧。你梦见你的庄园。可我——我不做梦。我的梦都是梦魇!'说完她就离开了,突兀得使人心神不安。


那天晚上他又做梦了。

最近他认识到,那所庄园绝对有人住的。他见过有只手放下窗帘,隐约瞥见屋里有走动的人影。今晚庄园的影像仿佛比平时更清晰了。白墙在阳光里闪耀,它的安详美丽都到了巅峰。


然后,忽然,他意识到一缕涨满着快乐的波浪。有人到窗户前来了。他知道。一只手,他见过的那只手,握住了窗帘,把它向后拉开了。马上他就能看见——


他醒了,恐惧和憎恶让他浑身颤抖。他从窗户里看见了——难以形容的可怕的东西。那个东西如此恐怖,如此龌龊可憎,想起来都让他恶心。而最恐怖最可憎的就是它居然就在那栋庄园里,那栋美丽悦目的庄园里。


因为那东西的所在就是骇人的恐怖,摧毁了庄园生就的静谧安详。庄园的美丽,那非凡的不朽的美丽已经无可挽回地毁了,因为在那圣洁虔美的墙后住着这污秽阴暗的鬼影!


如果以后他再做这梦,塞格瑞知道自己一定会立刻惊醒,以免突然那个东西出现在洁白端丽的窗后,看着自己。


第二天傍晚,他离开办公室,直接去了维特曼家。他一定要见艾丽格·卡尔。美琪会告诉他去哪里找她的。他一点也没发现自己被引进屋时,美琪眼里突现的一道热切的光彩,她几乎是雀跃着来迎接他的。


他一进去,还握着她的手,就结结巴巴地说明了来意。'我找卡尔小姐。我昨天碰见她了,可我不知道她住在哪里。'


他没发觉美琪缩回手时,手软弱无力。

她语调突然冷淡了下来,可他仍没意识到不对劲。'艾丽格在这里——和我们一起住。不过恐怕你不能见她。'


'可是——'

'你瞧,她母亲今天早上死了。我们刚得到消息。'


'噢!'他愕然失色。

'很让人难过,'美琪说。她犹疑了一会,接着说道,'你瞧,她是死在——呃,可以说是疯人院。家族遗传。她祖父是开枪自杀的,艾丽格的一个姨母是天生痴呆,还有一个投河自尽了。'


约翰·塞格瑞应了一声。

'我想我该告诉你的,'美琪一脸的善意,'我们是好朋友嘛。当然艾丽格还是很吸引人的。好多人向她求婚呢,可她自然不会结婚的——不能结婚呀。'


'她挺好的。'塞格瑞说。'她正常得很。'

他自己都觉得声音嘶哑又不自然。

'谁知道呢。她妈妈年轻的时候也挺正常的。而且她不只是——有点不对劲那样的,你知道吧。完全是精神错乱。疯狂得——很吓人的。'


'是的,'他说,'非常可怕。'

他知道窗子后面的东西是什么了。

美琪还在说着。他唐突的打断了她的话。'我其实是来告别的——还有,谢谢你一直以来的好意。'


'不是吧——你要走了?'

她的话音里带着惊惶。

他侧着脸对她笑笑。斜斜的,可怜的,迷人的笑。


'是的,'他说,'去非洲。'

'非洲!'美琪茫然的重复着这个词。

没等她恢复常态,他就和她握过手,走了。她站在原地,紧紧捏着垂在身侧的手,双靥印着两斑怨恨的红晕。在楼下门口约翰·塞格瑞迎面撞见了从街上回来的艾丽格。


她着黑色衣服,脸色死白。

她看了他一眼,把他拉进了一间小起居室。

'美琪都告诉你了?'她说,'你知道了?'

他点点头。'不过那有什么关系?你没事的。那个——那个,有的人不会的。'她忧郁哀伤地看着他。


'我不知道,'她几乎是在窃窃私语了,'我不知道。我告诉过你,我做的梦。我弹琴的时候——在钢琴弹着——那些家伙上来攥住了我的手——'


他死死盯着她,浑身瘫软无力。

她说话的时候,眼里有什么东西探了出来。只一霎那就不见了——不过他知道的。就是那个从庄园窗户探头出来的东西。


她意识到了他瞬时的退缩。

'一切?'

'是的。连梦也没有。现在,你不会再梦见那座庄园了。'西非的艳阳倾泻下来,酷热。


约翰·塞格瑞一直在呻吟。

'我找不到了。找不到了。'

那个小个子,红头发,大下颚的英国医生,用他特有的强硬的威迫方式对病人怒目而视。


'他老是在嘀咕那个。到底什么意思?'

'我想他是在说一栋房子,先生。'那个声音柔和的罗马天主教慈善会的修女一边温和超然地说着,一边低下头去看那个病人。


'一栋房子,呃?哼,他最好别老念叨这个,不然怎么好得起来?老想着这个。塞格瑞!塞格瑞!'涣散的注意力又聚拢了。那双眼睛停留在了医生的脸上,认出了他来。


'喂,听我说,你非得好起来。我会让你好起来的。不过别担心那栋房子的事,它又不会长了脚跑了!现在别费神去找它了。'


'好的,'他看起来很顺从,'我想如果那栋房子从来没有存在过的话,它应该也不会跑了。'


'当然不会!'医生欢畅的笑起来,'你现在马上就会好啦!'


他闹嚷嚷地一下子就走开了。

塞格瑞躺在那里想着。高烧这会退了,他的头脑很清醒,脉络分明。他得找到那栋房子。


这10年来他都不敢去找它。

他最怕就是突然毫无防备地碰上了它。他想起那天,正当他的戒备和恐惧渐渐平息的时候,它却找上了门来!他清楚的记得开始揪心的恐惧,和随后突如其来的,极度的放松和慰藉。因为那座庄园已经空了!


搬空了,而且是纯粹完美的恬静安详。

就像他10年前见过的一样。他没忘记。一辆巨大的黑色家俱货车慢慢的开了出去。最后一位房客当然也就和家私一起搬走了。他走上前去,和管货车的那些人说话。


那辆车有股不祥的气氛,那么黑。

马也是黑的,有着飞扬的鬃毛和尾巴。那些人也穿着黑衣,戴着黑手套。这些都在提醒着他什么。可他一时想不起来了。


对,他没搞错。最后的房客也搬走了,他的租期到了。房子现在空关着,等主人从国外回来。


醒来时他满心都是那座庄园的宁静之美。

一个月后,他受到了一封美琪的信(她坚持不懈地给他写信,一个月一封)。她告诉他说艾丽格·卡尔在和她母亲同一个疗养所死了,多让人感伤啊。当然这样也不失为一个仁慈的解脱。


实在是很奇怪。刚好就在他做完那个梦之后。

他一点也不明白。不过真是奇怪啊。最糟糕的是他再也找不到那栋房子了。不知怎的他忘了路怎么走。


他又发起热来,在床上不停辗转反侧。当然嘛,他居然忘了,那栋房子在高坡上!他得先爬上悬崖。可是攀岩实在好热——酷热。上,上,上,——噢,他滑了下来!又得从底下重新开始。上,上,上,——


一天又一天,一周又一周——还是几年了?

他还在往上爬。一次他听到了医生的声音。不过他没法停下来细听。再说医生让他不要再去找那栋房子了。他还以为那是普普通通的房子呢。他不知道。


他突然想起自己必须冷静。非常冷静。

要不然会找不到房子的。急急忙忙,慌慌张张是找不到的。如果他能冷静下来就好了!可实在是好热啊!热?不,是冷。——是,严寒。这不是悬崖,是冰山。参差凹凸的寒冷的冰山。


他累极了。他不想看下去了——没用。

啊,这有一条小径!不管怎么样,总比冰山好。在这凉爽的绿阴下走路真是愉快。还有那些树——长得真好!就像——什么?他想不起来了。不过那没什么要紧。


噢!这里还有花!金碧辉煌,摇曳生姿。

这一切多么可爱——而又奇怪的熟悉。当然啦,他来过这里的。透过树阴就是那座庄园,在高坡上闪耀着。多美啊。在那极致的,完满的美丽面前,绿茵道,树林,花朵都要自惭形秽了。


他加快了步伐。想想吧,他还没进去过呢!他多傻呀,钥匙不是一直在他口袋里嘛!当然屋子外面的美丽和里面相比,更是算不上什么了。尤其是现在,主人从海外回来了。他迈上了通向大门的台阶。


残忍强壮的手把他拖回去了!

他们和他拼斗着,拉过来又拉过去,来来又回回。医生在摇动着他,在他耳边吼着:'坚持住,好家伙,你能行的。别放手。'


他的眼神燃烧着熊熊烈火,好像遇见了死敌。

塞格瑞在想这个敌人是谁呢。黑袍的修女在祈祷。这也很奇怪。他只想一个人待着。回到庄园里去。每分每秒它都在黯淡下去。当然,那是因为医生太强了。他斗不过医生。他再强壮些多好!


不过,等等!还有别的法子。

就像苏醒时梦境那样褪去。没什么东西拦得住。它们只管飞略而过。如果他也一样滑下去,医生就抓不住他了。只要滑下去。


是了,就是这样!那些白墙又一次清晰起来。

医生的声音低了下去,也感觉不到他的手了。他现在明白梦溜走的时候是怎么得意大笑的了他站在了门前。静谧细腻,波澜不惊。他把钥匙插进锁眼,转动。


他停了一刻,来好好把握那完美无暇的,无法形容的圆满,欢欣,惬意。然后——他越过了门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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